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江南过了些安生日子，我都快忘记来此的目的了。
在院内听着府外的吵闹声，我在孔鸢的搀扶下走出去。
侍卫在驱赶一个小乞丐，小乞丐被侍卫推搡到地上。
我瞥向侍卫恼怒地说道：“一大早吵吵闹闹扰人清梦，是觉得我不是你正经主子就不用悉心侍奉了？”
教训完侍卫，我指了指小乞丐。
“既然这么不听话，那就拖下去打死。”
随后我打个哈欠想抬脚回房。
“还请小姐饶命。”
侍卫让小乞丐跪下给我请罪。
侍卫继续说道：“这小孩只是饿极了想讨口饭吃，绝不是有意叨扰小姐，还请小姐饶他一命。”
侍卫用脚踢了踢被吓坏的乞丐。
我走到小乞丐面前蹲下身去，小乞丐衣裳破旧脸上黝黑，唯有一双眼睛带着光芒。
“那就依你所言放过他，不过凭空饶恕他我实在不能解气。”
我微皱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我想到了什么，脸上展露笑颜。
“既然你这么喜欢叫唤，往后三日里，你每日正午便去闹市大声乞讨，如此反复，三日后我们的恩怨也就了结。
“谢小姐，谢小姐。”小乞丐磕头谢恩。
在监视的人离开后，我打开袖口的纸条。
“还真敢要。”
孔鸢不解看向我。
我把纸条递给她，看完后孔鸢脸上露出不屑神情。
“他算个什么东西，张口就要边城城防图。”
“是啊，他算个什么东西。”
烧掉纸条后我躺在榻上小憩。
快到清明，泥泞的小路极易让人衣裙沾污。
卫青为我打伞与我一同走在路上。
路上行人伤怀的模样让我想起外祖母离世时的日子。
往日里威风八面朝野害怕的太皇太后在病榻上看起来像个可怜的老妇人。
外祖母硬硬的骨头硌得我掌心疼，外祖母凹陷的双眼让我不忍直视。
害怕哭出来，我借口为她熬药离开宫殿。
躲着在外面哭的时候刘彻发现了我，他抱住哭泣的我安慰。
“阿娇，别怕，我一直都在。”
“阿彻一直在。”
整理好思绪后我与刘彻一同来到外祖母榻前。
看着一同而来的我们，外祖母脸上难得绽放笑颜。
外祖母抚摸着我的发冠，嘴里不住念叨：“好好的，阿娇与彻儿要好好的。”
“好好的，阿娇与彻儿要好好的。”
“阿娇永远都是外祖母的珍宝，永远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外祖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为我和刘彻担忧。
可惜我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期望，我没有承担起家族的荣耀，没有延续家族荣光。
“小心。”卫青为我遮挡行人溅起的泥水。
“将军的衣袍污了。”
“无妨。”
“前面有家成衣铺子，将军不若去买身衣裳。”
“也好。”
来到铺子，卫青背对着我收油纸伞。
卫青转过身时，我在为他挑选衣袍。
抚过柔软的月白色衣袍，我的手停留在竹叶上。
“这衣裳甚是精美，不过卫青是个粗人，不适合如此淡雅的颜色。”
我拿起衣袍在卫青身前比对起来。
“很合适。”
“你既是为我弄脏了衣裳，我自然该赔一件新的给你，这件很合适。”
卫青见我态度坚决，也就随我意了。
他进内室换衣的时候，店小二走到我身边推销道：“这匹布是新到的花样，小姐不若看看。”
而后低声：“皇后娘娘想要与我们合作总得拿出诚意，合作不是光靠嘴边说说的。”
我接过布匹抬眸看他。
“诚意，我看是你主子没有诚意吧！我提出的要求你们还未达到就想得到边城城防图，本宫可像傻子？”
自幼处于上位者的压迫让店小二被震慑住。
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刺杀卫青不是小事，他现在深得大汉皇帝喜爱，平日出行不说暗卫，就连随身侍卫都有上十个。”
“我们实在找不着机会下手。”
“这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三日内，如果你们还没有行动，那我们合作就此终止。”
“小姐肤色白皙，这是江南眼下最时兴的料子，小姐不若用这匹布做身衣裳。”
知道店小二与我还有话说，我接腔道：“既如此，那便做一套吧！”
我抬脚准备进入内室。
