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北集团院内仁安电子专用办公楼，朴旭东的办公室里传出他压抑着的嘶吼声。
“肖总，你找人去兴旺巷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通知你？通知你去剪彩吗？兴旺巷从筹备到开张，一直大张旗鼓，你安排过什么？我不找人动手眼睁睁看着他成势？”肖国栋也明显在气头上，说起话来夹枪带棒。
“肖总，你糊涂啊！”
“朴旭东，你最好放尊重点，我们可以合作，但我不是你的下属，让你随便揉捏。”
“肖总，咱们都冷静点，我没把我的思路说清，是我的不对，不过那也是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三厂，也在观察郝京哲。”
“像什么？像他哥，像他爸，一个比一个倔。”肖国栋提起郝京哲现在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容易说服了陆铭去闹事，结果被拘留了好几个兄弟，倒赔了一笔钱交罚款。
“像泥石流，”朴旭东的情绪彻底冷静了下来，声音中不带一丝情绪，“自从三厂集资成功，郝京哲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你想方设法去堵，最后可能就会塌方！”
“那你的思路到底是什么？”肖国栋在朴旭东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味道。
“疏，放开一个口子，让他开心地跑，很多人正是因为跑得太远就忘了为什么出发，即使他没忘，我们也可以逼着他忘。”朴旭东俊朗的面容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晃得惨白，再加上那慢慢露出的笑容，看得肖国栋竟然有一丝心惊。
“详细说说。”肖国栋终于坐回了沙发，冷静了下来。
“郝京哲是什么职位？厂长，他的责任是发展第三电子厂，肖总作为集团副总应该明白电器厂意味着什么吧？意味着要进行生产、销售，但是不包括摆地摊，可郝京哲现在有能力进行生产吗？主业没有副业强，这就是郝京哲的现状。”朴旭东不紧不慢地解释。
“郝京哲如果成功发展第三产业，那可是为你们北茫集团立了功，这种人才，集团不应该物尽其用吗？”朴旭东突然提高了音调，把物尽其用几个字咬得极重。
“朴总的意思是，把郝京哲按死在兴旺巷……”肖国栋终于理解朴旭东的意思，也露出了笑容，“把三厂餐饮公司剥离出去，空出一个三厂厂长的位置，还能把一大批人员包袱也甩到餐饮公司去。朴总这是一招祸水东引啊。”
“其实我并非不愿出手，只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几个混混左右不了大局，真正能把郝京哲按死在兴旺巷的，只有……”朴旭东用指了指肖国栋，又指了指自己，“我们要弄掉郝京哲真正的底牌，他明着在弄兴旺巷，暗地里已经联系了国内一些电器厂，一旦那些厂子拆出项目来，就会把三厂吸纳进产业链，哪怕只是做一些下游的零件加工，也怕三厂熬到元气恢复……”
“什么？”肖国栋瞬间变了脸色，他在北茫干了几十年，固有思维一直把北茫看做一个小王国，从零件生产到组装销售大部分内部消化，即使与其他电器厂有合作也都是说上半截话的一方，所以之前掐灭了三厂在集团内部挖项目的可能，肖国栋便觉得三厂的命运已经尽在掌握。
可今天朴旭东竟然告诉他郝京哲已经跳到了包围圈之外，准备向全国市场开荒。他也终于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兴旺巷开不成，三厂所有资金将全部向外倾斜，这就变成了一场豪赌，赌赢了三厂照样起飞，都输了资不抵债的厂子，其中还有银行的股份，就算卖出去也剩不下什么。
“你从哪得到的消息。”肖国栋语速飞快地发问。
“消息的真实性，肖总不用担心，”朴旭东把一张国内电器厂的打印名单推到了肖国栋面前，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兴旺巷正常开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接下来，我作为仁安电子北区的总经理助理，准备去国内几家电器厂参观走访一圈，我相信作为合作伙伴，北茫集团应该对此也会有兴趣……”
朴旭东和肖国栋相视而笑。
过了好一阵，肖国栋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仁安办公楼，对于之前擅自行动险些坏了朴旭东的计划，他心里毫无愧疚。相反，肖国栋觉得这是对于朴旭东的一次非常有必要的敲打。在这个“晚辈”身上，肖国栋一直没有找到被尊重的感觉，似乎自己这个堂堂集团副总成了朴旭东的小弟，这并不是一种安全的状态，合作吗本就是求钱，但赚钱的方式有很多，朴旭东还真以为他肖国栋把身家都押在那小小的三厂上了，一个仁安北区总经理助理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主角？
