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境,分不清从哪刮来的风打着旋吹得三厂的伸缩门吱嘎嘎地响。一阵车鸣声传来,伸缩门紧赶慢赶地挤向一边,一辆破桑塔纳还没等大门开满就冲了出去。郝京哲烦闷地摇下了前排车窗,任凭风从窗户里灌进来掀翻了帽子,露出已经长出板寸的脑袋。
刚刚在朴旭东走后,郝京哲心里越来越虚,试探性地跟几个电器厂联系,结果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几家电子厂不是说资金周转不开,就是下半年产量缩减,总之所有理由都指向了一个目标:与三厂的项目计划黄了。
郝京哲慌忙赶回了三厂,又让陈锋、韩娟核实了一圈,但结果都一样。
几个人不死心,陈锋带着赵宏财立刻开拔去了外市的电器厂协商,本市的工厂郝京哲决定去当面问问。
“这些电器厂同时做出决定实在太巧合了,当面问能问出谁在捣鬼吗?”坐在后排的韩娟情绪有些低落。
“谁在捣鬼不是重点,不想看三厂好的多了,关键是要想个办法应对,我们知道的细节太少了……”郝京哲嘴上说着话,心里却浮现出朴旭东的样子。
前有集团关闭了内部消化的可能,现在又在封堵外部发力的路子,对手不想让他做的事一定要好好做,这是郝京哲从小养成的习惯,靠着这一手和附近大院的孩子斗智斗勇,那可无往不利。如今有些看不清局面,但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不保准好到哪去,一定错不了。
桑塔纳停在铁东区深处“星光电子电器厂”的中型工厂门口,不久之后一个中年男人从工厂侧门走了出来,坐进了桑塔纳车里。
“高主任,在车里谈事太局促了吧,怎么不去办公室?”郝京哲扭着头,姿势十分别扭地问。
“郝兄弟,最近厂里有些项目比较敏感,外人进去确实不太方便,咱们……”高主任的回答有些尴尬,郝京哲听出了味道。
“高哥,你都喊我郝兄弟了,还说我是外人?你跟我大哥当年论公论私都有交情,怎么到我这咱就不能说点实话了?刚才电话里说不清,我就想知道三厂到底是怎么被挤掉的?”
高主任蹙眉思索了半天,一拍大腿:“行吧,反正也没签什么保密协议,咱们说好哈,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至于你怎么想我不管……”
在高主任隐晦的描述下郝京哲终于捋出了头绪,原来半个月前北茫考察团来到了星光电器厂,考察过程中规中矩,但考察团里的朴旭东却希望与星光电子厂建立合作关系,并提出韩国专家进厂帮忙培训星光厂的管理和生产人才,甚至签下了意向书,但又一个附加要求:仁安作为北茫集团的合作企业,禁止星光厂与北茫集团任何附属分厂有资金上的往来。
“郝兄弟,这要求我怎么都觉得就是针对你们三厂的,你这时候来星光,我不好解释啊。”高主任明显有些为难。
“确实难为高哥了,那我回去再盘一盘项目,咱们买卖不在情意在,早晚还有合作的机会……”
一声惊雷响,高主任小跑着回了厂,豆大的雨点敲在车顶、车窗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雨声越来越大逐渐连成了一片,车子周围腾起了一圈薄薄的气雾,从车里看出去世界在雨幕中变得模糊。破桑塔纳缓缓发动,向着三厂的方向驶去。
一路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二人走进了郝京哲的办公室,韩娟沉不住气首先开了口。
“其实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兴旺巷现在的开局很好,按照这个趋势,半年扭亏为盈应该没问题。”
郝京哲没想到,之前一直反对兴旺巷建设,一心想要发展生产的韩娟会用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不禁哑然失笑。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再说,兴旺巷再好也代替不了三厂,这个我从一开始就清楚。我之所以力挺你当副厂长,可不是因为咱俩是老邻居,而是因为你对恢复生产的态度。如果连你都放弃,那我这厂长当得可就真没什么意思了。”
韩娟情绪有些激动地走到办公室的黑板前,把三厂写在中间,又把所有联系过的电器厂写在了四周,一条条的画连线,又一个个的打叉,远远看去,黑板上仿佛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我也没办法啊,仁安把事做绝了,禁止其他电器厂与我们三厂有任何资金往来。我的老师可没教这种闭合的排他性条件下,还怎么做生意。”
