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事?”麦子紧张极了,颤抖着嗓子问。
“你大姨家不是跟我奶奶娘家一个庄吗?”
“嗯。”
“那你替我打听一下那家换我妹妹的人家住他庄哪个胡同哪一家。”
“你要干啥?你要去偷回你妹妹?”麦子害怕的叫。
青莲瞪她一眼说:“我干嘛要偷?这个节骨眼上把她偷回这个小子咋办?哼,笨。”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想看看我妹妹在那家里咋样,人家对她好不好,要是好我就满满想法子把她换回来,要是不好我这就把她抱回来,不愁这小子人家不要回去。”
麦子点点头。
“可是我大姨死了好些年了,俺家跟她家的人没来往了,她家又在山外好几十里,我可不熟悉哦。”麦子为难的说。
青莲不耐烦的说:“我叫你打听,你总能打听到吧。”
“哦,那倒是。不过,你别急。”
青莲天不亮就起来了,借了麦子家的一辆大梁子自行车骑着去山外她姥娘家报喜了。家里根子和大脚竹也抑制不住兴奋了,虽然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婴心里还是一阵阵的痛,但是毕竟他给全家带来了希望……
他们开始打扫院子、打扫屋子准备办喜席迎接亲友。
青莲从姥娘家回来一进门正好又看到奶奶来了,姊妹五个一齐叫“奶奶”,那声音把魏老太吓了一跳,随即心里一松动一丝:孙女也挺好哈。
青莲迎上去讨封般急急的说:“奶奶,你看,我今天把我姥娘家的客全说到了,爹跟娘还把院子打扫好了,明个就可以请人来支锅了,看,打扫的多干净。”
魏老太眯着眼四处看,喜逐颜开的连声说“好好好”。又笑眯眯的看着大脚竹说:“明个你大舅家不是娶媳妇吗,你去给她家接新媳妇去,呵呵。”
“啥?”大脚竹脑子懵了般看着婆婆。
“这,我还是不去了,叫她二婶子去吧,我我我还得看孩子。”大脚竹第一个反应就是慌慌的拒绝。
她嫁到这个家里二十年了,从来没有走过婆家一回亲戚,开始是嫌她丑,后来是嫌弃她不会生儿。她是这个家的长媳妇,按规矩该她去接去送的新媳妇婆婆都要她二儿媳妇去,原因是她会带给新人晦气,人家要恼。
就是自己的小姑子嫁人她都不允许她这个大嫂子去,头天晚上该由嫂子亲手给出嫁的小姑“装箱”都不许她碰,第二天小姑出嫁该由嫂子梳头也不许她沾边,还说“自己啥人自己得自觉,别把霉气染上人家”。
现在竟然要她去接新媳妇,这可是戴在每个农村已婚女人头上的桂冠呐。
“呀,我说叫你去你就去,你是老大,来后啥出头露面的事都得你出场,对了,那天抱着孩子去,那,这是我给孩子买的奶粉,以后就给他吃好奶粉,奶粉钱我包了,哈哈哈。”
大脚竹感到心口一紧,同时恍恍惚惚的觉得天在旋转,她忙抓住了青莲的胳膊。
青莲回头一看她,娘眼神虽然透出迷惘,但脸上浮现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笑意。
“娘,好吧,我去,我会带好孩子的,奶粉钱多亏娘了。”大脚竹挺直了身子说。
青莲偷眼看她,她没了往日在婆婆跟前的唯唯诺诺。
“根子,你看我都没一件走亲戚穿的衣裳。”
“根子,我的头发是不是该铰了?”
“根子,你看我的脸也没擦过雪花膏,又黑又干吧?”
奶奶走后大脚竹再没说过别的话,都在屋里翻箱倒柜的看自己那几件衣裳,连结婚时穿过的一双绣花鞋都翻出来了。
青莲抱着那个饿极了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奶粉的婴儿,那一刻真的希望他真是娘生的。她的娘太需要一个儿子了。
午饭后天热的像下火,人都躲在屋里午睡了,外面树枝上的知了千万只齐鸣般聒噪,可是反而更显出了午后的空寂。
青莲骑着麦子家的自行车,后面带着麦子,麦子挎着一个篮子,她们的脸都燥红,她们薄薄的的确良褂子都水洗一样贴在身上。
当她们翻过王祥寨的山一路来到一个遥远的小村子时,天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她们渴极了,到了一家人家的水井边对着井口咕咕灌了个胃都沉甸甸的。
“请香了——大娘请香吧——奶奶请香吧——”她们一个胡同一个胡同的转着见着一个老太太和中年女人就招呼。
香不能说买得说请。这是对神的恭敬。
“可别叫你大姨父看到你哈麦子,这可不是玩的。”青莲担心的又一次嘱咐。
“放心吧,我大姨家在村西头,咱这是在村最东头,只要不去他家他就不会看见我,你想这么热的天,俺大姨父出来干啥。”麦子说。
“就在前面那个胡同了,第二家。”麦子悄悄的伏在青莲耳朵根说。
青莲嘴唇抖了一下,掩饰的去擦汗。麦子忙说:“你别激动,我来吆喝。”
“请香喽——请香喽——”麦子推着车子缓缓的在一个坑坑洼洼的胡同里走。
前面就是那一家了,麦子不觉放慢了脚步,犹豫着是不是继续走。
“进他家。”青莲说。
麦子不敢回头看青莲的脸,听话的推着车子朝那家的院门里拐弯。
小七被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抱在怀里。
青莲又咬紧了嘴唇。
那个男孩抱着小九莲坐在大门的过道里,一只手摇着一个波浪鼓“哦哦”的逗她玩儿。
“格格格——格格格。”小九莲转动着黑眼珠一看到小拨浪鼓上的坠子一动就笑,明显是乐不思蜀了。
那个男孩放下了拨浪鼓,从旁边的一个石凳上拿了一瓶奶粉,自己就着奶嘴尝了尝,然后朝里面叫:“娘,奶粉凉了,还给妹妹喝不喝?”
