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郝京哲的困惑
杨千紫2024-06-04 10:274,229

三厂会议室里,郝京哲面露喜色地总结着陈锋和韩娟的工作:“……都有很大收获,加上宏财,你们三个各记一个三等功,当然无论兴旺巷还是外联项目,都是后手,最重要的是启动资金。今天银行那边终于点头了,可以债转股。”

陈锋、韩娟脸上刚刚有笑的迹象,却又看见赵宏财一脸严肃,顿觉得事情有变。

“但是,他们有个要求,”郝京哲继续说道:“要我们短时间内吸纳一笔大额注资,证明我们有生存下去的能力。”

陈锋带着情绪说了话,“银行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有钱,他们就可以债转股?”

“对。”郝京哲点了点头。

“但我们债转股的目的不就是想有钱吗?!”陈锋气得拍了桌子。

韩娟情绪也有些低落,“银行是想要提高债转股的安全性……但我们确实又回到了原点,上哪搞钱?”

众人看向郝京哲,却发现郝京哲的目光一片空洞。

“我希望有一天三厂是三厂人的三厂,更希望有一天三厂是中国的三厂,但现在三厂是谁也不想要的三厂……”郝京哲走神了,他在想着大哥笔记里最后几页几近绝望的留言,如果三厂真的谁也不想要,那拯救三厂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执念,也许银行想要确认的正是这一点:三厂还有没有生存下去的价值?

“京哲,”郝京哲的思绪被陈锋的发言叫了回来,“如果找仁安帮忙,付出一定代价,也许他们可以注资,要不要考虑一下?”

赵宏财在一旁轻声表态:“据我所知,几乎没有企业愿意给三厂投资,如果集团不阻拦,仁安倒是个捷径。”

韩娟也说了话,不过声音有些冷:“如果在三厂待过的,就应该知道,三厂和仁安的关系其实并不好。”

韩娟的意思很明白,三厂没落的起点,正是与仁安合作了空调项目,再加上集团施压让三厂不遗余力地扩大产能,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所以老三厂人对于仁安心里总会有些埋怨,当然,早已经想开的张世昌们不算。

“集团里有这么多厂子,如果仁安要给三厂投资,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我想不出来,总不会是为了白求恩精神吧?你们记不记得小时候为什么只有我们院不丢自行车……因为我们院的孩子不吃外人的糖。”郝京哲言语有些冰冷,他狠了狠心,提出了一个问题:“宏财,如果三厂自筹资金,算不算符合银行要求?”

“无论你从什么渠道,单位或者个人,只要数目达标,就说明还有人看好三厂,符合要求。”赵宏财回答道。

“那好,我想试试,除了我们几个之外,三厂到底还有多少人真心希望这个厂子活下去。韩娟,接下来安排一下,发动职工筹款,为期两个月,有难同当的时候到了,这道坎如果没人愿意陪我们过,我们自己玩也没意思。”

“可是,职工现在也都几个月没开奖金了,工资也打折得厉害……”韩娟有些为难。

“抗美援朝那会比现在还困难,不逼一逼,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郝京哲突然感觉到莫名的疲惫,三厂需要重新凝聚,就像在废品站那次一样,没有旁观者只有参与者的团队才有战力,更何况三厂需要的并不是一战,而是一直战下去。

5月1日,国际劳动节,连续两天休息让不少人有些不适应。马兵在等着郝京哲的消息,银行在等着三厂的筹款,当然还有些人也在等,比如朴旭东和肖国栋,就在等着看笑话。

玉兰大酒店硕大的包厢里,只坐了肖国栋和朴旭东两个人,包厢装潢得古香古色,墙角竖着红柱,墙上挂着字画,但餐桌上却摆着刀叉和高脚杯,飘着热气的牛排看上去总感觉有些别扭。

“朴总,郝京哲最近的动静,闹得不小啊,”肖国栋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上次他们三厂想在集团内部拉项目,你说按住,这次他们又搞筹款,想再按住,可不容易了。”

