卡车开走有一会了,兴旺街小饭馆斜对面的食杂店里,韩娟盯着电话,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甚至有种感觉,那电话正在慢慢变冷。
终于耐心耗尽,韩娟抄起电话重新拨了一个号码,看着电话数字转盘慢悠悠地转动,急得直跺脚。
老区破旧的柏油路上,一辆卡车慢悠悠地向北驶去,一边是林立的烟囱,另一边是繁华的城区,经过一个路口,突然一辆洒水清洁车拐了出来,唱着歌快速超过了卡车。卡车司机被吓了一跳,气得骂娘,只觉得今天这洒水车的音乐出奇的别扭。
郝京哲躲在帆布下,BP机已经调成了振动,身上一阵发抖,一半是因为吓出了冷汗,还一半是水车刚刚无差别的扫射,溅了他一身的脏水,好不狼狈。郝京哲心中对那辆乱开的洒水车千恩万谢再加上一些咒骂。
想必这就是拓荒者要面对的:幸运与意外鬼知道哪一个先来。
时间不长,卡车拐了两个弯驶进了一扇大铁门,“老区废品总站”的牌子立在门边。绕过两间平房之后视线豁然开朗,宽阔的院子空场上,无数纸板、木板、废旧铁器堆成一座座小山,看上去倒是颇为整齐,但更多的杂物、破布、塑料袋则扔得到处都是,地上散发着臭味的脏水南流北淌,那效果好似打碎了酸菜缸。
卡车在院子中停住,驾驶员和刘秋民一左一右下了车,向大门正对面的平房走去。郝京哲听着远处的动静,悄悄掀开了帆布偷眼去看。平房的木门吱嘎一声推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30多岁的样子,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若是单看眼睛竟颇有些关公的英武,可惜却嵌在一张长脸上,乱胡渣与高鼻梁遥遥相望,上挑的眼角又与下撇的嘴角形成了诡异的对应,再配上随意披在肩上的军大衣,整个人看起来凶横中又有着理当如此的感觉。
“呦,秋民来了?今天人来得挺全啊,正好你们厂长也在,见见面吧?”长脸男人笑呵呵地说话,却把帆布下的郝京哲吓了一跳,怎么?自投罗网了吗?面条没吃成,吃到鸿门宴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没办法,既然被点名了,那就敞开帆布说亮话吧。郝京哲觉得这一车废品,还没贵重到杀人灭口的程度,蛄蛹着身体准备起身——但下一刻,平房里再次走出的人却让郝京哲又趴了回去。
“谢了兄弟,跑腿钱先欠着,回头还你。”竟然是陈锋!
刘秋民没吱声,也没做任何动作,用我的时候称兄道弟,用不着的时候找不着人,连开除都没见出来说两句,这兄弟也就是一次性的,几百块而已。
长脸男干笑两声对着陈锋说道:“这一车货,算顶你的利息。我马兵赚钱,只是想养活这一院子的兄弟,不想把谁逼死,所以你小子以后想做买卖,最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再跟我吹什么当厂长的牛皮,我他妈把你腿打折。”
马兵的话说着说着变得阴狠起来,陈锋沉着脸,狠狠地盯着马兵,“钱货两清,我不欠你什么,你也用不着吓唬我,赚钱的道,我不当厂长也能挖。今天把话说绝了,小心以后没面子。”
马兵上前一把揪住陈锋的衣领,拉到近前大声喝道:“别跟我在这装大个!收你一车破烂,你知道我要担多大风险?你那破烂从来没从我这走过,我是可怜你是北茫的人才收下,给脸不要脸!”
马兵的唾沫喷了陈锋一脸,一把将其推开老远,继续骂着:“赶紧给我滚蛋!”
