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南桑捂住耳朵，心想只要她听不见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那个冰清玉洁、端庄大方的沐南桑。
“不记得不记得，都说是小时候了，小时候说的话都不算数。”
贺之霖凑到沐南桑的手边，“说话不算数可不是君子所为。”
沐南桑愤怒地将手从耳朵放下，伸手扯了扯贺之霖的脸，用威胁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不是君子，我是小女子。”
娇羞汗水的眼神映进贺之霖深邃的眼眸，他的黑瞳仿佛被什么吸进去一般，久久没有动作。
沐南桑见贺之霖像是呆住的表情，怀疑是自己用力过猛导致他脸部僵硬，用白嫩的小手替他揉了揉刚才被捏过的地方。
贺之霖反客为主，将小姑娘的手与自己带有粗粝的大手重叠在一块，眼神委屈，“桑桑，我脸疼。”
“脸疼就自己揉揉，我去给你找块热毛巾。”贺之霖突如其来的撒娇险些让沐南桑扛不住，她挣脱开贺之霖的束缚，转身去屋外的小厨房烧水。
快到休息的时间，大漠王宫里除了灯笼亮着，其他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沐南桑提着灯笼寻到小厨房，想起贺之霖为了装病，并没有用晚膳，在小厨房找到面粉和小青菜，索性给他做一万阳春面垫垫肚子。
自从跟着贺之霖去了京城，沐南桑便没有多少机会下厨房，许久不曾动手竟有些生疏。
在盆中倒入面粉和水，那面粉白花花的，细腻如半月见的粉末般轻盈，沐南桑思想打岔，一不小心加多了水。
为了补救这碗面粉汤，她不得不再次加入更多的面粉，反反复复，等到沐南桑揉完面团正要下锅煮之后，才发现，她做了竟快二十人份的量。
调好汤底，撒上葱花，摆上小青菜，热腾腾的阳春面摆在众人面前，不禁被香气和卖相勾起食欲。
大漠王和上官珠坐在首座，其他的王妃、王子纷纷面对面坐在桌子两侧，李翊和楚恒还有其他暗卫们坐在另一桌上。
大家这么晚聚在一起，都有些尴尬。
毕竟是大漠的王室和大禹的官员，这么奇妙的组合坐在一间屋子里，估计只有沐南桑有这个能力了。
沐南桑不忍心浪费一锅好汤和面，觉得上官珠看起来慈祥好说话，便鼓起勇气去到她的寝宫。
“王太后娘娘，奴家做了大禹特有的阳春面，想邀请您和王妃们尝尝，不知可否赏光？”
上官珠本是想要就寝，听闻沐南桑做了阳春面，不忍心拂了小姑娘的面子，应承下来，吩咐下人去将王妃、王子、公主叫来自己的宫中来吃面。
上官珠瞧沐南桑越瞧越顺眼，若不是她与自己儿子和孙子的岁数差得都有些多，她倒是挺想让沐南桑留在宫中多陪陪她。
阳春面韧糯滑爽，汤底鲜美，葱香四溢，欧阳薰吃了第一口就扑簌流下眼泪。
自知失态，欧阳薰起身向大漠王告罪，解释说：“这阳春面是妾儿时最喜欢的食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吃上一口家乡的味道，妾实在是太感动了。沐姑娘，多谢你，真的，谢谢你。”
欧阳薰是王妃，而沐南桑只是一介平民，受不住欧阳薰如此大的礼，沐南桑连忙起身扶起她，心生可怜之感，对她的怀疑度直线降低。
欧阳薰也不过是位远嫁异乡、终身不得回故乡的可怜人罢了，她一个弱女子在大漠王宫中一直安守本分，从未做出过出格的事情。谋害子嗣、夺宠争权的事情更没有做过，欧阳薰没有理由会帮着姜肃做有损大禹名声的事。
她还有一个孩子，月儿长得这般聪慧可爱，作为母亲，欧阳薰的本能是保护孩子，沐南桑相信，她为了月儿也不以身犯险的。
通敌叛国这样大罪名，不是她一个宗室之女能够承担的。
“王妃娘娘要是喜欢，只要您想吃了，桑桑就过来给您做。”
“那就多谢桑桑了，还有月儿，她也很喜欢你，只是今儿玩累了，现在已经睡下，我也一定很喜欢你做的面。”欧阳薰从手上褪下一只手镯，通体乳白，是上好的和田玉，串进沐南桑的手里。
“娘娘，这可使不得，太贵重了。”沐南桑想拒绝，却被欧阳薰制止。
“月儿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听说你已经成亲了，这便是给你的贺礼，千万收好，以后去穆王府报我的名字，我父母看见这只镯子也会对你好的。”
沐南桑感觉欧阳薰似乎在提点自己什么，她表面应和一下，准备回头去跟贺之霖说说欧阳薰的事。
“那桑桑恭敬不如从命，厚着脸皮收下了。”
上官珠是既欧阳薰之后第二个吃完的人，其实她刚吃的第一口就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好像从前在哪里吃过一样。
她的女儿阿紫以前也很喜欢下厨，跟着一位大禹来的厨子学过做菜，阿紫成功做出的第一道菜便是阳春面。
也是这样的葱花加青菜，汤底清亮，回味无穷，跟大漠的面不一样，多了份甘甜与绵长。
她的阿紫若是还活着，应该比大漠王年纪差不多，四十出头的阿紫该是如何的风姿绰约。
所谓母子连心，大漠王第一个发现上官珠低落的情绪，轻声问道：“母亲，可是想念阿姊了？”
