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舟好。”
“你认识顾行舟多久?”
“跟闻主编的时间一样。”
“那……为什么你觉得顾行舟好?”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
“直觉?”
“对!就像我喜欢逆水行舟的作品一样, 我觉得总有一天,他的作品一定能畅销全球,结果他做到了。我喜欢顾行舟,直觉告诉我,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我相信,他一定是非常厉害的。”说到这,苏疏桐话锋一转,“我也有种直觉,你的作品,如果交给我们来做,一定会被更多人喜欢。当然,我知道,只被人喜欢还不够,因为在网络上,喜欢你摄影的人已经很多了,他们能从你的镜头下,读出千万种体会。所以,我想让更多人试着去理解你的表达。”
叶榆的脸色多了几分认真:“你打算怎么做?”
苏疏桐挠了挠头:“还没想好。”
闻晓的嘴角狠狠抽了抽,这小朋友可真是会掉链子。
叶榆也有点没反应过来,感慨:“你是目前唯一能说道我心里的编辑,然而也是最快让我出戏的编辑。”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苏疏桐眨了眨眼,细细回味了叶榆的话,觉得有褒有贬,不过她自动忽略了后半句,只记住了前半句,露出灿烂的笑容,跟他保证:“只要你把作品交给我们,我保证,会用心做出让人喜欢的作品。”
“只用心还不够。”叶榆提醒她,“这世上,有太多人用心,却只有少部分人能心满意足。”
“我明白。”苏疏桐说,“但是我有闻晓,还有顾行舟。”
闻晓是主编,手里做的书无论是装帧还是排版,都让叶榆无可挑剔。而顾行舟负责图书最终把关,顾行舟的标准,就是当下图书市场的最高标准,所以作品签给知书集团,无疑是叶榆最好的选择,然而叶榆仍然有别的想法,这些想法,身为曾经晓合作过的编辑闻晓不懂,以往闻晓带来的每个编辑们,也都不明白。
所以合作,也就暂时这么搁浅了。
当然,随着他的摄影作品更多曝光在社交媒体上时,前来问询的出版机构也不断的增多,给予的稿酬也足够诱人,但他始终没有动过心。至于原因,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清楚。
眼前这个说话时而在线,时而下线的小朋友,却是勾出他心底最深处的某些东西。她虽然在编辑上是一个纯纯的新人,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编辑素养,但她却懂作品的含义
作品之所以叫作品,外观是其次,内在才是灵魂。如果一个有趣的灵魂不能被人真正欣赏,那外观再漂亮,被再多人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都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
“叶老师?”
见叶榆半晌都在喝酒,苏疏桐心里没底了,是不是她说的还不够,表达的还不到位?跟摄影师谈合作什么的,她完全没有经验,也没有事先准备,所以难免漏洞百出。
但是……
但是。
但是!
“可能在我这里出书,不会有很厉害的宣传语,也不会有很高的专业素养,但是我有一颗真心啊。”无论叶榆看不看她,有没有在听她说话,她还是坚持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完,“如果摄影作品交到我手里,我会用心选排每一张作品,让每一张作品,都会说话,让它们告诉大家,你为什么拍下它们,背后的意义在那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加一个在摄影集里加一个别册,把你想告诉读者的话,统统放在别册里。”
叶榆轻轻转动着酒杯,目光里有盈盈笑意。他微微扬起的唇角,显得有几分柔和。
这时候的他,就更好看了。
对于美丽的人,苏疏桐一向喜欢看个不停。于是她一直盯着叶榆看呀看。
答应我吧,求求你了。
小朋友满脸都是这个意思,赤裸裸地欲望,毫不掩饰的直接。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叶榆一定会起身离开,然而这个小朋友,却直接的过于可爱,坦率的让人喜欢。
又过去一会儿,叶榆才缓缓开了口:“回去之后,好好做一份出版策划,如果我满意了,就可以签合同了。”
“好!”苏疏桐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叶榆举起酒杯,跟苏疏桐举杯,“既然我给你一个机会,是不是你该谢我?”
他举杯是什么意思?
要让她喝酒谢他吗?
