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在努力想，努力想出一个能强有力的反驳苏疏桐的理由，但他发现苏疏桐一字一句说的都直戳这个选题的痛点，丰纸的写作手法无论是从抒情角度还是说理角度，都写的非常好。可是受众群体终究是有限的，要是放在从前，放在物价还没上涨的时候就好了，这样图书的定价也不会飙升的飞快，一本只要十块钱不到的散文集，一定会有很多人来买的。又或者说，要是放在全民阅读、读好书的时代就好了，在霸总王爷还没有盛行、在妈咪还没有带球跑、在所有的作家都在挖空心思想把作品写的更好、而不是靠一夜情、靠黄色、靠暴力血腥博眼球的时候，丰纸这样的文化大家一定会获得超高的人气，可是那样的阅读盛世，还能来吗？他的脸色紧绷，他的双唇也紧紧抿着，又过去许久，他才说：“可是不能因为我们身处这样的时代，好作品就不做了。我们在做图书追求经济效益的同时，身上还背着传播文化的使命。如果忘了这一点，我们跟悦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点苏疏桐也非常认同，她说：“何青老师说的这一点觉得特别好，这也是闻主编一直给我灌输的理念，但是何青老师，你现在是在畅销文学的部门，而不是楼上的严肃文学。知书做书的品类跟分工是非常明确的，要论承担传播文化的使命，大部分都在制作严肃文学的图书编辑身上吧？”
这下，何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苏疏桐却还在继续：“只有把畅销文学品类的图书卖到极致，知书才能实现经济利益最大化。只有知书挣钱了，才有空把那些具有思想价值的作品一直做下去。而我们的使命，是在兼顾文学市场的同时，争取把效益最大化。”
一个说出来非常容易、但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的道理，被苏疏桐就这么明目张胆铺开地说出来了，何青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盯着视频那边的苏疏桐，眼神里有一丝难过。
苏疏桐看到他的失落，心里很不好受，也非常的不安。之前跟同事相处，她都是尽可能能的让别人高兴，为此秋秋还吐槽过她，说她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但她却认为：别人高兴了，才会让她也高兴……所以现在当面说这么让人没有面子的话，她完完全全是第一回。看到何青的头低下去的时候，她特别想收回之前那些话，但她又知道，她只有先把最弱的选题干掉，她的两个选题才能活下去。她现在就是一个士兵，怀里抱着冲锋枪，就只能义无反顾朝前冲……
“我也看过何青老师之前策划的图书，虽然销量都还不错，但说实话，很多都是老瓶新装，内容重复率过高。无论是再版换封面，还是重新做的排版内插，其实都在消耗读者的剩余价值。长此以往，其实对知书来说，也不利于品牌的口碑营销。何青老师，我想送你一句话，同时，这句话也是我时刻提醒自己的：真正优秀的编辑，不以市场价值衡量图书的文学标准，而是心中有一杆称，知道什么样的文学标准能引领文学市场的潮流。”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这句话是顾行舟给苏疏桐颁发杰出贡献奖的时候，专门对她说的。同时，这句话也是说给了所有在场的编辑。顾行舟还说，希望知书所有的编辑心中都能有这样一杆秤，能不被市场左右想法，而是反向带动市场。
何青没有失忆，更何况第一届杰出贡献奖的颁发，对知书、乃至整个出版界都具有深刻的意义，他确实想这么做的，所以才会费劲口舌说通了丰纸，他就是想试试看，看看能不能用封纸优秀的散文作品，带领读者重读名家作品，唤起散文热……
“何青老师，虽然我喜欢你的选题，但是对不起，我还是觉得这个选题没有必要做。”苏疏桐对着电脑深深鞠了一躬，“我说完了。”
“没关系。”何青的脸色有些木讷，嘴唇微微张了张，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是一直没有再开口。
任晚等了一会儿，见何青的确没有要发言的意思，就继续主持会议：“苏疏桐，说说第二个你要pass谁吧。”
既然得罪了一个人，那再得罪第二个就不难了，苏疏桐看向赵姝，朝她点了点头，说：“赵姝老师，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只跟选题……”
“客套话就省了，你直接说吧。”赵姝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地说，“但别那么犀利啊，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刚刚她说的话太苛责了吗？
苏疏桐吞了吞口水：“我会注意言行的。时间宝贵，我现在就开始说了。赵姝老师签的这个作品，我之前一直有在跟读，从整体来看，无论是文笔还是剧情，都无可挑剔。我为了追更新，有时候半夜才睡……”
这时，一直在用笔记录的顾行舟眼皮子微微抬了抬，看了看大屏幕上正发表讲话的人。追别人小说的更新？还追到半夜？
任晚余光看到顾行舟微妙的表情，强忍住想要吃瓜的冲动，在桌子底下偷偷踩了顾行舟一脚，提醒他不要露出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其他多余表情。
这一踢，顾行舟也意识到自己跑神了，于是面无表情的把视线继续放在会议本上，将注意力放在苏疏桐的讲话上。
“扶墙老师的小说的确热度很高，前四十万字也的确很精彩，但翻过四十五万字之后，他的作品质量就急剧下滑，水情节，水字数，里面的角色设定一直拉胯到没眼看……”
“苏疏桐，注意言辞。”任晚忍不住开口提醒，“这样评价一部作品，不妥当。”
苏疏桐反问任晚：“扶墙老师的作品，任总看过几部？”
任晚被反问的一噎，主持会议的这些年，从来没人反问过她问题，所以她极度的不适。因为不适，她一时半会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