陈锋咬了咬牙,目不斜视向大门方向走去,没有再看一眼那一车破烂,也没看刘秋民。看着陈锋的背影,郝京哲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和陈锋从小一起长大,知道陈锋从家境到身体各个方面除了脑子还行其他全都是扶贫水平,所以一直拿他当弟弟一样护着。可从十五岁开始两人只是分别了三年,陈锋似乎就变了,变得外向、独立、积极,也变得陌生和疏远。郝京哲进厂那会惊喜两人又能抱团,但此后的几年却是各玩各的越走越远。
郝京哲知道陈锋闯了祸,自己身旁那些零件,就是陈锋弄出来的,但郝京哲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让这件事过去?还是大义灭亲公事公办让陈锋承担责任?郝京哲又把自己带入到了大哥的身份,挖空心思地想,对于这个无数次保护过的兄弟,这次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帮到他,甚至忘了考虑自己身处车斗,该怎么从这个凶险的环境里脱身。
但很快,郝京哲就思考起了这个最实际的问题,因为废品站大门口又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而且一来就是两辆。看着冲进院子的卡车,以及从卡车上跳下来的十几个穿着牛仔服的汉子,陈锋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得越来越白,缓缓向着平房退去。
马兵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站在一旁的卡车司机吹了个响哨,十几个身穿军大衣的青年从废品站四处冒出头来,向中间围拢,还有几个远远地看着。院子里无人说话,肃杀的气氛和嘈杂的脚步声让郝京哲的眼皮一个劲乱跳。
“马兵哥,财运亨通啊。”来人中走出一个30多岁的男人,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穿了一件宽大的港式风衣,与身后那十几个牛仔服的气质截然不同,
“陆铭,带这么多人来,什么意思?”马兵的声音依然沉稳,但已经隐隐带着一些杀气。
“废话不用多说了吧,我的人刚才说,你在兴顺巷的废品站送来一车电子厂的货。”陆铭边说边走到卡车旁边,沾了土的皮鞋在车轮上踹了两脚,他没看到,车斗里帆布下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郝京哲偷窥着车外剑拔弩张的场面,感觉有点缺氧,工厂围墙之外的世界,竟然有这么多他未曾看到的乱象。
“一车破烂而已,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吗?”马兵有些不爽的声音传来。
“都是道上混的,装你奶奶的糊涂,”陆铭的声调又调高了一些,继续说道:“几个大厂的买卖归我,其他小厂的归你,这就是规矩。”
马兵这一刻心里是真憋屈,自己平时对铁东几个道上的同行都敬上三分,一个人拉扯着二三十个苦兄弟在老区那片刨食,没想过大富大贵,更不想惹是生非,收点废品混口饭吃,顺带着连老区那几条街的卫生和治安都管了,所谓保护费收得心安理得,没想到今天让人欺负上门了,这还能忍?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病猫?
“去你奶奶的规矩,签合同了?又不是从你被窝里抢出来的,有人买有人卖运到我这就是我的,这就是规矩。”马兵的火气彻底压不住了,眼珠子冒血丝扯着脖子喊了出来。
“小崽子,今儿个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陆铭嘶吼着从大风衣里抽出钢管,带着同样手持钢管的牛仔服们向前冲去。
混混这个群体本就是最不守规矩的人,偏偏个个把规矩挂在嘴上,看似搞笑却又符合了最原始的生存法则,因为他们的规矩从来都不是讲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咣当”冲在最前面的牛仔服手中的钢管与对面军大衣的装在一起,伴随着火花爆出一声一声脆响,随着这一声响,一场混混之间的乱战在不算大的废品站院子里上演了,一时间管影齐飞,金属反光在空中划出残像,绿色的军大衣、蓝色的牛仔服搅拌在一起,刺耳的叮咣声掺杂着叫骂声、诅咒声,甚至因为疼痛的喊爹喊妈声响成了一片。有人虎口被震破,顺着手腕淌着血,有人抱在一起在土地上翻滚,不管绿色还是蓝色都变成了土黄,操场瞬间变成了战场,只可惜这场战斗,不是为了黄金白银、稀世珍宝,也不是为了什么国家民族、亲人同胞,只是为了只值一车“破烂”的面子。
郝京哲趴在车斗里,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也是从小打架的主,鼻青脸肿地回家再被老爸和大哥揍一顿是家常便饭,可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自己像从文明世界走失到了原始丛林。但郝京哲又不敢挪开眼睛,他一直在寻找着自己那个不省心兄弟的身影。
陈锋此时与刘秋民站在一块,争斗一起,他们就逆着前冲的军大衣们躲到了后方,论逃跑,陈锋从小跟着郝京哲四处惹事的时候就积累了大量经验,可他知道自己今天逃不了,四面围墙,打红了眼的一群混混,自己又是这场争斗的始作俑者,陈锋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陈锋四下寻找,终于在一堆废弃建材中他找到了一根粗木棍握在手中,眼球渐渐泛起血丝,这种级别的场面,陈锋没见过,但那如野兽一样疯狂的人他却见过,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当年郝京哲离开翼北之后,陈锋进入了中专,失去了庇佑,他的软弱换来了别人愈演愈烈的欺凌,终于有一次狼狈到极点的陈锋在疯狂撕咬一个欺负他的壮硕男生之后,他发现原先自己眼中的恐惧转移到了别人眼中,他讨厌镜子中那个面目可憎的自己,但又不得不保持那种状态换来安逸的环境,疯狂才能生存,这是年幼的陈锋最痛苦的感悟。
“陈锋!”打斗中的陆铭突然见到了不远处的陈锋,高声叫着快步向这边走来,“找你半天了,吃里爬外的东西,等死吧!”
陈锋后背拱起,眼神变得凶狠,握紧了木棒。
而那一声喊,也惊到了郝京哲,他循声望去,捏着帆布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体内的血液好像一瞬间全冲进了大脑,脉搏跳动的声音如海潮一般,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嘴里发出了如受惊野狗低吼般的闷声:“跑啊,快跑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