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疥痨宾苍老的声线在吟唱中抬高,他将佩剑插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着。
“小子,你可知道邪魔与外道的差别?你可知道邪魔外道与侠客的差别?”
天野崎茫然摇头。
“我们说到底,都是蠹虫,以人类幻想为食的蠹虫。”
不愧是总舵级人物,张嘴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天野崎听到这种话,一下就不困了。
“所谓邪魔,是以害怕为食,为了追寻这些情绪,不惜为祸一方的角色。譬如小子你今日斩杀的这些章鱼蠕虫一类。无论他们的前身是什么,得到异能后走上邪路,便被称为邪魔。”
疥痨宾说着指了指旁边的琥珀公:“他原本也不是人,只是一团封了原始人尸体的琥珀而已。不过琥珀公唤醒自我后,被【群侠山】招揽,学了二十年才出山。知晓侠客大义,明白是非曲直。以百姓之乐为乐,以百姓之忧为忧。因此虽然出身相仿,却不是邪魔,而是天生异人,称得上侠客了。”
疥痨宾说话依旧这么半文半白,而且有些跳,雏田听得不是很懂,还要天野崎利用上学时的文言功底和看网文练出来的YY能力脑补着翻译。
总结下来就是,这个世界的超能力者,按照从人类身上获取的情绪划分,分为以正、负面两个阵营。
其中以觉醒异能,以负面情绪为成长饵料的,就是邪魔
而觉醒异能,以正面情绪为成长饵料的,就是天生异人。
这与种族无关,与作为有关。
“是这样吗?”雏田听天野崎的解释直点头,连连夸赞,“野崎好厉害!”
“厉害啥啊。”天野崎摇头否定,却不自觉把背打得笔直,“老头子不说人话,什么乐为乐、忧为忧。不就是他们以百姓的喜悦为食,有饭吃自然高兴,没饭吃就必然忧愁咯。”
“至于正道外道,俱是上古少有的天生异人,借异能造化,穷天地之工,将自身路子拓印芸芸众生。广传法门,造福百姓,使平民庸才亦可保卫家族的法子。”
“野崎,继续翻译啊。”雏田从后面扶着天野崎,胸前柔软似有似无贴着,让天野崎后背一阵电流似的感觉。
但他只是苦着脸说:“他大概意思还是有本事的天生异人,能把自己的异能推广出去,让运气不好觉醒不了异能的人也有超能力保护家庭。感觉侠客是个筐,天生异人和后天的求道者都能往里面装。但问题在于……”
“喂!老先生!你这么说谁懂啊!照你这么说,那外道正道不都是一家人吗?怎么现在外道被归入坏人范畴了?”
疥痨宾听到天野崎的问话,不禁微微叹息。
他指着鲶鱼成精一样的鹤道人说:“小子,如果我说这家伙原本就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没有觉醒异能。你信不?”
“你唬鬼呢!”天野崎直摇头,“从来只见到异能会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没见过参禅打坐,习武修道会变异的。”
“因为这厮学的正是外道术法!”疥痨宾语出如雷,惊得鹤道人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汗津津地看着摇晃着靠近,一副随时病死的老头。
疥痨宾依旧絮絮叨叨:“最早正道外道不分家,求得不过是一方平安。但随着时代的发展,野蛮的血祭、仪式和依靠人的恐惧、敬畏的信仰都需要为文明让步。所以这些东西被打上了外道的标签。”
“‘外道’一词原本是佛教的舶来品,泛指一切非佛性的东西。”
“当时选这个词也是因为以往的官府以为这些外道尚且有救,需要的不过是文明化,不然早就斥为‘歪道’斩尽杀绝了。”
“但有些人不服管教,干脆把外道彻底变成了与邪魔一样,以负面情绪为饵料的自甘堕落的货色!”
“胡说!”
尖锐的嗓音自鹤道人那堪称恐怖的大嘴中迸发。他害怕极了,本能告诉他不要反驳不要反抗,但听见疥痨宾讲述的关于外道的话,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师父说了,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就是嫉妒我们外道速成!嫉妒我们的本事!”
疥痨宾这才正眼去看鹤道人,只问了一句话:
“你们外道的法子,极尽折磨手段,把人的负面情感榨干,到最后连尸体都拿去炼兵器。扪心自问,你们外道如今的行径,跟那些邪魔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手段更更高明,榨得更彻底罢了。”
“你敢说你如今的模样,没有你那师父的手笔?一帮连封建王朝都适应不了的落魄户,也好意思在现代社会狺狺狂吠?””
鹤道人只是哈哈笑,状若疯癫:“有趣,有趣!只许人吃野兽游鱼,却不许动物吃人,师父说得对,你们真是天字第一号婊子,又当又立。”
疥痨宾闻言无语,闭上眼睛,晶莹的泪从眼角溢出,感叹道:
“你们已经到了连人性和身份认知都没了,你们确实称不上人了。”
再睁眼,他的脸变得前所未有的坚硬,空着双手,大声质问:
“小子,老朽玩剑一辈子,就问问你和剑有关的。”
“挥剑击浮云,诸侯尽西来。这样的剑厉不厉害?”