他尝过阿姊做过的阳春面，这味道可谓是如出一辙。
记忆中的阿姊明媚可人，对他温柔体贴，什么都让着他，什么都宠着他。他的阿姊是世间上顶顶好的女子。
这些年大漠王与上官珠从未放弃过要寻找阿紫，只是人海茫茫，当阿紫消失在大漠中时，他们竟都不在阿紫的身边。
上官珠还记得那天早晨，阿紫兴冲冲换了男装来到她寝宫，欢天喜地跟她说要给自己做桂花糕吃。大禹的厨子告诉阿紫，用月半湖的湖水融合面团，能做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味道。
小阿紫知道上官珠每逢遇到夏日胃口便会不好，桂花糕清凉解暑，正适合上官珠吃。感念阿紫的一片孝心，上官珠准许她偷偷出宫，不要惊动其他人。
小阿紫便带了那位厨子还有几个侍卫从偏门出去，月半湖离王宫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可是直到那天的傍晚，上官珠也没有等到阿紫回来。
感到不对劲，心里总是闷闷的，没由来心慌，上官珠赶忙派人去月半湖寻找。
侍卫们只在月半湖找到厨子和侍卫的尸体，却没了阿紫的踪迹。
上官珠悲痛之下，生了一场大病，当时的大漠王知道是上官珠允许阿紫出宫之后，生气地将她关在宫中两年，也冷落她两年。
若不是现在的大漠王与她感情深厚，时不时偷偷前来照看，让她宽心，上官珠只想随着她的阿紫去了，不管是阴曹地府还是神仙天堂，阿紫在哪里，她就去哪里。
所有人从此之后都闭口不提王宫中消失的那位小公主，连上官珠也渐渐不提了，宫里只当做没有阿紫存在过。
唯有午夜梦回，上官珠的枕头上总是被浸湿，她懊悔痛苦着，为什么她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会消失呢？为什么消失的不是她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时间模糊且放下，上官珠已经许久未提起过阿紫了。
只是当她看见沐南桑那张脸、那双眼睛时，她对阿紫的思念犹如滔滔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这碗阳春面，是她的阿紫最喜欢做的食物，是充满了阿紫的味道。
上官珠伸手抹掉眼底的泪，笑着说：“没事，就是被风迷了眼。”
见沐南桑站着似乎很是担忧，上官珠对她说：“桑桑快坐下，你做的面我也很喜欢吃，以后有空多来我宫里坐坐，跟我讲讲你们大禹的故事。”
“喏。”上官珠思念女儿的感情情真意切，这些沐南桑都看在眼里，她打心里心疼这位老人家。
她自幼母亲便离世，记忆中，母亲最拿手的菜就是阳春面。还是五岁稚童的她喜欢跟在母亲后面，跟她学怎么做阳春面。
当小小的手被大大的手包裹着揉面团时，沐南桑与母亲的脸上都洋溢着最幸福的笑容。
上官珠的寝宫甚是热闹，而不远处的贺之霖正坐在屋子里独自一人吃着沐南桑的做的阳春面。
一旁的暗卫在说今日从王宫中打探出的消息。
“大人，属下刚才去探过欧阳薰的寝宫，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小公主已经睡下，属下不便进去搜查，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现半月见的痕迹。”
贺之霖细嚼慢咽，细细品味沐南桑浓浓的爱意，那名暗卫站在一旁闻得起了馋意，却又不好意说。
“要是有，早就被她收拾干净了。那位月儿公主这么大了还没有自己的寝宫么？”
在大禹皇室，皇子公主从一生下来就会被专门的奶娘、嬷嬷照顾，并不会与母亲住在一处。为的是防止别有用心的妃嫔从小对皇子公主灌输错误的观念，以至于酿成不必要的后果。难道大漠王宫并不这么讲究？
暗卫回答：“其他两位王子都有自己的寝宫，月儿公主一生下来也是住在别处的，只是后来那处寝宫遭了大火，公主差点死在里面。欧阳薰这才求了恩典让公主与她同住，等公主再大些再送去自己的寝宫。”
“大火？好老套的方法，你去查查，当年那场大火倒是天灾还是人为。”
“是。”暗卫说完并没有立马走，他看着贺之霖空空如也的碗，很是不舍。他不过是去欧阳薰的寝宫查探一番，怎么回来之后一碗面也不剩了。他做完事情，现在也很饿啊。
贺之霖感受到属下满满的羡慕，不自然咳嗽两声，“厨房里还有一碗留给你的，只不过可能坨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当做宵夜吧。”
“多谢大人和夫人，大人宅心仁厚，夫人温柔贤惠，实在是佳偶天成，属下今后一定更加认真办事，祝你们永结同心，恩恩爱爱一辈子。”暗卫拍完马屁立刻就去厨房，闻到阵阵清香，咕咚咕咚将阳春面全部吃完。
把汤底喝光后还不忘感叹，“夫人的厨艺真是一绝啊，以后要是天天都有夜宵吃该有多好。”
贺之霖被属下夸了一顿，心情极好，乖乖坐在床上等沐南桑回来。
上官珠上了年纪，需要早睡，大漠王先起身与母妃道别，其他人一一跟着大漠王行礼朝自己的寝宫回去。
