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床,白床单,绿墙围,老旧的床头柜上放着暖壶,滴流瓶挂在床边,输液管一直连到手背,这是郝京哲醒来时看到的情景,嘴里残留着血腥的滋味,鼻子里嗅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明白自己出事了。
韩娟一边和护士说着话一边进了屋,见到郝京哲睁着眼睛,韩娟脸上一喜,不动声色地看着护士往滴流瓶里换好了新药,这才坐在旁边的空床上。
“护士说这会你也该醒了,问题不大,就是缺血性休克,那姑娘还挺逗说你相当于一次性来了十次……”韩娟轻咳了一声,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却变成了埋怨,“你说你拼个什么命?我都说了让我喝,你非不让。”
“我断片了,我是怎么喝到这儿的?”郝京哲嗓音沙哑地问了一句,他现在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上下哪都疼,尤其是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他只记得,当时手里拿着最后一瓶酒,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郝京松,大哥是带着遗憾走的,从他那随笔最后几十页纸的内容里就能看出来,哪怕不为三厂,就为了大哥能闭眼,自己有什么好犹豫的?
郝京哲记忆中最后的片段:他一口气喝光了三两白酒,然后看到了马兵兴奋的笑脸,也看到了韩娟紧蹙的眉头,他胃里一阵翻腾,还暗自鼓励自己忍住,不能丢人。他觉得世界开始摇晃,想要扶住什么稳定下来却抓了个空。突然对面二人的表情变了,变得惊慌,慢动作似的向他扑过来。世界开始颠倒,渐渐变成漆黑,身上感觉湿了一片,可能是桌上的酒洒了,可明明没有酒了,莫不是马兵在酒杯里养了鱼?这老小子……
“你最后干了一瓶,然后看着我们傻笑,嘴角开始淌血,”韩娟看着不敢置信的郝京哲,想笑又笑不出来,“然后你就倒下了,一边倒一边吐血,跟喷泉似的。”
郝京哲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上,病号服干干净净早已经换过,只有嘴里残留的血腥味似乎在证明韩娟的话。
“马兵以为你要死了,赶紧用收废品的车给你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胃溃疡破裂出血,不用开刀,吃药休养就行。”
“我跟收废品的车还挺有缘分。”郝京哲苦笑一下,突然想起马兵赶紧问道:“马兵呢?他最后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了一句浑的怕不要命的,回去张罗人去了,等你消息。倒是郝厂长,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他服了就好,”郝京哲嘴硬,心里暗暗有些后怕,“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少,马兵那个服务公司得快点成立,跑流程也得有几天,咱可不做私下捅咕的买卖,还得摸排兴旺巷所有房屋有多少房子能出租,街容街貌得重新弄,要跟街道和区里打招呼,趁着没钱这段时间先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做了,等有钱了再进行整体规划,对了还有刘秋民也得用上,先让他去车间主任岗位见习去……”
郝京哲边说边想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起来。”可浑身无力又躺了回去。
韩娟坐在空床上没伸手,看着郝京哲把自己折腾没劲了才开口说话:“别逞强了,该说不行的时候也得说,你这几天病假休养吧,外面的事我张罗,厂里没多少事,下午我去一趟废品站。”
“你确定?我感觉你有点怕马兵。”郝京哲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从大闹废品站那会他就有感觉,韩娟看马兵的眼神似乎总有些怯意。
“克服一下就好了,你都能拼命,我有什么不行。”韩娟摆摆手潇洒地向门口走去。
“哎!”郝京哲突然在背后叫住她,“喝吐血这事保密啊!丢不起那人。”
