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办了,人家的儿还跟你换呢,你一个黄毛妮子还不愿意不成……”老太语气狠狠的说。
“这,这事、吭吭,这事。”根子磕磕巴巴的嗫嚅。
根子媳妇仰着脸,眼光越过院子里的杏树梢,眼神没有聚焦点。
“人家按说跟你还是老表呢,谁知道人家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行了多少好咧,人家可是一个儿一个儿接着的生,生那儿一个比一个壮一个比一个排场,这不又生了个小五,他媳妇也是作,抱着这大胖小五说想要闺女了,嘿嘿,真是吃瓜子吃出个虾米——啥人都有,俺看见闺女都恼死了,还有人想要那劳什子……
哼哼,也该你两口子好时运,碰到俺娘家这好亲戚,明天叫人家来看看吧,兴许人家还不愿意要哩。”老太太说到这口气居然不那么狠了,也许觉着这“小劳什子”也还有点用处——起码能为她换回一个大胖孙子。
“奶奶,你别说了,这事是棉花掉到水里——谈不成。”青莲突然站在了她面前。
“你,你啥时候来的?才我没打着你你痒痒是不……谁跟你个龟孙妮子说话了,这哪有你个王八孙妮子说话的份……”老太太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立的比一个棍子还直,那脸深陷在眼眶里的黑蝌蚪愤怒的要蹦出来。
“哼,你又在打我妹妹的主意,哪能跟我没关系,要不这样吧,你拿我去换吧,你看,我都十七了,又会洗衣裳会做饭还会做香还会下地干活,那人家可是赚大了。”
“哼哼,你?你?哼哼,白给人家人家也不要,你给我滚的远远的——”说着抬手就朝青莲打过来。
夫妻俩吓呆了。
青莲却一闪身躲过,老太太那小身子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两圈才站稳,凶神恶煞的又朝她扑来。
青莲站着不动了,等她那铁一样坚硬的身子要砸向她的时候,她轻巧的把身子往下一缩。
“噗通”她从孙女的头上翻了个跟斗。
“娘—娘——”根子和媳妇惨叫一声同时去搀老太太双双跪在了她面前。
青莲知道她惹祸了,但是她毫不示弱的斩钉截铁吐出一句:“我跟你说,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再动俺妹妹一根头发,别想挪动俺妹妹一丝地儿,俺妹妹就是俺家的,哪也不去。”
“你个作死的妮子,我今个非打你个死——”根子抄起一根棍子就朝她抡过来。
她跐溜一下没影了,后面传来叫骂声和追赶声。
她并不怕挨打,她怕爹打了她要心疼难受好些天。
她半夜了才跟麦子从地里的玉米棵子里钻出来,偷偷的溜到家门口,她轻轻的推了一下低矮的木院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那是爹给她留的门。
但是她心一揪腿发软了——她听到爹的哭声。
“爹——咋了,是不是她把妹妹抱走了?”她扑进屋里就去套间找小妹妹。
看到小妹妹在娘的怀里睡的呼呼的,她才回来轻轻跪在了爹跟前。
爹停住哭垂着头问:“你跑哪去了,都找不着你,这会才回来?”
她摇摇头说:“我没事,麦子跟我作伴躲在外面,我要不跑她不得打死我。”
“她没打你,可打了你爹。”娘抱着婴儿走出来红着眼说。
“啊,爹,她又打你了,打你哪了?你的心口可是被她打伤过。”青莲慌张的问爹。
她爹朝她娘看了一眼,她娘忙温顺的抱着闺女回里屋了。她从来能从男人一个眼神里体会到男人的心思,她从不跟男人还一句嘴,不忤男人一点意。她们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两口子好的好像是假的是传说里的。
青莲的爹魏根子可是个美男子,不然青莲姊妹几个哪会这么好看——她娘可是丑过无盐。
他虽然庄稼汉,但脸白净,眉清目秀,个子高大挺拔,当年不知道多少姑娘偷偷喜欢他。可是命中注定他娶了个丑媳妇。
青莲娘竹子又黑又瘦,一头又黄又稀的头发,还长一口龅牙。个子矮脚却很大,且五个脚趾头一般齐,做鞋用的是最大的鞋样,啥鞋样到了她脚上都没了样。她落了外号叫大脚竹。
她真是传说里的从头到脚的丑。
也真是无奇不有,这个英俊的男人却对丑陋的女人像颗珍珠一样宝贝着。他竟然一点不嫌弃他的不光丑还不生儿的媳妇。
哪有这样的男人?这男人跟男人还有不一样的?都奇怪!