沐南桑最后一个离开，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上官珠，“这是药囊，里头有酸枣仁、艾叶、桂枝、当归、木香，都是能安神助眠的药材，桑桑一直都在用，觉得用着挺有用，王太后娘娘可以试试。我下午从御医那里拿的药材，下午匆匆缝的香囊，针脚不够细腻，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上官珠拿着凑近闻了闻，果然是能让安心的味道，她心生感动，头一回有这样像孙女一样的姑娘对自己这么好。
“好孩子，好孩子，你父母把你教得真好。”上官珠的话勾起沐南桑对父母的思念，眼眶红了。
“娘娘您人也真好，看见您就仿佛看见我的祖母一样，桑桑见你亲切得很。”
怜爱的眼神看着沐南桑，让她感受到一股吸引的力量，仿佛她们两人是真的祖孙关系一样。“好孩子，你以后私底下可愿意唤我一声祖母？”
上官珠想，若是她的阿紫在沐南桑的年纪生下她，算来沐南桑真的能唤她一声“祖母”。
沐南桑闻言，金豆豆更加止不住落下，大胆扑进上官珠的怀里，轻轻叫了声，“祖母。”
上官珠温柔的目光看着身前的女子，慈祥地应着：“唉。”
沐南桑像是不确定一样，继续喊着：“祖母，祖母。”
“唉，唉。”
“桑桑还未出世的时候，我的祖母就过世了，娘亲其实是个孤儿，她失忆之后被一家小商户抚养长大，可惜他们也在桑桑未出世前都已经去世了，所以桑桑从来没见过祖母、外祖母。可是看见您，桑桑就觉得如果可以，您就是我心中最像祖母的祖母。”
沐南桑语气轻快，似乎没有太多的悲伤，但上官珠听着却心疼起这个小姑娘。
她家中再无亲人，唯一的夫君还因为半月见折磨得形销骨立，看起来活不了多久的样子。
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替小姑娘找出偷窃半月见的凶手，不管是谁，都要严惩，这样不辜负小姑娘唤她一声“祖母”。
“其实我第一眼看见您就觉得熟悉，不知道是哪里熟悉，后来想了想，您的眼睛跟我母亲很像，翦水秋瞳、流光溢彩，还有，您跟我母亲一样，眼睛上面都有一颗痣。”
“噗通。”上官珠手上的香囊掉落在地上。
沐南桑不解地抬起头看向那双跟母亲很像的眼睛，还有右眼眼皮上很小的黑痣。
上官珠的手一直在抖，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望向沐南桑那双跟阿紫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上官珠语气颤抖问着：“你的母亲左手手背上可有一块圆形的烫伤印记，很浅的褐色，就这么大。”
上官珠用手比划，见沐南桑点点头，又继续问：“你母亲是不是喜欢吃桂花糕，一定要冰窖里冰过的才肯吃，还有，她做的阳春面味道是不是跟你做的一模一样。”
沐南桑似乎从上官珠的话中一点一点拼凑起关于母亲的回忆，她的左手手背上有一个小小的烫伤，她自己吃桂花糕也是因为母亲，母亲做的桂花糕在冰过之后清清凉凉的，十分解暑，还有阳春面，是她母亲亲手教的。
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
沐南桑不可置信地对上上官珠那双泪光点点的眼睛，哽咽地说：“您是我的外祖母吗？”
上官珠满含热泪把沐南桑拥进怀里，悲痛又惊喜的情绪让她久久不能言语。
下人们看见这副情景，赶紧让然跑去告诉大漠王。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过得好吗？”想起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上官珠的心一痛，但是知道她有安全长大，心里多少好受些。
“很好，我爹爹对我娘一心一意，不舍得让她做任何事。有一次娘亲想给爹爹绣一个荷包，不小心针戳破手指，爹爹心疼地替她吮了血，不让她继续做荷包，直接把那只半成品荷包戴在身上，这些年从不离身。”
娘亲离开时沐南桑还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大清，她仔细回想着把知道的都告诉上官珠。她想上官珠一定很想念自己的母亲，就像她一样，也很想念娘亲。
大漠王一听下人说沐南桑就是阿姊的女儿，不敢相信，扔下奏折就赶来。
一进门看见沐南桑依偎在上官珠的怀中，他想起百日里见到沐南桑的那种熟悉感。
是阿姊的熟悉感。
怪他，现在才想起来。
可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的阿姊消失了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不曾传来。他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寻到阿姊的下落，会不会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