朴旭东举起酒杯,以示恭敬地陪了一口说道:“肖总辛苦了,这杯酒感谢上次肖总出手,但肖总想错了,我可没说不让他们筹款。”

肖国栋听得有些发懵,来吃这顿饭之前,他就做好了继续打压三厂的准备,但听朴旭东的意思,似乎另有打算。

朴旭东似乎对肖国栋有些惊愕的表情很满意,继续说道:“郝京哲要筹款我确实没想到,但这事成与不成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朴旭东见肖国栋依旧不懂,耐心地继续解释,在他看来如果筹款失败,三厂也就彻底散了人心,郝京哲也会丢了面子再不可能翻起什么浪花;如果筹款成功则利益更大,因为之前的欠款变成了银行参股,如果三厂再出问题经营不下去,仁安出手不仅能吞下三厂,还能获得职工和银行双方的支持,两边卖人情,坐享其成名利双收,而郝京哲背的锅,这辈子也放不下。

殷红的酒水在朴旭东的眼镜上映出了一片红光。晃得肖国栋心里有些发慌,对面那个青年的想法让他有些不舒服。在吞掉三厂这件事上,朴旭东显得有些贪心也太过有把握,作为一个打拼了几十年的“老江湖”,肖国栋知道所谋越大,风险越高,而且朴旭东除了“谋”三厂,他肖国栋是不是也在这“谋”里?

肖国栋摇动着酒杯,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集团对这件事不可能没有态度,能吞下三厂,这利足够大了,人情嘛,仁安得分给集团一些,不然吃相会太难看。”

“全凭肖总安排。”朴旭东的情绪丝毫不变,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两人相视而笑,酒杯碰在一起。

从4月20号到4月30号,连续10天的时间,郝京哲、韩娟的工作重点完全放在了职工筹款上,虽然筹款工作启动大会还没有正式开,但消息早已飞出了集团,半个工业区都快知道了。之前还有些冷清的三厂机关楼,这下可是热闹得有些过分,有主动来表态的,还有来走后门要调出三厂的,郝京哲对这种事并不太上心,三厂到了这个节骨眼,有条件能走还想走的人,硬留下以后都是瘤,既能卖人情又能给三厂精兵减员,何乐不为?

但很快郝京哲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筹款这种事本来全看个人意愿,但偏偏有些人自己不想筹款还鼓动别人也别出钱,甚至还学起了二十年前的大字报,连夜在食堂门口公示栏里,给郝京哲戴了一顶“黑厂长的帽子”,这可算是碰到郝厂长的底线。

当厂长这段时间以来,郝京哲一直保持着温和的态度,看来生死存亡,也该亮亮剑了。

有些员工还记得,郝厂长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是从保卫科烧起的,整个保卫科从上到下让他换了个遍。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借着更换保卫科的当口,郝京哲在三厂内还添置了一套安保系统。

1993年,整个翼北市也只有几条主要街道拥有监控摄像头,而郝京哲却在电子城里东拼西凑,用摄像头串联录像机,在三厂几个主要地点安放了“土监控”,只是录像带需要有人每隔一段手动更换,用保卫科负责人刘秋民的话说,有点“费保安”。不过安保效果却比巡逻强了不少。

比如这次深夜大字报的始作俑者,没用半天时间,就被保卫科的人认了出来。

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员工们发现,食堂门口原有的那张大字报不仅没有撕掉,旁边又贴出了一张“三厂领导班子告全厂职工书”,上面对大字报上子虚乌有的指控进行了明确回复,并做出了正向引导,这还不算,半夜来搞事者的录像截图和派出所的出警证明也一并贴了上去,“造谣生事、破坏三厂安定团结、扰乱正常生产秩序”,几顶帽子反扣回去,大大方方地告诉全厂工友,你们的郝厂长,绝不是个吃亏的主儿!