大脚竹也令人奇怪。她是出奇的“守妇道”。
大脚竹跟村里的女人是不一样,大概是知道自己丑——不敢。
她生了孩子竟然没有在当街踩着破鞋片子敞着胸脯子奶着孩子剔着牙缝子跟街坊四邻嚼舌根子;她也没有不顺心了也扯着嗓门骂起男人来一百句不重样,打起孩子来十八班武艺都用上。
她说话跟刚进了门当新媳妇时一样细声细气,见人客客气气的先笑再打招呼,但跟谁都不多说话,也跟谁都不抬杠,就是邻里地头吃点亏有点矛盾她也不开口不参与争执,她只低头干她的活。
那时候农人都闲,都拿邻里家里吵架打架当娱乐,几乎家家女人之间都闲扯惹气然后你跟我骂我跟你打,家里人也多,婆子跟儿媳打,儿子跟爹吵,两口子打的头破血流——当然女人吃大亏,哪个女人一年都挨上好些顿毒打。
几乎每天村里人都有热闹看,可是她不看人间也没让人家看过,她家最安静。
她衣裳穿的干净,家里收拾的干净,没孩子时这样孩子少时这样孩子多了也一样干净,还有,她还能把粗淡平常的食物做成美食。
村里人都是一年割两回肉,一回是冬至剁猪肉白菜馅饺子,一回是过年割一块肉祭神祭祖,其他的要是谁家再飘出香味那是谁家的鸡死了或者谁家要办喜事或丧事。
可是她家却常常飘出香味。其实那时候家家都不缺油,因为都种棉花,棉籽油又便宜,所以家家油缸里都常年满着。
她会在晌午擀面条时多活出一块面,把它另外擀的极薄,用刀把它们切成菱形的面片片,在锅底倒上一碗油,把那些面片片炸的黄黄的,酥酥的。
她能把夏天孩子吃剩的西瓜皮切成小条条,裹上一层薄薄的面在油锅里炸焦了,撒上盐就是菜,撒点糖就是点心。
她会在蒸馍馍时令揪出一块面,把那块面做成各种样式的馍馍,还用自己卤的佐料面拌上葱花烙成油饼。
她能把的树上的嫩叶子地里的野菜也做的有滋有味,尤其胡同里的槐花开的时候是她们家香飘满村的时候,她能把那些雪白浓香的槐花做成几十种美食……
她是真疼男人,说男人活重,每天早上她都要在男人下床之前给他冲一碗鸡蛋水端给他,每天晚上她都要用热水给他泡脚。
她是真疼孩子,哪个孩子头上都不生虱子。她的家里出奇的没有叫骂声。
但是她总归还是个不幸的女人,因为她一直生闺女。
在她生了第三个闺女的时候,他在一天夜里被弟弟叫到他家去了,娘跟他这个老小过。
魏老太进门就哭,然后哭着说他可怜啊,她当初糊涂啊,又痛骂媒人心黑啊,咋就给他儿说了这么个不生儿的丑怪呀……
根子却笑眯眯的安慰娘:“娘,你胡说啥哩,俺过的很好,闺女多了好哩——不是说会生妮儿就会生小儿嘛。”
魏老太一听那双蝌蚪眼撑圆了眼眶:“你个败家玩意,你倒挺看的开哈,你睁开眼看看你兄弟比你小三岁都立子了,你这接连生了仨妮子了……你不要脸娘还要脸哩。”
他弟弟说:“哥,我跟你说实话吧,娘想叫你把她撵走了,俺媳妇有个堂姐,她男人山西煤矿上死了,可是赔了他家三万,三万呐——”他伸出三根手指比着。
“她人长的也好,俺嫂子连人家的脚趾头都比不上,最主要的是人家接连生了俩都是儿。这不,人家才三十岁不到,不能守一辈子寡啊,她要改嫁,她公婆说她要是不带俩儿嫁就给她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呐——
她那个堂姐见过你,你要是愿意,嫂子前脚走她后脚就嫁过来……”
“别说了——你这是弄的哪一出啊——”他这一嗓子把喉咙都喊肿了,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兄弟和娘都被他吼楞了,他兄弟顿了一下还想着他是缓不过劲来,就耐心的跟他说:“我知道哥,我这突然跟你说这个你一时懵住了,毕竟你跟她过这些年了,猛一听觉得像唱戏,要不你回去好好想想?”
他呼呼喘着气说不出话。他兄弟以为他听进去了他的话,就又滔滔不绝的劝他:“其实这事一点事不费,我去找找咱支书,给他送点礼,他一点头,你带大脚竹去镇上搬个离婚手续就是了,咋着,她到咱家这些年连个儿毛都没生,还敢赖着咱家不成?那仨闺女都叫她带走,她不带咱就找个人家送出去,回来她堂姐来了继续生,保准生儿……”
“你个熊货——”他一拳打在兄弟脸上。
兄弟的鼻血哗哗的流下。
“啊——你个不识好的王八孙你敢打你兄弟,你给我跪那叫你兄弟打过来——二小,你给我拿棍子打他,他敢走我这辈子都不认他这个儿——”
他没有“听命”跪下尽着兄弟打而是铁青着脸摔了娘的门而去。
可能在他眼里,他的丑媳妇可是拿貂蝉都不换的。
他这解气的一摔可是令他万劫不复了。
他的亲娘从此把他端给她的油饼摔到大门外,把他端给她的素馅饺子碗摔到猪圈里,把他给她送的鸡蛋砸到他身上,还把他送上的新粮食撒到当街——她说她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不孝,可是王祥寨最大的恶行,一个人被母亲憎恨,那就是不孝。
一个不孝的儿在王祥寨就是一堆狗屎,是人都有资格说你臭。根子当时可是要崩溃了。
竹子是个疼男人的女人。一天她把小的交给大的看着只身走到了婆子跟前,“娘,我知道你疼根子,哪有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的,这都是因为我,我虽然是个糊涂人,但也没有糊涂到屙尿不知,我这就回娘家走。”
“你、你说真哩?”魏老太激动的蝌蚪眼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