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号,周一。5月初的翼北,白天气温已攀升到了二十五六度,北茫集团大礼堂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三厂的职工,虽然所有窗户都已经打开,左右墙上挂着的风扇马力全开摇头猛吹,但每个人身上都是黏糊糊的,穿的确良衬衫的,衣服早已贴上了后背,穿短袖粗布工作服的,前胸、腋下都渗出了汗渍。
郝京哲带着三厂领导班子坐在台上,挨个讲述了三厂各方面出现的问题,以及筹款抹债的必要性,几位职工代表发言表态支持厂领导的决策,虽然没有普通职工反对,但礼堂里的气氛却很压抑,谁心里都明白,若非面临绝境,任谁也不会祭出内部筹款这种割股充饥的手段。显而易见,一旦走上这条路,三厂职工原本就已经勒紧的裤腰带,可能还要再紧上一圈,而且如果这条路又是死路,那所有人想要回头再无可能。
“厂长,我想问一句。”礼堂角落里,一个没有被点到名字的工人突然站起,大声说起话来,陈锋刚要伸手阻止,却被郝京哲拦住,示意工人继续说下去。
“我是个普通工人,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词。我就想听一个实话,厂领导到底能不能让三厂活下去,让我们工人活下去?”工人问完问题,原本寂静的礼堂犹如一阵风吹进了树林,沙沙的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人们开始附和、议论甚至纷纷向领导席提出了问题,虽然那些问题已经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但从他们焦急、忧虑的表情不难看出,工人们真正想问什么。
“静一静!没有信心我们能坐在这里谈吗?”韩娟有些沙哑的女声从麦克风中传来,在礼堂里来回震荡,震得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减弱,也把陷入嘈杂的郝京哲震了回来。
“我来说两句,”郝京哲敲了敲麦克风,站起身走下了主席台,来到了礼堂的中间,扯着嗓子继续说道:“刚才那位兄弟问我有没有信心,我说句实话,五月一号之前我没有!”
郝京哲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周围刺耳的嘈杂再次减弱,这才开口:“但是五月一号那天,我看见一位三厂的退休老工人在捡白菜帮子,他说要捐款,这位老人家甚至没弄明白筹款与捐款的区别。但从那天开始我有信心了。我有信心三厂亡不了,就算没有我郝京哲,就算有一天三厂都没了,三厂也亡不了。”
郝京哲撕裂的喊声在礼堂中形成了回声,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只剩下寂静,但在寂静里却能听见无数粗重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郝京哲的眼神有些模糊,他看见无数张脸面对着自己,嘴唇绷得紧紧的,眼睛使劲瞪着眨都不眨一下。
“三厂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某个人的,三厂是所有三厂人的。我之前开过小饭店,所有家当一万块,这次我都押进去。另外,我向老少爷们立个军令状,半年之内不能带着三厂扭亏为盈,我立刻卸任,撒谎不是人养的……”
当最后一个三厂的工人走出礼堂后,灯光熄灭,主席台上只剩下郝京哲、韩娟、陈锋、赵宏财四人,黑暗中,刘秋民缓步走上主席台来到郝京哲旁边:“厂长,我给您添麻烦了,那天我看见您了,没敢说话。”
“扯淡,”郝京哲学着刘福生的语气打趣,但很快又正色道:“回去谢谢老爷子,另外得转告他,以后你要忙起来了,赚的都是三厂的良心钱。”
“好……忙起来是什么意思?”