虽然定稿之前,韩娟一直在试图阻拦,但在工厂混了多年的郝京哲却知道,这些文字刺眼不假,但工人们偏偏吃这套,能有个不吃亏的人领头,他们才会放心。

大病未愈又连熬了几天的郝京哲消瘦了不少,脸色也有些发青,但5月1号这天他也没休息,没办法,因为憔悴的样子被韩母撞见,逼着他答应去韩家改善伙食,又被韩母催着赶着出去和韩娟一起买菜。

其实郝京哲很喜欢逛农贸市场,不仅因为他当过小饭店的老板,更因为那里的空气,那掺杂着生肉、活鱼、花椒、大料的味道伴随着过堂风扑面而来,耳边还充斥着讨价还价的南腔北调,各种嬉笑怒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走入其中,郝京哲的心里就感觉踏实和舒服,就像落下的一颗雨滴,融入一条河流。

但今天的郝京哲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买菜的时候不抬头也不废话,拿起一把付了钱便走,连几位熟脸的菜摊摊主都投来诧异的目光,暗道这位往常不讲价不罢休的主,今儿个这是在哪丢了魂儿?

“京哲,叫你出来就是想换换脑子,这几天你都掉钱眼里了,能不能也配合一下放松放松?”实在看不过去的韩娟终于拉住了郝京哲,她有些担心郝京哲现在的状态,一年前郝京松出意外的时候,郝京哲就这么折磨过自己,仅仅几天的时间,好端端一个青年仿佛老了一轮,甚至整个人都显得佝偻了。

对于郝京哲的困惑,韩娟也没法宽慰。作为一个大学毕业仅仅几年的年轻人,之前她的拼搏、努力,更多出于不服输的性格以及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至于对三厂的感情,韩娟说不好。她尴尬地看向一旁,却睁大了眼睛喊出一个名字——“刘福生?”

郝京哲顺着韩娟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个老人正在被一个中年女摊主指着鼻子数落。

“哎哎哎!这么大岁数人了,怎么还偷东西?”女人的声音仿佛划出了声波一般向着四周荡漾开去,熙熙攘攘的大厅静止了一秒,议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人群如反射回来的涟漪向着声音的发起点渐渐围拢。

“我没偷啊,这不是你扔出来的菜帮子吗?我是捡的!”刘福生满脸通红地大声说道。

“我又没说不要了,你干吗拿走?”

眼见周围的人群聚拢,刘福生的眼神有些闪躲,头微微低下,松开被女摊主拉住的塑料袋。

“刘福生是谁?”郝京哲远远看着,轻声询问。

韩娟叹了一口气,同样轻声回答:“以前三厂的老人儿,高工。不知道为啥来捡菜,可能是退休金也缓发了吧。”

郝京哲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却听周围路人的声音多了起来,其中也有质疑女摊主的声音,这可让她有些受不住了,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哎呀,你们以为我愿意为了点菜帮子跟人吵架?我家邻居是北芒三厂的,都快退休了还跟着厂子捐什么款,每天腻歪我要点菜帮子,我答应人家了不得拿回去啊?”

听见女摊主的话,正在离开的刘福生脚步停了下来,似乎想要再问两句。

“爸!”一声轻喊吸引了无数道目光,只见一个青年人一把扶住刘福生的手臂。郝京哲身子一颤,那青年正是刘秋民。

“赶紧回去吧,你想集资我也有。”刘秋民低声央求着,声音不大,但郝京哲能听见。

“扯淡,你什么熊样我还不知道,你的钱我信不着。”老人甩开刘秋民的手,兀自向着市场深处走去。刘秋民眼神在人群中飞速扫过,低着头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郝京哲感觉手里的菜沉甸甸的,沉得快拿不住了,他心底涌起了浓浓的惭愧,终于明白原来对一些人来说,三厂绝不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挣工资的地方,三厂可能就是那些人本身,从这个角度看,自己即便是厂长也还不算一个真真正正的三厂人。但惭愧的同时,郝京哲的精气神也足了不少,腰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走吧,可以回去了。”郝京哲那充满中气的声音让韩娟吃了一惊。

“不买肉了?”

“以后有大家伙一起吃肉的时候。”郝京哲掷地有声地回应,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然后快点结束这个假期,对于那个充满未知的周一职工大会,他充满了期待,这个期待也包括了三厂的未来。

继续阅读:第24章 半年不行就卸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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