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笙买了粥,打包,却在小店里坐下,玻璃门前第一个座位。她向门外那家包子铺望去。
包子铺不大,生意却很好,往来的人络绎不绝,老板娘也都认识,爽朗地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说上两句简单的话。
顾以笙低头看了一眼手表,7:04,他该来了,她想。顾以笙拿起了勺子,小口喝粥,眼睛却一直向包子铺望着。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顾以笙停下了动作,只看向包子铺的少年。
少年个头很高,穿着一中的校服,头发稍显凌乱,在春天的风中微微飞扬着,眉骨俊朗,黑墨般的眼睛笑出弯弯的弧度。犹如立于风中的一棵树,舒展而有活力,低头看着老板的动作,却好像整个人都在向上、向上一样。
他点点头,向老板道了声谢,转身向着朝阳走去。
还是那样好看的少年,那样有朝气的笑,那样蓬勃的身体。那样令她喜欢的人。
顾以笙从店里小跑着出来,一手还提着打包好的粥,只站在了包子铺前,老板娘却像是知道心里知道她想要什么一样。递给他一个肉包一个粉丝包。“他还拿了个鸡蛋,我知道你不吃就没给你拿了啊”
“嗯,谢谢阿姨。”顾以笙有点羞涩地笑笑。
霞光从云层中漏下,万里铺陈的云彩在天空变幻出舒展的模样,铺展出一个明朗的早晨,铺展在走在她正前方的少年的脚下。
她跟在少年的背后,以相同的节奏走着。
她喜欢江晟,从高一的第一个月开始。从她第一次在包子铺偶遇江晟起,她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偷偷看着江晟买早餐,吃同他一样的东西。仿佛这样能离他近一点,和他像一点。
但她总是偷偷的,她是个胆小鬼,大怂包。
她只敢偷偷关注他。
听见他的名字就会竖起耳朵,不想错过关于他的每一个消息;月考放榜时,一遍一遍地看他在光荣榜上的名字,每一科的得分,排名;路过7班,不会向里面撇一眼,余光里却总在搜寻他的身影;偷偷在下课间操转身回班时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他和他几个兄弟聊天,偶尔也和女生聊天,她总是像每天早上注视他的背影一样。
但顾以笙总在班上的女生讨论年级里的帅哥时默不作声,特别是谈到风云人物江晟时。她们总是起哄:“顾以笙,你眼光可真高啊!”
顾以笙不说话,只是摇头笑笑,目光望与闺密相接。
顾以笙回忆起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开学还没多久,她被化学老师叫去搬作业。
作业其实不重,但她走到门口时腾不出手,刚愣了两秒,门就被“嘭”地一声打开。吓得顾以笙后退了两步,却一下磕在架子上。
江晟讶然而又敏捷地伸出手扶了她一下。顾以笙一眼看见了眼前同学一双清澈好看的眼,带着一丝的抱歉和措手不及。纯真得没有半分杂质。少年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地向她笑,她有点愣了。
直到化学老师的声音出现,她才连忙收拾好心情,说了句没关系就往外走去。
快步走到班级门口,这才停了下来,眼前又是一扇关好的门。顾以笙还是有点怔怔的,一只手却替她拧开把手,轻轻推开了门。
“刚才真不好意思,同学。”少年说得诚恳,眼神直白而清澈。
多美好的初遇。
如果说,顾以笙对江晟的喜欢是见色起意而导致的一见钟情。那么那慌张走到教室门口后绅士地一推门,绝对是点在了顾以笙最柔软的穴上。
这种类似于润物细无声的体贴,自己毫无察觉的温柔,让这个十五少女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风吹过操场,引得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春夏之交的阳光透过盛开的绿色,落在树下两位少女的身上。
“你这次月考很厉害,进步了四百多名,老俞肯定把你当进步的典型来夸。”眼前的少女为好友高兴,笑眼弯弯,正是顾以笙的闺密苏梓妍。
“那也不一定,”顾以笙将目光投向远处,“我是上次没有考好,这次才进得多了点的。”
顿了顿,她又说:“但这次我确实很高兴。”
这次她确实值得高兴。
从一千名到五百四十九名,这条路不可谓不辛苦,不可谓不容易。
她想起了拿到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时,那糟糕的物理不及格,退步一百有余的排名。顾以笙不记得自己哭了没有,她只知道自己没有定计划也没有撕试卷,只是默默地将错题抄在本子上,然后将试卷小心地收好。
接下来的日子,无非就是起得更早来背英语单词,走神了就用铅笔狠狠戳自己,下课也不离开座位一步,喝口水就抓紧时间多做两个题。
努力学习的日子的是平淡甚至苦闷的。有一场周考,她依旧是五十多分的物理,多选题全军覆没,压轴题连用哪个公式都不知道。她只觉得心头压抑极了,是付出一百分却收获零分的那种压抑。
顾以笙跑出教室,跑过林荫小道,跑过樱花园,她站在器械场远远地向篮球场里望,搜寻江晟的身影。
但她没有看见江晟。
江晟,平时晚二下课只要不下大雨就会来打球的江晟,此时却看不见身影。
顾以笙的心突然空落落的,蓦地流下两行泪水,心里的压抑再也憋不住了,只好化作这苦涩的泪水,想带走主人的一部分苦闷。
没有人要她和自己较劲,没有人要她去学好她不擅长的理科,一个从初中开始就想好高中读文科的女孩,没有人逼她去念好物理。
是她自己。
是她想离江晟更近一点,想某一天能在光荣榜上看见顾以笙这三个字,最好是能排在江晟的旁边,或是远远在江晟的前面。远到让江晟能注意到,这个叫顾以笙的女孩,成绩很好。
至少是对她有个印象,说起顾以笙这个名字,他不是茫然,而是能在脑海里有一个位置。
顾以笙站了一会儿,忽然一抹满脸的泪水。顾以笙,你是想干什么?难道这一次考不好你就不读书了吗?难道没有看见江晟你就忘了自己想做什么了吗?
