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真是没眼色。大脚竹听了这话一怔,马上别过头去匆匆钻进了厨屋。根子抱着孩子走到她面前板着脸盯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听着,莲妮儿,来后不许再提小妹妹,你只有小弟弟。”
她浑身一凉,她从来没见过爹这么冷硬过。
山村的夏夜是要到深夜才沉寂下来的,人们都坐在小河沟边,村头的小路上,胡同口,摇着扇子来等暑气散去,热气顺着露水滴在地上渗入空气中,人群也渐渐散去,纷纷如梦。
青莲努力的让自己把心都搁在妹妹的事上,竭力不让自己想白玉杰丝毫,可是她却丝毫没有避开这失恋的痛苦一时一刻……
她在黑暗里的听着旁边妹妹们香甜的酣睡声,脑子里都是白玉杰和那个城里姑娘的样子,他跟她回城里呢?还是她跟他留在这里?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会令她痛不欲生。她这些天心痛的夜不成寐。
她翻身坐起。
由于天热,屋门是开着的,下半夜微凉的带着潮气的风悄悄的吹过屋里来,令屋里的没心事的人睡的很踏实。
“二姐。”
一声轻的像哈欠一样的呼唤,令心乱如麻独坐在院子里杏树下的青莲吓的心咚的一跳。
“老四?你咋没睡?”她心虚虚的问。
老四水莲穿着她那件小了的棉布睡裙(就是一块棉布挖三个窟窿)站在她一步之远,细瘦的她在夜色里像一条竹竿。
“姐。”她挪动了步子,声音仍是那么小,显然是怕惊醒家人,她觉得这是她跟二姐的秘密。
“姐,我知道你想小妹妹,你是不会让小妹妹跟人家过的。”她凑在青莲耳根说。
青莲欣慰的把她瘦如鸡爪的手抓在手心里,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拉在她的腿上坐下,眼睛呆望着四面的黑暗轻柔的说:“姐不会让任何一个离开姐,小妹妹会回来的。”
水莲在二姐的腿上一动不敢动,她黑暗中发亮的眸子看着姐,姐轻轻摇晃着她看着远处。她忽然说:“姐,俺白老师也不会走。”
“嗯?”青莲一愣。
“俺白老师说了,他要看到俺们都升入初中。”
“他啥时候说的?”青莲忘了掩饰她的激动了。
“就在今天说的。”
“他为啥要跟你们说这话?”
“不是,我是听咱四嫂子说的,今天镇上的教委人员组织各个村的老师去开会,白老师在镇上跟教委领导说的。”
“你听清楚了吗?”青莲一把抓住了水莲的手,用劲太大,水莲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听清楚了呀,是四嫂子回来就在下课时候跟俺班几个年龄大的学生说的,她有话就爱跟班里那几个年龄大的女生说。”水莲有些害怕。
四嫂子是她们村的媳妇,她是村会计的儿媳妇,听说上过初中,就被安排到学校教学了,她跟所有的农村媳妇一样,对那些八卦新闻不光千里眼,顺风耳,还布袋嘴,会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瞬间传播出去。
只是青莲这几天只顾着小妹妹的事,没听到在全村已经炸开的新闻,都在夸白老师的好小伙子,是全村孩子的福星。
但是青莲马上又落寞了,她想起那个漂亮姑娘,心里想:这么说那个姑娘要跟他一起留下了。那么她留下干啥呢?当然也是在学校里教书了……
“那好吧,我就祝福他俩吧,他幸福我就幸福了。”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却想好好哭一场。
“姐,俺白老师是真的很好不是吗?”水莲的口气里满是对她老师的崇拜。
“那,那你见过谁来学校找他吗这几天?”青莲心疼的像针在扎。
“见过,一个女的。”
“你知道她是谁吗?”她绝望中还带着希望,虽然知道岌岌可危。
“听四嫂子说了是他姐姐。”
“啊——姐姐——”青莲忘情的大叫。
“你确定是他姐姐?你没听错?”青莲要哭了。
“四嫂子说是他姐姐,还说他姐姐要结婚了,他今天还亲自在俺班里说了他这星期天他要回家几天,还说等姐姐的婚礼一过就回来,还要俺好好看着课本自学。”
“啊——我的玉杰——”她在心里呐喊。
“没事了,咱回去睡吧,我一下子瞌睡的不行了。”她欢快的像院子南角菜畦旁的夜来香。
“老四,今天星期几?”她在黑乎乎的屋里又突然转过头发问。
水莲已经睡着了又被叫醒,她就睡意昏昏的呢喃:“星期五。”
“白老师是不是星期天回家?”
“嗯。”
“那他明天给你班还上课不?”
“当然上了。”
那时候的农村星期六照常上课。
“那明天晚上他一定还在学校的宿舍里?”