他手中的酒杯荡了又荡……
苏疏桐端起茶杯,仰头喝尽。而后说:“叶老师,我真的不能喝酒,这个是原则问题,我以茶代酒。要是你觉得我这样不礼貌,大不了……大不了……以后再合作的过程中,你多虐我几次,我绝对没有任何怨言。”
“哈哈哈哈哈……”
叶榆忽然放声大笑,笑地前仰后合。最后笑的肚子疼,实在没办法,只能紧紧捂住肚子。
她,又说笑话了?
苏疏桐一脸懵,看看叶榆,再看看闻晓。
叶榆是笑得流出了眼泪,闻晓是斜倚着墙,微微有些醉意。
小朋友无措的神色被闻晓尽收眼底,兴许是小朋友表现的还算不错,又或许是喝了酒,有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闻晓踢了一脚叶榆的腿,语气不轻不重:“你差不多行了。”
叶榆拍着桌子大笑:“她太好玩儿了,怎么别人说什么都当真。知书现在招编辑的眼光,都是这一号的?”
闻晓也跟着笑了:“不,只是我的眼光变了。”
“很独特。”叶榆评价。
闻晓打开手机,找到一段视频,放给叶榆看。
“如果一个弱小的人,最后死在强大的人手里,大家都会觉得理所应该。但如果给弱小的人加一个容易引起同情的设定,比如他很可怜,或者他很可爱,再给强大的人加一个理智、冷静的设定,那么不管这个强大的人做了多少好事,就总是被人吐槽,被人不理解。甚至被人讨厌。我很想问一问大家,因为弱小的人可爱,所以强大的人就必须让步吗?”
“我认为,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思想认知,阅读《天下第三》,都会有不一样的理解。”
“你为江平天鸣不平,是因为江平天的遭遇确实太值得同情了,一辈子追随柳榕,最后却死在了柳榕手里,但你换个角度想想,柳榕对江平天的感情,难道就是薄情寡义吗?故事的结局,柳榕那一句:如果江平天还在……不正是对江平天的思念吗?”
“柳榕虽然当上了皇帝,但是,从他登基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对大臣再说过一句真心话了。”
“这……”
“虽然这种片段,逆水行舟描写的很少,但是,如果你仔细读,就会发现,终章里,这么写道:下了一夜瓢泼大雨,柳榕一夜无眠,就听了一夜的雨声。天色微亮时,柳榕正对着窗外的芭蕉愣神,宫人照常进殿服侍柳榕穿衣,柳榕却忽然抽出枕下剑,险些刺死了宫人。宫人吓的脸色煞白,痛哭流涕,柳榕叹道:传令下去,从今往后,朕若以背对人,不许任何人靠近,以免误伤。”
“所以他嗜杀成瘾!他三观不正,让坏人活到最后,让好人全都死完,太容易影响现在的孩子们了,他这部作品应该被封杀……”
“你先别急,这个作品之所以有歧义,是因为好多细节,大家都没有认真去读。我会慢慢说的。首先,生在动荡的年间,生存是第一要义,善恶暂且不论。所以很多人为了生存,去投奔柳榕。柳榕选择性的接收,是想扩大自己的势力,是各取所需。作品连载到这个阶段时,大家都没有议论,这说明大家认可他了的世界观。但是为什么到了后面,大家开始同情江平天呢?真的是因为江平天没有杀过人,还很美好么?”
视频越往后放,苏疏桐的脸就越红。
她实在没有想到,之前冒充工作人员讨论作品的视频,竟然被人剪辑了。
她更没想到,放视频的人,还是她的师父……
更玄幻的是,师父还要当着未来的合作方放。
为什么她有一种……被人当面处刑的感觉。
这究竟是个什么展开?
两个男人全程忽略小朋友的尴尬与呆若木鸡,讨论起了视频。
叶榆:“苏疏桐看着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但谈起作品的时候有模有样,可圈可点,够唬人。”
闻晓:“她现在也不聪明。”
“那个……”苏疏桐指了指自己的脸,小声说,“我还在这里啊。”
当场行刑,也太残酷了吧。
“看着也很小,多大?”叶榆看了眼咬着唇、满脸委屈的小朋友。
闻晓摸了摸下巴:“是挺小的,二十二。”
叶榆八卦地问:“以前什么专业的?”
闻晓看向苏疏桐。
这是要她自己回答了?
苏疏桐再次开口,声音大了几分:“我……我还在这里。”
你俩是不是喝醉了啊?