她轻轻转身,上楼,猝不及防在楼梯间看见了追着物理老师问题的江晟。
江晟神情很专注,声音因为激动而微有点大:“老师,这道题真不用改,这样也能解出来!”
他们的物理老师是同一个,一个穿着衬衫短袖,手捧大瓷缸茶叶杯的老头儿。他此刻正笑着,神情间满满的对好学生的宠溺,弟子能解难题的骄傲:“嗯,不错。但是这样子大多数人都不能做出来,做老师的也要考虑多数人的水准。而且,你用了竞赛的知识吧。”
“嗯,平时做过几本书。”江晟有点羞赫地点头。
物理老师的笑意更深了,拍了拍这个比自己更高的少年的肩:“很不错,要继续加油!”
顾以笙没有再看下去了,她的心已经蓄满了力量。她还有要做的事情。
“想什么呢?”额头挨了苏梓妍一个栗子。顾以笙回过神来。
“没什么,你想好学文学理了吗?”
苏梓妍顿时就泄气了,往后一躺,道:“还没有啊,你肯定是要学理了,我要是学文,咱们就肯定不在一个班了。”
“我应该就是学理了吧。”
顾以笙要学理,这其实是苏梓妍意料之中的。
不仅仅是因为江晟会学理,顾以笙太过于骄傲了。
从小到大关于学文脑子笨、学文没前途、理科不好才学文的理论多多少少影响着这个姑娘。她其实一直都跃跃欲试,想证明自己,证明给曾经那些半带着嘲讽说“你肯定学文呀”的同学看,她顾以笙也可以,没什么不行。
所以纵然这个姑娘的历史一度拿过全班第一,学文科也比理科要轻松得多,但她还是有意地将时间和精力在理科上倾斜,不好意思问老师题,就一道道用小猿搜题查,看解析,做归纳。
事实也证明,天道酬勤,这次的成绩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苏梓妍不一样,她基础有些薄弱,自认思维也不算活跃,不想整天埋头在天体运动、物质分子的海洋里。她更想去竞争小一点的文科班了,温温和和地描摹欧洲的海岸线,去探索盛唐的繁荣。
文科生自有文科生的美好。
“你也要好好把数学学一学,”顾以笙其实有点想劝她多用点心在学习上,期末考试会作为分班考试很重要的一个依据。“数学好的文科生很吃香的。”
“嗯,我知道了。”苏梓妍还是那副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其实明白顾以笙的好意,明白顾以笙想委婉地告诉她,要向未来看,要为未来多做打算。
“对了,给下次考试定个目标吧!前四百名,怎么样?四百名以前就可以去主席台领奖了,可能还能进实验班。”
顾以笙也想试试,嘴上却说着:“向前四百出发嘛,还是以前四百五为目标好了,稳中有升就够了。”
向前进一步,再向前进一步,就这样就好。
“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事都有理由的。”
曦乐似乎并不打算多做解释,话刚说完甩脸就走。
顾以笙如木偶般呆立着,他感到莫名其妙,明明昨天才陪她逛街,今天本来还打算一起看电影,而且说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怎么突然间就分手······现在自己要不要去追?万一她只是做做样子,其实心里在等着自己挽留呢?
但是追上去又能怎样?大吵一架,然后更加无法挽留?
一晃神,那碎花长裙已淹没在人海中。
不管什么事情,总该有个理由吧?就算是分手,也要有个“为什么”吧?
于是他给曦乐发了条短信,言辞恳切的承认自己的一系列错误,大到因为工作忽略对方的感受,小到口头禅、脏话、衣服没洗干净等等,结果曦乐只回了一句话:“我们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青春了。”
一定有什么误会,先让彼此冷静一下吧。
这样想着,顾以笙回到了家中。
打电话,关机?发微信,拉黑?联系朋友,不见人?
顾以笙开始慌了,他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阳,拿起一件外套向着曦乐住的地方跑去,却发现早已人去房空。
顾以笙茫然失措,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或许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就这样走着走着就能遇见她?
