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医生放心。”秦椒斜睨过来,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小谭就是从那波金融海啸挺过来的。”
她转向赵杰森,抛出了一个问题:“请教老行尊,伦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家粤菜馆?”
这是个好问题。
唐人街几乎是粤菜和粤语天下。傅亚瑟记得自己小时候还奇怪过,为什么唐人街的中国话和自家祖辈发音完全不同。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很有兴趣。”他看向赵杰森。
赵杰森很意外:“你才是本埠华裔,我一个半路出家的……这一百年来的伦敦的华人历史你向我要答案?”
傅亚瑟无奈地一摊手,旁边已传来秦椒脆生生的嘲讽:“可能伦敦人不算华人。”
锐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片刻,赵杰森脸上便多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这事说来话长,”
他们沿着水边,信步朝码头博物馆方向走去,听赵杰森讲述伦敦中餐的往事。
傅登科老爷子是个罕见个例,其实最早聚居在莱姆豪斯的华人,大多来自广东。英国最早的华人社团,成立于1906年的四邑总会馆就是由广东开平、恩平、台山、新会四地的广东侨胞和香港同胞组成。
一百年前,普通英国人还没有养成下馆子的习惯,伦敦的餐厅其实很少。莱姆豪斯有好几家粤菜馆,和熊猫饭店一样,也是面向码头聚居的同胞。
那时候,莱姆豪斯是英国人眼中的贫民窟和犯罪天堂,华人是黄货,不是抽鸦片就是在犯罪,华人所吃的中餐当然也是邪恶的,下等人的饮食。
“天啊,他们连猪大肠和鸡脚都不肯放过!”
直到1924年,英国举办了一场全世界实业大赛。中国的爱国实业家也想为国争光,但限于当时国力和技术水平,大部分选项都只能放弃。最终决定由香港的粤菜名厨出战。
三名粤菜主厨带了一支超过五十人的团队来到伦敦。实业家和侨胞慷慨解囊,耗费五十多万银圆,在赛场兴建了一座红墙碧瓦的古典酒楼,从气场上就震慑了一众洋人。
这是粤菜第一次在英国扬名立万。
看中国菜和东方面孔都一样的英国人,从此知道了中餐之中还有粤菜,而粤菜居然非常精致,连餐盘都是细瓷器,据说连中国皇帝都会享用。
不过粤菜在伦敦真正兴盛,还是1950年之后。一大波香港移民涌入。这波移民中不乏在香港有头有脸的华商名流。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他们掷重金,聘名厨,在唐人街开起了“正宗”粤菜馆。
恰逢其时,初代华人的后裔也凭借读书和工作崛起,同手握资本的新移民一起步入主流社会。
伦敦人开始习惯粤菜、喜欢粤菜,甚至举办了“用筷子吃粤菜”的娱乐性比赛。装潢有浓郁的中国风,相对物美价廉的粤菜馆就成了伦敦大众的时髦选择。
如秦椒工作过的满汉楼,就是那时候开店的。
“所以咯,这就是一个从无到有,先卖给自己人,再让英国人共沉沦的过程。”秦椒一挥勺,信心满满,“粤菜可以,川菜为什么不行?”
“这个过程可是长达百年。”赵杰森毫不留情地要打碎她的倔强.,“更重要的是,粤菜清淡而口味丰腴,花式繁多,既能做成日料的清雅,又能做成法餐的华美,这些都讨英国人喜欢。”
年长的职业经理人俯瞰年轻的厨师:“如果你真的认真观察过这个城市,就会发现所有的中高档中餐厅都在努力朝日料或法餐靠拢。川菜?重油重辣,大量用动物内脏和边角料,甚至猪肉都是英国人憎恶的。”
他越说越尖锐,就连一向对人冷言冷语的傅亚瑟都觉得刺耳。
“伦敦唯一受欢迎的川菜就是麻婆豆腐,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麻婆豆腐。难道除你之外,全英国就没有一个会做正宗川菜的厨师?”
傅亚瑟下意识看向秦椒,就看见她眼睫低垂,唇角也深深朝下抿成了线。
傅亚瑟默默注视着秦椒,正在考虑要不要说点什么来打破眼下的气氛,秦椒的唇角又扬了起来。
“中国八大菜系,三十年前,粤菜在国内也坐头把交椅。现在各省餐馆占比,川菜是全国第一。想知道原因吗?”
她笑着挥了挥勺子:“快到下午茶时间了,不如就尝尝不油不辣的正宗川菜?”
赵杰森刚说了一句不必麻烦,傅亚瑟却已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回到小吃摊前。排队的人早就散了,艾瑞克一见秦椒就跳起来:“Chilli,都卖光了!”
“正好,现在是四川下午茶时间!”秦椒从车里拖出冰袋。
“炒汤圆?我爱汤圆!”艾瑞克见状,立刻自觉地朝案板前一站,开始拍蒜切葱。
“炒汤圆?”傅亚瑟疑惑地同赵杰森对视一眼,“我知道这种中国食物,不应该用水煮吗?”
在他印象里,小时候是吃过汤圆的。很甜,很黏牙,对小男孩而言完全比不上炸薯条。
不过他不爱吃汤圆的主要原因,是母亲总爱在汤圆里包硬币,就像英国人朝圣诞布丁里塞硬币那样,谁吃到谁就拥有接下来一整年的幸运。
不管是中国传统还是英国食物,不管是什么食物,傅亚瑟都无法接受细菌和崩掉门牙的风险。
没错,他的一颗乳牙就是这样提前退休的。
吃完四颗硕大的汤圆,还必须喝掉那一碗看起来就发黏的汤,在中国传统里这叫“原汤化原食”。
简直无稽之谈。
傅亚瑟只想说,这样做会让血糖迅速升高,对某些体质的人而言,甚至可能诱发酮症酸中毒。
糯米粉中含有较多的水溶性维生素,可保证正常的胃肠蠕动和消化腺的分泌功能。相比之下,那些流失在汤中的水溶性维生素,对肠胃蠕动和消化腺分泌的促进作用大可以忽略不计。
“我倒是知道炸汤圆。先水煮,再用蛋液裹上面包糠……”服务过多家中餐馆的赵杰森说着,忽而一顿。
正说着,两人眼看秦椒单手拎油壶,呼啦一下倒入半锅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