没喝醉,应该看到她的不自在啊啊!
“叶老师问你,你以前是什么专业的。不回答人,很没有礼貌。”闻晓扬了扬下巴,催促,“快说。”
尽管苏疏桐的声音不大,但苏疏桐确定,他们肯定都听到了。
但是……
听到了有什么用,他们还是继续聊他们的啊。
苏疏桐耷拉着头,叹了口气:“会计专业。”
“难怪不会谈合作。”叶榆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闻晓也给自己满了一杯:“不会又怎么样,能把你拿下,就是本事。”
苏疏桐:……
拜托你们,她还在这里,能不能看看她啊……
呜呜呜呜。
苏疏桐在心里哭,面上却始终带着笑。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摄影师,她除了笑,也没别的招啊。
“好好培养她吧,我很刁钻,能签下我,就一定能签下像我这样刁钻的人。”叶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没等闻晓开口,苏疏桐就忍不住插了嘴:“我一定会好好干。”
“会喝酒,能事半功倍,你要不要试试?”闻晓说着话,已经拿起了酒瓶,就要给苏疏桐倒酒。
吓的苏疏桐急忙把酒瓶子抱在怀里:“不喝,打死都不喝。”
“不喝酒的编辑,不是好编辑。”叶榆揶揄。
“那我就做个坏编辑吧。”听出来是玩笑话,苏疏桐咧嘴一笑。
闻晓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这会儿不紧张了?”
苏疏桐摇摇头:“合作意向有了,我不紧张了。”
“知道出版策划怎么写吗?”叶榆问。
苏疏桐还是摇摇头:“但我会好好学习的。”
叶榆说:“我很严格。”
苏疏桐说:“我不怕。”
叶榆很满意,说:“我们先做第一本,如果效果好,以后我的作品都由你来负责。”
苏疏桐立刻充满了干劲:“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做好。”
闻晓故作不满:“叶榆是我的人,你要挖墙脚?”
苏疏桐立刻保证:“我是你带的,只要是你的作家,我肯定不会抢。”
叶榆看着小朋友,越看越觉得她单纯的让他意外,且不说闻晓是句玩笑话,就算是认真的,苏疏桐就是想挖墙脚,也没有那个实力。一个纯新人,只有热情与机敏还不够,还得吃的起被人折磨的苦。
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未来小朋友的路,还长着呢。搞不好哪天干不下去,就辞职了。这种人他也见得多了。
但无论如何,小朋友这份善意跟做编辑的决心,还是应该值得表扬。
于是叶榆开了口:“你这么努力,所以抢也没关系,大不了让闻晓做你徒弟。”
“不不不……闻主编永远是我师父。”
苏疏桐的语气充满了诚恳。
“叫师父。”
闻晓忽然出声。
“师父。”苏疏桐乖乖地叫了。
“再叫一声。”
“师父。”
“多叫两声。”
苏疏桐:……
拿她寻开心吗?
苏疏桐这回不叫了。
闻晓笑了:“还以为你唯命是从呢。”
苏疏桐:……
我做错了什么,给你造成这样的错觉?
“你们两个慢慢斗嘴,我先走了。”叶榆吃饱喝足,抬腿往外走。
他喝了太多酒,苏疏桐有些担心,就站起来说:“我送你吧。”
“送什么送,他司机就在大堂等着。用不着你操心。”闻晓一把将苏疏桐又拉下,让她继续坐在她身边,“做编辑是门很大学问,你得学会看盘下菜。”
苏疏桐哦了一声,又问叶榆:“真的不要紧吗?”
“我自在惯了,想干什么,或者让人干什么,会直接说出来。所以没让你送,就说明我不需要。”叶榆挥挥手,潇洒地离开了。
人已经走了,但是苏疏桐还是一直盯着叶榆离开的地方。
看他走路的姿势都在摇摇晃晃,一定醉的不轻,能安全离开吗?要不要去送一下?
“虽然叶榆是长得不错,但他在的时候你不使劲看,走了你怀念个什么劲儿?”
“我就是担心他下不去啊……”你完全想多了好么!
