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魔法之旅结束后，秦椒回到伦敦第一件事就是联系赵杰森，让他千万别看她临走前草拟的餐厅菜单。
“我有了全新的想法！老亨利说得对，了解当地的饮食文化很重要……原来英国人真的有饮食文化，对吃吃喝喝还很执着……”
“民以食为天，主厨小姐。”赵杰森打断她语无伦次的感慨，“英国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想吃饱、吃好。”
他冷冷问道：“我不关心你有什么旧想法，新想法。我只想知道，你的炸鱼薯条能否通过测试？”
“没问题！”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秦椒举办了一场小型的“试菜会”。除了熊猫饭店相关成员，来宾还有艾瑞克的同学，伯尼和他的同事，玛吉大婶和雷蒙小姐。
熊猫饭店的两位受托人双双缺席。傅马克自然是因为大选将近，忙得不可开交。傅亚瑟据说另有大餐享用。
据不请自来的克莉丝透露，同他一起就餐的人是周贝拉。
“炸鱼薯条？伯尼，你就为这个不肯同我一起去吃西班牙菜？”克莉丝一脸怨气地在后厨门口张望，“我还以为，能接手熊猫饭店的厨子有多大本事，又要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小吃。”
秦椒不以为意地一抬手：“前厅在那边，大门在前厅左转，你自便。”
克莉丝没听出逐客之意，只是皱着眉朝前厅方向望了望，似抱怨又似质问：“我来时遇见了一个把橡胶雨衣当外套穿的女拾荒者，不会是你找来的吧？”
“玛吉大婶不是拾荒者，她只是身上的口袋有点多。”秦椒一边切薯条一边笑，“她是有资格认证，但拒绝住救济房的露宿者。”
“天啊，现在可真是什么家伙都能进熊猫饭店了。”克莉丝嫌恶地摆摆手，似乎鼻子灵敏得能闻到前厅的气味。
“可不是吗？什么家伙都能进熊猫饭店。”
秦椒哐当一声将菜刀拍在案板上，挑起眉斜睨过去。
“哪怕根本没人邀请！”
哐当又是一拍。
克莉丝气得小脸煞白：“别忘了，熊猫饭店是家族信托产业，我当然有权利……”
“加油！干掉你哥就能当我老板了。”秦椒笑眯眯朝她挥了挥菜刀。
在第三声哐当响起前，克莉丝离开了。
稍后上菜时，秦椒看见她委委屈屈坐在距玛吉大婶最远的斜对角，因为远离众人显得格外孤单。她明示暗示了伯尼好几回，希望他能过去陪她。
可惜，伯尼的心思和视线显然都在别处。
他站在一张桌子边同老亨利聊天，眼睛时不时瞟向窗边的柠檬树。
这棵柠檬树苗同他刚送来时一样青翠，最粗的斜枝上还挂着除夕夜另一个人送的中国结。
“想当初，我们聚在这儿时是多么快活。”伯尼觉察到秦椒的注意，便朝她笑笑，“希望我们不在场的朋友，如今一切都好。”
听他这样说，再想想至今行踪不定的吕珠珠，秦椒只能在心底叹气。
油炸食物的香气最能驱赶忧愁，带来快乐。这一回的炸鱼薯条让所有人都大快朵颐，包括曾说她的炸鱼薯条不是炸鱼薯条的艾瑞克，以及一脸不痛快的克莉丝。
最激动的是雷蒙小姐。
她温柔又感激地看向秦椒：“亲爱的孩子，你给我的这一份，是黑线鳕，对吗？”
秦椒点点头：“亨利告诉我，你是在赫尔港出生和长大的，我猜你会更偏爱黑线鳕。”
“赫尔港人喜爱黑线鳕胜过一切鱼类。”灰绿色的眼睛里忽然蒙了一层水雾，老小姐仓促地用手掩住了嘴，似乎情难自禁。
秦椒有点不知所措，老亨利已从桌对面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雷蒙小姐搭在桌上的那只手，又放进一条手帕。
过了好一会儿，雷蒙小姐才告诉秦椒：二战时为了保证港口畅通，向全国提供足够的鱼肉，她的祖父和父亲同当地很多渔民一起，志愿加入皇家海军去扫除鱼雷，在德军火力封锁下捞捕。
雷蒙小姐说，她当年只有三四岁，对父亲印象并不深刻，却始终记得两条粗壮的腿，长靴和裤子上都是海潮的腥气，以及每次出门前都会乐呵呵来一句：
“等爸爸回家，小黛西就有鱼肉吃了！最新鲜的黑线鳕！”
“最后那次，他没能回家。”雷蒙小姐眼圈红通通的，口气委屈得像个孩子，“起初大家只是说失踪，海上那么大，总有人会迷失方向。我们等了很多年后，才在一万五千名渔夫牺牲名单里，找到他们的名字。”
秦椒搂住雷蒙小姐，周围其他人也因这个故事沉默下来。偌大的前厅里，只有雷蒙小姐叹息低语：“对赫尔港人来说，黑线鳕是爱与家庭的味道，也是血泪和痛苦的味道，全世界唯一的，最好的味道。”
秦椒的眼角也不自觉红了起来。
想起有一年元宵节，妈妈煮汤圆时，突然红了眼圈，说外婆还在世时，这样的黑芝麻汤圆能吃八个。
“你外婆最爱吃的就是汤圆。她一辈子没享过福，很早就离开家去外地工作，苦了好多年。每年过年，你祖祖都会自己做一包黑芝麻芯子寄给她。对你外婆来说，这就是苦日子里唯一的甜味，家的味道。”
这时老亨利从后厨返回，在雷蒙小姐那份炸鱼薯条上加了一团番茄酱。
“尝尝看，黛西，我用番茄沙司加了新鲜番茄丁炒过——用了青柠汁，一点点儿。”
秦椒有些惊讶：今天她特别准备的是传统炸鱼薯条，不是说吃番茄酱的都是跟美国人学坏的土鳖？
雷蒙小姐却含着泪光微笑起来：“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老亨利顿了顿，回到自己的位子。
“转眼都五十年啦。”雷蒙小姐蘸着番茄酱吃了一口，见秦椒看着自己便解释道，“我当姑娘那会儿，最时髦的吃法就是蘸番茄酱——约翰列侬就爱这么吃。每个周末去跳舞或看电影之前，我们都会……”
秦椒看着他们，心中情绪翻涌。
她总以中华地大物博，美食文化源远流长而骄傲，总认为自己坚守的“正宗”、“传统”才是真正的美味。
殊不知无论东方西方，人之不同各如其面，体内却都有一个顽固的味觉定位系统，永远牵绊着自己的过去。
食物不仅是食物，也承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见证了历史的悲欢离合。
她在愤怒英国人对正宗中餐尤其是川菜的偏见时，又何尝不是犯了同他们一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