“你为她量体裁衣？”卫青皱着眉头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发现不妥后解释：“小店的绣娘刚巧出去了，小姐要是不着急可以在小店稍坐片刻等她回来。”
“不行。”卫青强硬的打断了店小二的话。
“不行？卫公子是什么意思？本小姐连买一身衣裳的权利都没有吗？我不是卫公子看守的犯人。”
我愤怒的看向卫青，卫青露出纠结神色。
“今日这料子我要定了。”我坐在凳子上挑衅卫青。
“请让下官为你量体裁衣。”
“什么？”
卫青的声音很小，我没能够听清。
卫青声音骤然提高说道：“请让我为小姐量体裁衣。”
卫青大胆的话语让我不知所措。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男子。
“还请小姐恕罪。”卫青弯下腰请罪。
见他羞愧胆怯的模样，我忽而来了兴致。
我张来双臂看向卫青。
卫青亲抿薄唇向我走来。
“得罪了。”
卫青滚烫的手掌在我身上游离，炙热的气息洒在颈间，我被烫的一激灵。
听到浅浅的笑声，我恼怒道：“放肆。”
颤抖的声音暴露出我内心的慌张，男人并不害怕，量完后他把尺寸报给老板，老板让我们十日后来拿衣服。
3.
“小贱人，哪里跑，给我站住。”呵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们面前。
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躲在我身后，看见男人后，她拉扯我的衣袖恳求我救救她。
“姐姐，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
胖管家见我与卫青衣着华贵知道我们来路不小。
他抱拳向我们解释道：“小姐公子，这女孩是府中新采买的丫鬟，受不了调教偷跑了出来。”
“还请公子小姐将她交还于我。”
“是这样吗？”我转身问道。
“不是，我根本不是他府中采买的女使，我是从边城逃荒来的，我的父亲母亲都死在了匈奴的铁蹄之下。”
“求小姐救我一命，我很能吃苦的，我不怕累不怕脏，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的。”
卫青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衣袍下紧握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愤怒。
“她既遇到了我，那自是与我有缘。”
“小姐是想多管闲事了？”
“是又如何。”
男人见我存心与他作对，也就撕破脸不装了。
谄媚的笑容从他脸上褪去，换上的是居高临下的不屑。
他抬抬手，十个打手从四面袭来。
“既然你们要多管闲事，那管不得我了。”
“女的留下，男的打死。”
男人转过身去背对我们。
周遭很快响起了打斗声。
“告诉你们，我是赵府的管家，惹了赵府，你们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趴下。”
不一会儿，打斗声消失，胖管家胜券在握的转过身来。
得意的神情僵在他脸上。
“怎么可能，不可能。”
他带来的十个打手全部被打倒在地，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挂了彩。
把胖管家拖到巷子里毒打一顿后，我们离开此地。
小女孩来了三天，一开始还怕我，现下是完全不怕了。
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我是富家小姐。
从边城来的她每日都在念叨卫青在边城大杀四方的丰功伟绩。
听着女孩的描述，我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卫将军呢？”今日总感觉心里发慌，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卫将军前去调查赵太守之事还没有回来。”
天空飞过一行乌鸦，我想起自己在成衣铺子说过的话。
顾不得下雨，我提起裙摆朝外奔去。
“小姐，伞。”孔鸢的呼叫声传来。
顾不得其他，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看见卫青安然无恙。