“不能喝不能喝,凉了可不能给小妹妹喝,小妹妹肚子可娇的很,不像你们这一窝子狼羔子——”
这时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两手滴答着水跑出来。她跑路的样子很噱头——她本来腚就大,跑起来扭搭扭搭的费劲,她又走路只动左肩和左胳膊,右侧的肩膀和胳膊像焊在身子上一样一动不动。
“哎,你俩是弄啥的?”她看到两个陌生的闺女站在她家的过道里就好奇的问。
麦子马上抢着说:“大娘,俺是送香的,恁请香吧?”
那眼睛小的只有一条缝的胖女人张着嘴想了一下,然后拍手一笑说:“哎呀,请请请,俺明个正要去娘娘庙去摆大红恭呢,可离不了香。我看看恁俩的香好不好?俺可是光烧王祥寨的香,这回赶上送到家了,看看吧,嘿嘿嘿。”
“俺这就是王——”麦子惊慌的住了嘴,惊恐的去看青莲,但是她一看吓了一跳。
青莲正贪婪的看着男孩手里的妹妹,她突然伸出手去男孩怀里夺。
“俺的香不比王祥寨的香差,不信恁打开看看。”麦子几乎是大喊大叫。并且偷着狠狠的掐了青莲一下,但是已经晚了,青莲已经把手插到了妹妹的身子下。
“哇——”小九莲把小身子一扭,挤着眼哭叫起来。
青莲也本能的缩回了手,她一脸的伤心——难道妹妹这几天的功夫就不认识她了?
其实她还不认人。她只是尿了。
“哎呀,大娘,这小闺女是你家的呀,她长的可真好看,你真有福啊。”青莲还直愣愣的看着小妹妹,嘴不觉的蠕动着,那话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
“呵呵就是,大娘你闺长的可是跟画上的小明星一样,谁看了都忍不住想抱抱,她最好抱孩子了,刚才真不好意思,把你家小孩吓哭了。 ”麦子偷掐着青莲的大腿附和着跟那妇女说话。
“呵呵呵不是吓得,是俺这小娇娇尿了,她一尿就哭。不过啊,不是俺自己夸自己,俺这小闺女长的真是喜人,谁见了没有不夸的,这不,俺就是因为她去庙里摆恭还愿的,俺一下子割了十斤猪肉哩,嘻嘻嘻。”她笑的眼睛都挤没了。又接过九莲轻轻的晃着跟那男孩说:“二小,赶快把奶粉给妹妹搁开水里热一下拿过来。”
看着那女人熟练的把尿片子给她换下,又把那热好的奶粉喂了她,不光脸上,那动作里都是疼爱。
烈日炙烤下的空旷山谷里回响着青莲伤心欲绝的哭声。
“你看你,你说要是看到人家对她好你就放心了,可是看到人家对她那么好你又这么难受干啥呢……”麦子手足无措的看着青莲。
青莲伏在一棵松树上哭的天昏地暗的。“这才几天呢,她就不认我了,我碰一下她她就哭,人家一抱她她就不哭了,她可是我亲妹妹,我娘才是她的亲娘啊——”
“你看你,她才仨月大呀,还不认人,她哪知道你是她姐呀,哎呀真是自己招自己哭。”麦子无力的安慰她。
青莲到天黑了才脚踩棉花般回家,一进门不是被爹或娘问“去哪了”而是听见娘兴奋的声音朝她叫:“青莲,你的眼力头高,看娘这件褂子好不好看。”
大脚竹刚剪了头发,新穿了一件豆青色的的确良褂子——这是青莲头一会见她穿新衣裳。
她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开了。
她又害羞的摸着头发说:“这头发好看不,我在马头集上的理发铺理的,嘿嘿,真贵,铰个头要一块钱,那可是咱俩月的盐钱呐。”
根子抱着那也是一身新小衣裳的胖小子在她身后喜滋滋的说:“别光说钱,还是人家理发员理的好看,看你搁家跟二婶子轮换着铰那头难看的,像狗啃的。”
“你滚,瞎胡说——”大脚竹撒娇的拍了男人一下。
俩人哈哈哈笑成一团。
青莲想起小妹妹在那个女人怀里吃过奶满足的小脸,心里的酸楚霎时翻到了喉头,她脱口而出:“娘,你真不想要回俺小妹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