“刘经理,回头让韩厂长指导你成立一个三厂餐饮公司,拉上后勤所有厨师去学习翼北以及全国各地传统饮食,一定要地道,以后我有用。”
刘秋民愣了半晌,打了个立正乐呵呵地小跑出了礼堂。郝京哲笑着转头看向韩娟,笑容被韩娟一脸的严肃吓得收了起来。
“半年不行就卸任,为什么不提前商量一下?”韩娟忍着怒气埋怨。
“气氛烘托到这了……我这也不算头脑发热,让自己也让大家都有个紧迫感,另外三厂这境遇,外面的阻力也出力不少,我这也是公开迎个战,有什么招数抓紧上,不然还得成天留个心眼防着,累。”
郝京哲没有想到,从五月初开始,原定两个月的筹款期,三厂只用了一个多月就达到了银行的标准,虽然愿意拿钱出来的只有一部分,冷嘲热讽唱反调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但三厂在绝境中爆发出来的求生欲,依旧让集团,甚至整个铁东区为之惊讶。
六月初,翼北银行与北茫三厂正式签约,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债转股方式,用三厂的欠款兑换了一定比例的占股,算是给三厂卸下了最大的包袱,但距离扭亏为盈还有不小的差距。
“你的消息非常重要也很及时,再晚点让三厂飞起来,咱们可就够不着了。”就在三厂上下庆祝从此无债一身轻的这天傍晚,朴旭东坐在玉兰大酒店包房里,拍着陈锋的肩膀说道。
“这几个企业我都亲自接触过,总之,请朴总多加小心就是。”陈锋恭恭敬敬地回应。郝京哲与三厂职工抱成了一团让他很是不安,作为暗子陈锋觉得到了该做点事情的时候。虽然他的这条消息可能会让三厂所有人的努力前功尽弃,但那又怎么样?陈锋并不觉得欠谁的,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愿意跟着郝京哲一条道跑到黑那就别怪他陈锋动手的时候跟着遭罪。
“那兴旺巷那边,朴总有什么计划?”陈锋话题一转又提到郝京哲另一个心头好。
“呵呵,想搞第三产业,他既然愿意不务正业,拦着干嘛?”朴旭东有些不屑。
“可是,郝京哲这人很善于不按常理出牌,我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地摊摆得再好,也影响不了大势。”
听着朴旭东总结性的发言,陈锋没有反驳,心里却隐隐不安,郝京哲当厂长之后走的这几步棋,有好几手他也看不懂,但越看不懂就越觉得凶险。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郝京哲带着韩娟、刘秋民出现在兴旺巷的巷口,大半个月以来,他让陈锋主抓厂内生产,赵宏财继续盯着账目,而他自己带着韩娟和刘秋民成立了兴旺巷工作小组,专门抓巷子改造工程。只是三人小组里面,真正每天奋战在兴旺巷的只是韩娟和刘秋民两人,郝厂长里里外外闲不着,每隔几天才能抓到人影。
兴旺巷整条巷子有大半是无人居住的空房,早被马兵长期租了下来,剩下有人居住和经营的房子也都签署了合作协议,房主们对三厂的改造计划积极配合,可以说现在兴旺巷已经姓了“三”。更让郝京哲满意的是整个三厂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原先死气沉沉的职工团队向外涌动着勃勃生机,虽然车间里的项目不多,但成品率和优质率明显提高,而每天在兴旺巷出外勤的青年职工们,更是自发地提高了工作效率并延长了工作时长,甚至会出现有人叫苦会被其他人嘲笑的场景。
不到一个月,兴旺巷不仅平整了路面,重新粉刷的墙壁上还被画满了宣传画,有些职工甚至拉来了家里的长辈,把几十年前搞墙上宣传的劲头都使了出来。而这一切郝京哲统统没有插手,乐见其成地让员工们自由发挥,大方向他早就定了,怎么好看怎么来,宣传目标:想过去看今朝,明天会更好。
“秋民,巷子里的树都被接上假枝假花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啊?”郝京哲站在餐饮公司兴旺巷办事处的窗子前向外望去。
“他们干活的时候觉得树太秃了难看,就自己行动按的”刘秋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是啊,方圆五公里的树枝都被偷折了一遍。”韩娟无奈地补充,“保卫科还得四处叮嘱,生怕折多了让人看出来。”
“看来集资的效果不仅是平债,职工们都知道往自家搬东西了……注意引导,三厂可别干埋汰别人,美化自己的事。买卖要开张了,成不成就看这次了。”郝京哲声音不大,但屋里两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郝厂长!可算跟你碰上了。”说话声先人一步进了屋,马兵随后进了门。郝京哲连忙起身,两人见面,一黑一白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马哥最近辛苦了。”
“别叫马哥,叫马总。”两人哈哈笑着在办公桌前并排坐下,马兵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京哲,兴旺巷改造第一笔款已经到位了,兄弟说到做到,大哥佩服。但是你得给我交个底,这个兴旺巷你到底想靠什么赚钱?”马兵盯着郝京哲的眼睛,仿佛想要看透里面的东西。这段时间马兵辛辛苦苦跑前跑后干了不少活,也垫了不少钱,如今拿到项目款他一颗心已经放到了肚子里,赔钱的风险是没了,但依然看不透这又老又破的兴旺巷,郝京哲到底想捏出什么油水来,虽然赚钱的愿景足够诱惑,但混了这么久,扎钱眼儿里不管人死活的财主马兵见得多了,作为土生土长的老区人,马兵生怕一通折腾之后再给这一片留下个人见人嫌的窟窿。
“靠什么赚钱?”郝京哲眼睛眯了眯,“靠穷人赚钱。”
“什么?!”马兵听言,差点蹦了起来。
郝京哲笑着摆摆手,示意马兵冷静,继续说道:“靠穷人赚钱,赚的却不是穷人的钱。”赵宏财收起笑容,用手指在桌上画起了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