3
奔跑在寻找卫青的路上，身后落日残阳，满天红霞，远处炊烟袅袅，近处儿童嬉闹。
耳畔回想起小丫鬟的话语。
“卫将军战功卓著，地位尊崇，却不以权势压人，勤恤士卒，颇得人心。”
“因为有卫将军的存在，边城百姓才能炊烟不断。”
“若是像卫将军这样英勇不凡的人再多些，奴婢的爹娘也不会惨死在匈奴铁蹄之下。”
“逃难的地上满是残肢断脚，路上出现的肉条，蜿蜒十余里。”
“卫青，你不能死，你是大汉的英雄，你要守护所爱的百姓。”
紧攥腰间玉佩，直到指尖泛白我都没有察觉。
在漆黑的夜里，我努力寻找卫青的身影。
听到前方有打斗声，我捡起几个小石子揣在袖子里。
我躲在树后观察。
卫青满身是血半蹲在地上。
他在战场上的肃杀之气慢慢显露出来，面对围攻刺客时，他犹如一头猛虎等待时机猎杀。
此时的他明明处于弱势，脸上却满是镇定，没有一丝慌乱。
卫青的月白色衣袍已被血浸湿，鲜血顺着竹节纹路滴在地上。
“卫将军，受死吧！”刺客举起长刀砍向卫青。
“砰。”刺客长刀被打歪。
刺客循着声音看向我。
“找死。”刺客再次举起长刀向我砍来。
卫青趁他不留神的瞬间举起长剑砍下他的头颅。
此举震慑住其他刺客，让他们不敢向前。
刺客逐渐缩小包围圈，我与卫青愈靠愈近直到我们无处可逃。
很快，我们被逼停在一处悬崖。
“卫青，看来是天亡你也，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不要做无畏抵抗。”
卫青没有理会刺客，他压下脑袋说道：“为国而死是卫青的光荣，只是连累了小姐。”
“谁说我们会死。”说完这句话，我拉着卫青跳了下去。
耳畔呼啸的风将我不甘的愤怒吹散一些。
“别动，你身上有伤。”我放下柴火对卫青说道。
“这是在阴曹地府吗？身边还有一位如此貌美的仙女。”
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伤口，卫青疼的抽泣一声。
“没想到卫将军也会开玩笑。”
“跳下来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下面有个山洞？”
“本小姐的命金贵，自是不能折损在此处。”
与卫青打趣完后，我神情严肃的说道：“是因为我。”
“什么？”
“是因为我他们才要置你于死地，我暗地里与匈奴早有联系。”
“都是因为我，将军才遭此劫难。”
我愧疚的看向卫青。
“可也是因为小姐冒死救我，卫青才能平安无恙。”
“那我们算是扯平了？”我试探性的看向卫青。
卫青笑着点点头。
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也会笑吗？
见卫青心情不错，我乘胜追击道：“将军，我想要去边城看看。”
“不可。”卫青脸色瞬间冷下来。
知道卫青不会那么容易答应我的要求，我循序诱导道：“我没有去过边城，自出生以来我就在锦玉堆里长大，被金银荣华浸染久了，我都忘记世上还有人间疾苦。”
“如果我去了边城见到小丫头口中所说的尸山血海，真切看到百姓疾苦，回到京城，我必会劝说母亲不再与陛下作对，努力让母亲支持陛下的政令。”
“这。”清楚卫青为国为民的忠心，我的一番话对卫青来说极有诱惑力。
“卫将军，本郡主以郡主之名命令你带我去边城。”
见我如此执拗，卫青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只给我提了一个要求，他让我保证在危难时刻要护好自己，必要时期可以弃他于不顾。
来到边城，满天的风沙让我眼睛难以睁开，衣裙上满是泥沙。
“小姐，到客栈了。”卫青勒住缰绳望向我。
卫青为我挑选了间上房。
“你不住上房吗？”
卫青尴尬说道：“跳下悬崖时身上没带钱，只够开一间上房。”
我心里发笑，面上仍是镇定模样。
“我出生低微，连街头草垛都睡过，下房已经很好了。”
“小姐金尊玉贵，千娇百宠，只有上房才配得上小姐。”
虽然不好意思，但我确实自小就没住过差的住所，现下只得如此。
边城的客栈比不上江南，上房尚且不如江南下房，可想而知下房环境多差。
夜晚，我握住玉佩想将玉佩当掉，但是玉佩上有宫廷刻文，若是引人注意怕是不好。
所幸第二天卫青联系到下属，从下属身上拿了些钱。
边城的生活一开始让我很不适应，不过待的久了，我反而爱上这种寂寥自由的感觉。