肖国栋离开后，朴旭东温和的笑容也渐渐收起，肖国栋的意思他怎能不明白，身居高位久了，受不得这种求稳长线的安排。对于貌合神离的合作，朴旭东真是忍够了，只可惜自己势单力孤处处委曲求全，在仁安内部是这样，面对北茫也是这样，其实在他看来吞掉三厂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兜里的钱再多，不敢花出去又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不被人控制，反而可以掌控全局的地位，这才是他从底层爬出来支撑自己不停下脚步的最终目标。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翼北集团派出了一队考察团，前往全国几个大型电器厂进行参观、学习、考察，进入90年代，各家国营工厂的日子都不太好过，这种增进友谊、加强交流的考察也多了起来，甚至有些工厂还要出国考察学习外国工厂、企业的先进技术，只是那种考察团里鱼龙混杂，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为了出去学习谁也说不清，于是在这一股股正不正歪不歪的风气里，集团这一举措丝毫没有引来三厂的关注，更没有人会去注意，考察团随行的人员中还有几个人来自仁安电子，其中便有仁安北区总经理助理——朴旭东。
7月10号，星期六，北茫三厂厂长、兴旺巷建设小组组长郝京哲，戴着帽子出现在兴旺巷西巷口。今天他有个特殊任务：翼北市招商办邀请有投资意向的外商代表参观、体验翼北市投资环境，其中一个考察地点就选在了兴旺巷，郝京哲要充当导游。
中午一过，几辆中巴车停在了兴旺巷牌楼之下，外商代表们一下车，就引来了人们的围观，这年头金发碧眼或者皮肤黝黑的外国人在这座城市依旧是珍稀物种，何况今天扎堆出现。
郝京哲举着兴旺巷特有的小风车，领着一群同样手持小风车的中外宾客们逛起了街，“……各位贵宾，我们兴旺巷除了装潢和餐饮别具特色之外，安全也是有保障的，这里不仅有24小时警务亭，还有全天候监控，安保级别和我们工厂车间仓库没有任何区别，别说闹事，就是有人随地吐痰我们也能把他找出来，所以我可以以工人的荣誉向各位保证，在这里投资您完全可以放心……”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朴旭东也跟着笑了笑，随即他举起了手里的小风车。
“郝厂长，我想问问，兴旺巷开业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冲突？”
郝京哲此时刚要介绍其他内容，听到这个问题顿觉来者不善，顺着声音寻找，他看到了那位北茫集团的老熟人。
“是仁安电子的朴总啊，今天来的都是我们翼北的朋友，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郝京哲摘下了帽子，露出顶着纱布的光头，“我这脑袋就是开业那天弄的，不过这可不是因为冲突，而是我们的员工为了保护游客，避免出现踩踏、拥挤事件误伤的，可见兴旺巷的火爆程度……”
郝京哲并没有点出陆铭那一伙闹事之人的问题，这种“人民内部矛盾”算是家丑，外事活动的时候自然提不得。
郝京哲承认第一次致力第三产业，兴旺巷欠缺很多经验，但正是开荒的地才有新收成，更何况还有区、市各部门领导的大力支持。一番话，说得带队的招商局领导也频频点头，刚刚还有些紧绷的一张脸也放松了下来。
参观团继续饶有兴致地向巷子东口行进，朴旭东却留了下来，他向郝京哲微笑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兴旺巷办事处。
“郝厂长，我们两个，在兴旺巷第一次正式见面，还真是有意思啊。”一阵虚头巴脑的客套之后，朴旭东首先转进了正题。
“哈哈，我们三厂在集团里吊车尾，哪能入得了朴总的法眼？”
对于朴旭东，郝京哲心里其实一直扎着一根刺。当初郝京松走麦城正是始于与仁安的合作，而经过几个月前的仔细查账，郝京哲竟然发现在这次失败的合作中，仁安几乎毫发无损，由集团积极推进的合同里，条款的倾向方竟然是仁安。
如今几年过去，翻旧账已经没有意义，但仁安这个“私仇”，郝京哲却是记下了。
“郝厂长上任以来，三厂旧貌换新颜我很是佩服。咱们言归正传吧，刚刚市、区投资办问过我的意思，希望仁安能给兴旺巷投资，我呢，也很想为城市建设做点贡献，所以在我的权限范围内，一定会让投资款尽快到位。”朴旭东非常享受这种上位者的感觉，在他看来，解决了所有隐患之后，郝京哲就算是老虎也只能待在笼子里。
“那感情好，兴旺巷现在非常需要资金，朴总帮了大忙了，我可以承诺，在兴旺巷投资，一定会有回报。”
“好，那就这么定了，反正三厂也不太可能有其他项目了，兴旺巷就拜托郝厂长了。”朴旭东拍了拍郝京哲的肩膀，散步似的走出办事处。
七月的天，孩子的脸，不知不觉，晴朗的天空被一片乌云笼罩，郝京哲回味着朴旭东的话，只觉闷热的空气里，一阵裹着腥味的冷意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