嗤笑声和关门声同时传来,郝京哲有些失落地看着房顶,能做的努力和部署都做了,陈锋去找项目,赵宏财去找银行,韩娟协调马兵为开发兴旺巷做准备。三厂这艘破船算是再次拉响了汽笛,但能不能开动谁也不知道,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可默念着这句话的人心里一般都是充满无奈。
4月20号,谷雨,这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北方地区在谷雨之后陆续开始插秧,对未来一年收成的期盼也便从此开始。翼北这天阴天无雨,郝京哲跟着赵宏财去了一趟位于城市中心地段的翼北银行总行。
在医院里待了小一周的时间之后,郝京哲就再也待不住了偷偷办了出院,之前安排的几项任务里,他最担心的其实是银行那边。根据赵宏财的汇报,银行方面态度积极,对于三厂债转股的提议很感兴趣,虽然协商需要时间,但整体非常顺利。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每天护送赵宏财出门的司机讲了另一个故事:每天赵宏财都往银行跑,还被保安拦了两次。有一次司机去接的时间早了,看见赵宏财在外面愁眉苦脸地抽烟,后来他还买了扫帚和抹布,也不知道是去谈业务还是去干保洁。也就最后几天赵宏财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宏财,这两周辛苦你了。”迈上银行大门高高的台阶,郝京哲没急着进去,而是郑重地对赵宏财说了一句。赵宏财一愣,并没有客气,嘴角却咧开乐了起来。
“回头扫帚钱厂长给报销就行,另外银行方面的要求也很苛刻,剩下的工作,得厂长出马,我要撂挑子了。”
郝京哲拍了拍赵宏财的肩膀,昂首走进了银行。心里暗叹多亏要来了这个有股狠劲的总会计师,不然就凭三厂这个欠钱大户,银行的闭门羹能把他撑死。
有了赵宏财之前两周的沟通外加义务劳动做铺垫,三厂的诚意,银行方面算是完全感受到了,郝京哲与银行领导们最后一次协商谈判虽然耗心耗力,终于为三厂争取到一线生机。只是这债转股的建议实在过于新鲜,就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担心被毒死一样,银行对首次债转股的结果缺乏信心,如果抹平了债务换成企业股份,三厂就能起飞,那之前凭什么又欠下那么多钱?就算现在改头换面了,也得拿出个证明吧,但这证明的难度貌似比说服银行领导更难一些。
郝京哲与赵宏财返回三厂,陈锋、韩娟也提前接到消息等在会议室,这是两周来四人首次重聚,郝京哲心里一阵唏嘘,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银行的要求,想先听听其他人的工作进展。
马兵那边按部就班地做着准备工作,毕竟没有资金支持,只要他心里装着这个事,郝京哲就很满意,更让郝厂长欣慰的是,听韩娟说,马兵那边连保护费都停收了。
“这是真心想回头了,那咱们也得加把劲了,不然万一没干成事,估计我得被秋后算账了哈哈哈。”
郝京哲貌似没心没肺地打着哈哈,但没人笑得出来。
陈锋带着一脸的疲倦也汇报了自己的收获,三厂如今虽然没落,在外面还有威名,如今愿意打开厂门进行合作,甚至还能输出一些生产和管理经验,有意向的同行业单位自然不少,当然他们更多看重的是陈锋给出的底价。可以说只要有了启动资金和项目,让三厂所有的生产线都运转起来,虽说恢复到鼎盛时期有些痴人说梦,但饿不死却是轻轻松松。但郝京哲不知道的是,陈锋虽然今天才复工但其实一周之前他就回了北茫。
陈锋回来并不是给自己放假,他的目标是一个人——朴旭东。朴旭东给了他资金,让他有了向上爬的本钱,但并不意味着对他好,说得好听些陈锋做了朴旭东的暗子,说得不好听也许陈锋就是朴旭东饲养的肉鸡,价格不贵,又拿得出手,没准哪天上山打猎为了更大的目标就会扔出去。
陈锋心里没底,朴旭东在他心里依然只是个名字,陈锋想知道更多,他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于是,这一周的时间里陈锋没干别的,只盯着朴旭东。从早上走进那栋仁安楼开始,努力寻找朴旭东有可能不被外人知的蛛丝马迹,而这堪比捉特务一样的盯梢过程还真让陈锋发现了一些东西。
周三周四,连续两个晚上,陈锋看见朴旭东和一个女人进了玉兰大酒店,而且直到清晨才先后离开,那个女人陈锋在厂里见过,正是仁安在中国北部地区的总经理——金恩珠。如果只是偶然看见,陈锋也许会撇撇嘴只当朴旭东是个韩国老女人的男宠,但经过一周的观察,朴旭东在金恩珠走后露出的厌恶表情却让陈锋断定:他心有不甘。也许在朴旭东眼中,陈锋只是一颗可以任意摆弄的普通的暗子,但在陈锋自己心里,他却偷偷挪动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