“厉害!”
天野崎不知怎地也跟着咆哮起来,就好像被某个老大哥大声嚷嚷了“听不见、根本听不见”一样。
“放屁!”
疥痨宾毫不犹豫驳斥。
“秦始皇佩剑,剑名鹿卢。一把剑,纵然真是神人共铸,天下第一,又怎么有资格让六国诸侯臣服呢?剑就是剑,做工精妙也罢,故事传奇也好,又与它有什么干系呢?厉害的是剑吗?人们称颂的是剑吗?”
“这些所谓名剑,不过是分润了古往今来英雄豪杰的几缕荣光罢了。”
疥痨宾如是感慨:“秦皇统一六国的伟绩,会因为少了一把剑而折损吗?刘邦的功勋,会因为手里拿的是刀不是剑而改变吗?”
“所以厉害的从来不是剑,是持剑的人啊!”
“这个世界,人心是可以改变现实的。所以在英雄手中,什么都可以建功立业。又何必拘泥于剑呢?”
“可惜老朽直到古稀之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以往都被这些器物蒙蔽了。”
一旁的东方树叶侠听到这一席话,激动极了。他深知这是疥痨宾要讲出自己数十年的经验总结,也想掺和发言。
哪怕喊个666也好哇!
只是才张开嘴,小肚子便被狠狠一击,疼得他酸水都要吐出来了。
吃痛的东方树叶侠正要发火,却看见撞自己的正是琥珀公,琥珀雕刻的眼睛瞪着自己,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里是你有资格插话的?”
东方树叶侠这才反应过来,疥痨宾自始至终交流的不是别人,正是天野崎。
或者说问的是天野崎背后的雏田。
而疥痨宾这番言论,也讲得雏田如痴如醉,连连惊呼“好厉害!”还说什么“跟之前不一样,这次我完全听懂了。”
能听不懂嘛姑娘,人老先生这会儿是兴头上来了,已经不讲究那些文言辞藻了。
“少听那些说书先生讲的少年获得仙剑,然后天下无敌的那些狗屁倒灶的陈年老调,人唯有身心强大,才是真的。不管是拿剑的,拿刀的,拿枪拿棍的。有斗志就不会倒,心里的气散了,架子就散了。”
疥痨宾右手探出,朝空中一抓。
演武场因为有顶棚的缘故,只有几座装饰用的大遮阳伞撑在看台高处。如今随着疥痨宾的伸手,其中一个遮阳伞无风自动,动摇着基座,扭断螺丝,飘摇着滑落。
“跑吧畜生,在我斩了你之前。”
随着这句话,鹤道人发现自己几乎动弹不得的身子又恢复了正常,疯癫一般的他立刻跳起来,朝洞穴跑去,边跑边怪笑着,天野崎直到此时才注意到,那身相当宽松的道袍几乎都装不下鹤道人的身子,两米多高的身子肿胀地摇摆,尾巴也拖出了道袍,像极了肥硕的畸形小丑。
而且他……现在应该称为它了。
它的身上不停地分泌着恶臭的黏液状汗水,在地上拖出长串的痕迹。
遮阳伞打着旋儿落在疥痨宾身边,伞骨合拢,整个伞被疥痨宾抓住尾端,抗在肩上。
随着疥痨宾的深蹲蓄力动作,左手也按在伞的尾端,牢牢锁定大腹便便的鹤道人。
“看好了小子!剑是这么用的!”
“等一下啊喂!”天野崎实在是忍不住了,张嘴吐槽:“这又是哪门子的剑?!你这不就是扛着遮阳伞吗?”
“少见多怪!剑法剑招都与剑无关,只是持剑人内心的映照。既然剑法都能万变,剑又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这是什么刃牙台词啊!那你这拿着钉耙不也能当剑耍嘛?合着只要你认为是剑就能耍剑招?!!”
天野崎快被眼前鬼畜的画面逼疯了。
一个似人非人的外道在逃,一个骨瘦如柴一副随时会暴毙样子的老头,摆出了猛汉王里大剑的姿势。却扛着遮阳伞,还一本正经地在教剑招。
最奇葩的是,孙春和何万里正狂热地看着这一幕,就连东方树叶侠和琥珀公也一脸心向往之的模样。
给点劲儿啊分舵级侠客!快把这生草的一幕给我暂停啊!
疥痨宾陡然暴喝:“看剑!”
骤然发力的疥痨宾一瞬间消失在所有人眼中,只有开启了白眼的雏田和分享了视野的天野崎能看见他留下的痕迹。
这个老人,以其完全不符合身体的意志,还有他任侠一生无数人寄托的情绪、信念。生生改写了自然。
疥痨宾只踏出了三步,却追上了刚跳入洞穴的鹤道人。
那台遮阳伞像是旋转的四色彩虹,自上而下贯穿了整条隧道。
大地晃动,尘土飞起。
天野崎看着疥痨宾一边咳嗽一边拍打灰尘,拄着伞顶折了的遮阳伞,一步三晃地走出尘埃团,拿捏着苍老而缓慢的调子问:
“小子,想学吗?想学我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