夜风微凉,顾以笙紧了紧外套,路边的喧嚣把他从空白的状态中拉了出来,疲倦与饥饿随之而来,他走到了一家烧烤店里。
他吃的很少,只是一味的叫酒,或许他只是渴了?
他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买醉过后,顾以笙踉跄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头脑却异常的清醒。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换位思考,自己小错误虽然有,但是断不至于闹到这种境地,一定是做了什么无法原谅的事情。可是脑海中丝毫没有印象。
翻来覆去毫无头绪,顾以笙索性不再去想,继而起身下床,摸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黑色封皮印着烫金英文字母,Fate。
他开始写些什么。
写小说是顾以笙的工作,也是他发泄各种负面情绪的方式,仿佛那一颗饱受摧残麻木疲惫的心,只有在幻想的世界中才能得到片刻的舒缓和解脱。
写了一会儿,渐渐的困意如潮,顾以笙合上本子,带着满满的颓丧钻入温暖的被窝。
睡吧,就做一个曾经有你的梦。
这一夜的月光似乎别样明亮,透过百叶窗照在顾以笙床前,拉出一道斑斓的身影。那身影目光幽幽的俯视着他,俯视着他的梦。
梦开始的时候是一片濛濛的光,迷离不知其色;视野渐渐拉近,似乎有无数的彩色星辰,悬浮在莫名的虚空,像旋涡般搅动着,拉扯人的心神,如同吞没一切的深渊,又像是无止尽的轮回。
那是梦的世界,也是被称之为变维时空的所在。
那里大时须弥,小若芥子;忽而一念万世,忽而像是永恒静止;那里浑浑噩噩,不分阴阳;那里混乱失序,无静无动;那里既存在一切轮回的开始,又有着所有衍变的终结;那里是无数魂梦的彼岸。
突然一道破晓的光划过,所有的画面支离破碎,继而化为虚无——梦醒了——伴随着晨曦中鸟儿欢快的鸣叫。
顾以笙猛然坐起,额上渗出几滴冷汗,两眼无神的环顾四周,脑中却在回放着此前的梦。
“怎么会那个梦!是我小说里的内容!”
他的心脏咚咚直跳,翻身下床,拿起本子,看着自己昨晚刚写的小说。
“······那是个变维空间,他的意识在里面飘荡着,无相无状,无知无觉。”
顾以笙的眉头绞成一团,心里却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那究竟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还是说故事里的内容变成了现实?
这样想着,顾以笙不禁又提起笔写道:“他的意识穿过了变维空间,坠入到了一片荒寂的星河中,这里到处都飘荡着星辰的碎片,巨兽的骸骨,仙阙的废墟。他的灵魂落入废墟,在一间濒临倒塌的仙殿中停留下来。
时光悄然流逝,日上正午,场景画面忽然切换,顾以笙发现自己身处熙攘的人群中,耳畔回荡着列车员的播报声:“KXXX次列车已进站,请乘坐KXXX次列车的旅客抓紧时间检票上车。”
而曦乐正满面怒容的站在自己对面,依稀是那一身碎花长裙。
“不要再编造这些耸人听闻的东西了,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不要再纠缠我了”
曦乐提起行李箱走进了候车厅,顾以笙来不及多想,连忙追了上去,却被检票员拦了下来。
“请出示您的车票和本人证件。”
顾以笙哪里有什么车票?他的神情一阵恍惚,脑海全是空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明明坐在床前写小说啊,怎么突然间跑到了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陌生而突兀的场景、曦乐离去的背影、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似乎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朦胧而不真切。
检票员脸上露出了不耐,有人在窃窃发笑,有人在后面催问,还有人用力的往前挤······
可这一切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明明都是围绕着自己,顾以笙却像沉浸在醒不来的梦中,那些声音好似从不知名的远方传来,丝毫不能惊醒他,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徒劳的捕捉着那碎花长裙的摇曳,渐行渐远。
这一场离去,你我两个世界。
叹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都以为初见最是美好,怎会想若真只如初见,分手时又哪会肝肠寸断,更遑论秋风里摇着画扇。
顾以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车站的,他神情恍惚,思维似乎陷入了停滞,只觉得自己像是没睡醒。
他的眼前像是蒙着一层看不见的雾,这雾不影响视觉,却在感觉中隔离了一切。就像隔岸观火,明明触手可及,却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因为它是那么的遥远,遥远的不真实。
这种诡异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般。场景画面忽然转换,记忆出现不连贯,还有那不真实的距离感,都是在梦中才会有的啊!
倘若人生只是一场梦,我们又该坚持什么呢?
顾以笙曾经这样想过:就算人生只是一场梦,也要认真的活!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的心中除了惶恐,再无其它。
川流不息的街头,顾以笙蹲在那里,指间燃着一根香烟,神情木然,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想,他只是一口接一口的默默抽烟。
顾以笙浑然不觉烟已燃尽,火星灼烧着他的手指,也不觉得痛,直到忽然间像是一下子醒了过来,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被熏得发黑,汗毛也烧焦了,可却无一丝痛感。
“真的是在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