“当然在了。”
“啊!”她欢快的长叹一声。
然后喜极而泣的用枕头捂住了脸。
她无论如何睡不着,但是她不敢再去院子里了,忽然好怕家人看见她。
她只有在床上来回的翻身,翻着翻着还索性打个滚,不觉的还笑出声。
“姐,你在干啥?”
她刚翻过一个身后背后传来一声询问,她一扭身,发现水莲的大眼睛明晃晃的盯着她。
她脸像火烧起来了,就恼羞成怒的低喝:“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瞪着眼干啥,快睡。”
我明天晚上该穿上那件粉色褂子黑裙子了。她咬着牙窃笑。
根子家过几天要办喜事了,这就开始忙的人仰马翻了,要请做饭的师傅写菜单,要请垒锅的垒锅,还要挨家挨户的借盆子,盘子和桌子凳子,家里攒的鸡蛋当然不够,还得去买鸡蛋给那天来的亲戚们发红喜蛋,根子家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喜气。
从来像探春一样利索精明的青莲今天却却迷糊了,一点也帮不上忙,一家人只顾着忙乎,谁也没注意她的反常。
中午水莲忙乎乎的从学校跑回家,小心的用脚扒拉着满院子的盆盆碗碗,嘴里急急的吆喝着:“爹,老师叫吃罢饭去学校开家长会。”
根子哪顾得上她,就没好气的说:“跟老师说你爹没空。你娘抱着弟弟走亲戚去了。”他说到这里言语里都是骄傲。
“可是俺老师说每个学生的家长都得到,城里小学生每个星期都开家长会,咱这还是头一回开家长会呢,不去可不中。”水莲吓得都要哭了。
“别怕,我去。”青莲满脸绯红的站在水莲面前说。
“你才没空去,你看看咱家这摊子,还得你刷盆刷碗呢。”根子不胜其烦的下命令。
青莲看看家里的摊子是够乱的,估计她是好好的走不了,就转了一下眼珠顺手在水莲的腰上拧了一把,然后偷偷对她使个眼色,水莲就揉着腰嘤嘤的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根子最受不住闺女哭,更何况水莲的哭比别人更可怜。她从不张着大嘴嘶声大哭,而是把瘦长的小脸一拉,小嘴往下一撇,眼泪就满满的聚在黑黑的眼眶里,瘦骨嶙峋的小胸脯一耸,喉咙里发出一声抽泣,然后那聚满了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流起来。
根子这时更平时一样心马上软了,就对青莲说:“赶快做饭吧,吃了饭赶快去学校,看老师有啥事,没事就赶快回来。”又柔声跟水莲说:“别哭了妮儿,这不是叫你二姐去了嘛。”
青莲心疼的揉着妹妹的腰,恨不得这就跑去学校。
其实家长会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白玉杰跟家长汇报一下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
但是对于青莲来说这次家长会比毛泽东的秋收起义还重要。水莲个子矮,坐在第一排,她坐在她的凳子上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他,第一次不用害羞的看着他,因为他在讲台上讲话,下面的人必须看着他。
他的皮肤比王祥寨所有的男人都白,都细,他那四六分的短发乌黑发亮又不粗硬,一阵微风都能令他前面的头发飘起来。他那薄薄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是薄薄的单眼皮,眼睛不大,眼光柔和。
嘴唇薄薄的,一笑起来两个嘴角却是向下一牵,露出两排闪闪发亮的白牙。他的牙齿真美,也许只有城里人才能长出这么白的牙。青莲抬头望着他出神的想。
“你是魏水莲的姐姐吧?”
“你是魏水莲的姐姐吧?”
青莲仍呆呆的看着他一声不吭。
他微笑着看着她。
“问你哩。”
“白老师跟你说话咧。”
声音一齐朝她袭来,旁边的一个嫂子还用胳膊肘捣她,她才蓦然惊醒。羞得满脸通红的问白老师:“啥、啥?”
“呵呵,我问你是魏水莲的姐姐吧?”白玉杰又朝她露出了那美丽的牙齿。
“嗯嗯,我是她二姐,叫青莲。”她红着脸但是仰起头认真的说。
教室里传出一阵轻笑声,她毫不理会,因为她根本没听见。
“哦,是这样的,你妹妹水莲学习非常好,尤其字写得非常棒。”然后又对着全体家长说:“我今天召开这个家长会不但要大家了解一下各自孩子的学习情况,还要奖励一下学习好的同学,奖品就是一本写字和本硬皮笔记本。”
“啪啪。”青莲使劲拍起了巴掌。
家长们并不懂鼓掌,只有几个人听到青莲的掌声跟着稀哩啪啦拍了几下,又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白玉杰看着青莲微微一笑然后伸手示意大家停下,他就拿出给优秀学生的奖品下讲台一一的发。
当她走到青莲面前时轻轻的说:“这是魏水莲的,你带给她,要她继续努力。”说着把那本红皮的笔记本轻轻搁到她手边。
她的双手都搭在桌子上,他往桌子上放本子的时候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