匈奴来犯，卫青即将披甲挂帅。
我想要跟随卫青进入军队与他一同上阵杀敌，卫青还未来得及驳斥我，一个人就闯了进来。
“皇后娘娘，窦太主怕是不好。”来人跪在地上说道。
“我母亲怎么了，你说话呀！”我激动的扯起跪在地上的公公。
“窦太主突感重疾，已时日无多，还请娘娘早日回京，去的晚了，怕是。”
我向后踉跄一下，卫青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需要马匹，要快马。”我恳求道。
“我马上命人准备。”
卫青退离帐篷为我准备快马。
伤心欲绝的我没有看见公公眼里闪过的诧异。
城墙上，卫青望着我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终于安定。
回到京城，来到母亲府邸的我被丫鬟小厮的悲伤神情吓到。
看到府中未有白布，我心里滑过侥幸。
来到母亲房中，往日威风八面的母亲唇色发白的躺在床上，屋内侍奉的丫鬟哭哭啼啼的。
看见我，母亲眼中放出光芒。
“阿娇，我的阿娇回来了。”母亲伸出手来拉我。
“母亲，我回来了。”我跪在母亲床边请罪。
“好啊，我的阿娇回来了，我的阿娇回来了。”
母亲来来回回念叨这几句。
“皇上呢！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彻儿怎么敢生姑母的气，彻儿不过是近来有些忙，所以没来得及看望姑母。”
刘彻来到床前安抚母亲。
“彻儿从未生过姑母的气。”
“好，好，那就好，彻儿不生姑母的气，彻儿就不会冷落阿娇，我的阿娇就能够与彻儿白头到老。”
听来人说母亲病后脑袋愈发糊涂，有时甚至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
“阿娇打小就喜欢彻儿，总偷偷跑到太皇太后宫里偷看彻儿。”
“彻儿偏生对人冷待，千恩万宠的阿娇总是在彻儿身上碰了一鼻子灰。”
“我的阿娇终于与彻儿成亲了。”
“我会帮助彻儿登上皇位，我的阿娇会成为最尊贵的皇后。”
母亲的话语让我面上羞愧，迷糊的母亲忘记了我被贬长门的苦楚，忘记了为我求情的卑微，忘记了刘彻为登帝位的步步为营。
沉浸在过去的美好时光里，母亲安然离去。
母亲离开时见到我与刘彻伉俪情深，她走的很安详，没有烦恼。
在料理完母亲丧事，我想要回到边城时，刘彻拦住了我。
他再次将我囚禁在长门宫，不论我同他怎么争吵他都不同意放我出宫。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说了卫青大破匈奴的消息，我为他高兴，天上矫健的雄鹰应该翱翔天地间，江南的月色与边城的风沙让我永生难忘。
一天，刘彻来看我了。
我让已经成婚生子的孔鸢为我梳少时流行的发髻。
“好看吗？”
“我的阿娇最是美丽。”刘彻眼含泪光与我对视。
“阿彻，我想去远芳园看看。”我近乎哀求的看向他。
快到大限的我身子实在虚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好，彻儿带阿娇去看。”
大权在握的皇帝与冷宫废后在一天夜里悄悄离开皇宫。
春日的远芳园草长莺飞百花清香。
“让彻儿来背阿娇吧！”
在帝王宽大温暖的后背上，我想起年少的少年郎，身影重叠，年少的少年郎成长为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娇蛮任性的郡主变成毫无生气的废后。
“阿彻，要好好的，要成为千古明君受万世敬仰。”
意识越来越弱，我看见母亲在前方等我。
“阿娇，求求你，求你不要离开我，万人之上太过孤独，你陪陪我好吗？”
“我可以恢复你的皇后之位，我可以让你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大权在握的帝王哭泣的模样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丑。
在混沌的思绪里，我听到一段对话。
“阿彻以后肯定会成为千古明君，阿娇会永远陪着阿彻。”
“千古明君的美誉很好，但我更希望与阿娇之间的帝后情深让世人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