“行吧,今天你说动了叶榆,所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时,闻晓的心情显得非常好,还跟苏疏桐勾肩搭背起来,“你不专业又紧张,但又懂叶榆的想法,让叶榆很吃这一套。”
“闻主编,我真的……对叶老师没啥想法。”苏疏桐再次澄清,“我怕他喝得太醉。”
“嗯,我相信你。”
话是这么说,但闻晓却是一脸的不信。
苏疏桐再次:……
你好歹装的像点儿啊。
还有,刚刚那句,不专业又紧张,明明是在批评她。
呜呜……
她的表现这么差劲吗?
第一次出师,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啊。
“苏疏桐……”闻晓忽然认认真真地叫她。
她也认认真真地问:“闻主编,怎么了?”
闻晓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疑惑地问:“我是不是、显得过于油腻了?”
苏疏桐仔细打量闻晓的脸,明明是个阳光美男,哪里油腻了,她摇摇头:“没有,你不是,你很好。”
“那为什么,叶榆不肯跟我签合同?”闻晓的脸上出现了几分郁闷,“为了搞定他,我可是把我手底下看得顺眼的编辑,都拉去陪叶榆吃过饭。”
苏疏桐惊呆了。
那个叶榆,看起来,根本不像那么难搞定的人啊。
她突然明白了,闻晓说的郁闷、是哪方面的郁闷,于是她说:“大概是你们编辑当的时间太长,职业习惯让你们容易把作品当成商品吧?”
闻晓双眼眯了眯,啧了一声。
是觉得她说的不对?还是不喜欢听到她这么说?一时之间,苏疏桐有些拿捏不准闻晓的情绪,所以不吭声了。
久久没有等到苏疏桐的回答,闻晓捏了捏她的肩:“怎么不说了?”
“怕你生气。”苏疏桐直言。
闻晓笑了两声:“大胆说下去,我不至于小气到生这种气。”
有这句话,苏疏桐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她继续说:“有些作者写做,是为了卖钱,有些作者,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作品,还有些作者,是想让更多人读懂他心里的想法。我想,叶老师应该属于最后一类人。”
闻晓说:“我认识叶榆五年多了,我们经常一起喝酒,我以为我是出版界里最懂他的人。不过出现了你,我得重新审视一下我了。”
“闻主编,其实如果没有你,叶老师也不会给我机会。”
“怎么说?”
“知书的舞台足够大,大到任何一个想出版的作家,都想站上来。而你是主编,经手的作品都能拿的上台面。足够这些作家风光体面。叶老师之所以迟迟不肯签约,已经排除了名利两样,他只是想让人更懂他。”
这下,闻晓看着苏疏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闻主编,我总觉得,叶老师好像很孤独。”苏疏桐说,“是不是所有的作家,内心都是孤独的?”
“我不是作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作家愿意把作品交给我,我不会让它的价值埋没,尽可能让它尽善尽美。”
“可是……我渴望听到作家心里的声音,我希望我做出来的书,首先让作家满意,再让读者们满意,最后才是我自己满意。”
“你跟顾行舟好像啊。”
突然,闻晓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哪里像?”苏疏桐好奇了。
“说作家孤独,也说做书得先让作家满意什么的。”似乎是坐着有些累,闻晓干脆把自己面前的碗筷往前一推,趴在桌上,右手轻轻捏着太阳穴,“可是作家是一个人,但读者群体基数这么大,身为编辑,先满足作家,读者群体靠后,我们服务作家是没错,但作家本身就是个性化色彩非常强烈的个体,一本书起印至少一万册,那剩下一万个读者,你怎么满足呢?我们首先要考虑,一本书的问世,是面向谁的。是面向作家吗?”
这看似随口的一说,对苏疏桐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学习经验。她回答:“当然不是。”
“所以说啊……”闻晓有些苦恼,“作家满意了,读者不一定满意,读者满意了,作家也不见得就会喜欢。图书市场之所以叫市场,如果读者的口味不是三观不正,涉黄涉政涉毒,我们该迎合的,还是应该尽量去迎合。”
看起来,好像很难取舍。
因为读者都喜欢了,书才能卖的好,书卖的好,公司才能盈利,编辑才能有绩效。编辑有了绩效,才会生活无忧,把更多精力放在挖掘优秀的作品上,这样才是良性循环。
“是我太理想化了。”苏疏桐低声说,“以后做书,我会学着考虑更多因素。”
“不,你没有错。”闻晓说,“只有作者才最懂作品。”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啊?”苏疏桐有些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