看着黑板上的圆圈,郝京哲的思路又飘进了大哥那本笔记,“三厂的希望,在集团内部可能已经找不到了……”那一句近乎绝望的话,在郝京哲四处拜访电器厂时,无数次地被他想起,甚至每谈成了一家,他就感觉希望又大了一些,可现在这些希望似乎又找不到了。
“三厂的希望,如果不在集团内部,也不在这些厂家之中,还能在哪里?”郝京哲似乎在自言自语,又或者是在向郝京松和韩娟发问。
“那就只剩下外企了,还不能是仁安……”韩娟的话说了一半,突然提高了声调:“等等,你知道仁安在中国最大的对手是谁吗?”韩娟把黑板上的所有文字用一个大大的圆圈重新框了起来,又在圈外写上了两个字——榕森。
韩娟提到的榕森是日本的电子行业大品牌,在仁安登顶之前,曾长期霸占电子企业世界第一的宝座。如果不出意外,以榕森的稳定,这种状态可能还要保持很多年。只可惜,日本这个能赚钱但不听话的电子行业背后真正的金主美国很不开心,为了打破日本的垄断地位,美国变着法地打压榕森,扶持仁安,于是世界第一迅速更换。
对于踩在头上的仁安,榕森可是恨得牙根疼,却又苦于同在金主阵营下,于是在中国的大市场面前,榕森只能捏着鼻子与仁安同进退,但要说心里没有点想法,郝京哲和韩娟绝对不信。
“榕森……”郝京哲走到黑板前,盯着那个新写上去的名字。
“但你不是反对外资进厂吗?改主意了?”韩娟有些奇怪,虽说榕森和仁安是对手,但对于三厂来说,只要外资进了厂,二者又有什么区别?
“呵呵……”郝京哲突然笑了起来,退后几步指着大大的黑板说:“我们重新捋一下,三厂有制作零件的能力,能不能自己做零件?”
“不能!因为没有电器厂的专利授权。”
“电器厂的专利授权是谁给的?”
“仁安……和榕森,你的意思是……”
“等等听我说完,如果榕森给了我们专利授权,我们做的零件能不能卖出去?”
“不能,因为电器厂禁止资金往来。”韩娟指了指黑板上写的那句话。
“如果我们不要钱呢?”郝京哲拿起笔,重重地划掉了韩娟指的那一句。
“不要钱?那你要什么?”韩娟不太理解郝京哲突然转弯的思路,但她隐隐觉得,三厂的希望似乎就在这个转角。
“零存整取,用零件换成品,打个比方,三到四个CRT显示屏换一台电视机,怎么样?”
韩娟终于懂了郝京哲的思路:以对抗仁安为借口,向榕森申请专利授权,制造电器的主要零件,再以物换物得到整台电器。
对生产成本和价格非常敏感的韩娟立刻意识到,郝京哲这个思路绕开的不仅是预付款、尾款等等现金交易过程,更是绕开了出厂价格、层层经销商价格拿到了市场上理论值最低的商品价格。
压住有些兴奋的情绪,韩娟又继续问道:“但成品电器并不能转换成三厂需要的资金,现在商场的电器已经饱和了,我们缺销售渠道。”
“三厂连兴旺巷都能建起来,如果真能拿到这么好的资源,销售渠道我们自己搭。不过种子还没买呢,就别想收成的问题了。榕森那边我去谈。”
郝京哲在黑板上的“榕森”两字上重重地一敲,斩钉截铁地说。
“我去吧,喝酒喝到胃出血,又吓人又丢人的事,可别来第二遍了。”
郝京哲犹豫了很久,终于同意了韩娟的提议。
他没有给韩娟提要求也没有定计划,他不想给韩娟压力,因为商场对弈不是小孩打架,想拉榕森下水,这个任务不简单。郝京哲清楚接下来的日子里韩娟将面临怎样的场面,但没办法,三厂生死存亡之际,最重要的任务还得交给最放心的人。
“这件事高度保密,不用开会研究,有什么问题随时沟通……辛苦了。”
郝京哲说完最后一句,也宣告了争取榕森行动的正式开启。出于信任,也为了保密,郝京哲再没有和三厂内的其他人谈起过与榕森相关的内容。
让他欣慰的是,韩娟也把保密工作做到了位,在厂里请了探亲假,连自己家也不回,甚至没有协调厂里任何一个人帮忙。
但郝京哲还是给她找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助手:马兵。毕竟日本特殊的文化传统让郝京哲有些心里发虚,所以安排韩娟冲在前面喝酒应酬,马兵则像个活关公一样坐在一旁压阵即可。
一周的时间里,郝京哲过得恍恍惚惚,一边担心韩娟与榕森的沟通进度,另一边又在为三厂的销售渠道发愁,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那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景。
三厂仓库里还积压着落灰的空调,如果真的好卖,三厂又怎么会趴在泥潭里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