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君在楼下看见爸爸的车子堵在一辆车的外面,占了三分之一条车道,排气管往外呵着微弱的热气。一看就是错过下班高峰,塞不进划好的车位,一圈一圈绕过来,刚停下不久。她起念再逗留一下,不着急上楼。可隋金彤也发现了车子,一边“啊,啊”地叫,一边用手乱指。路过的邻居转过头,步伐不停地招呼:“你爸爸难得回来这么早啊。”
隋金彤急得打颤,追不上邻居的背影,哭嚎起来。隋书君只好立刻抱她往楼道走。一步一步上楼,她借隋金彤的小脸作遮挡,往巷口的大树瞥一眼。有个女人站在那里,脸背光,身形似曾相识。隋书君踩空一节,差一点头拱地。
今天隋金彤过三岁生日,爸爸“刚巧”做完每天都做不完的工作,回家吃晚饭。每年都为家庭成员的生日有四个“刚巧”,其余时间都忙到“无暇”。除夕也有“刚巧”,可忙着给各路人脉发贺年短信,跟“无暇”差不多。
在楼梯上转个弯,看到爸爸站在门口说:“打了很多遍手机,发了很多短信。”隋书君惊讶:“我没听到。”把隋金彤传给他。进门后向妈妈露出笑脸,妈妈脸上绷着的皮肤放松下来。隋书君笑道:“在童装店给金彤挑衣服,她挑了这一件,非要当场穿,穿的时候又闹。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你还有钱吗?”妈妈问,补上一句,“再给你转点。”
隋书君想着银行账户上的三百元余额,客客气气地答“还有”,咽下那句“给我我也不嫌多”。
爸爸买的生日礼物跟往年无差,识字拼图和人偶。他不愿意承认,识字拼图无法抹平隋金彤和正常小孩之间的智力鸿沟。其实不用每年都买的,隋书君想,就算隋金彤长到二十岁也没法把这套拼图做到满分。
爸爸还给隋书君买了礼物,用黑绳吊着两颗金坠,花生和柿子。隋书君嘴角翘一下说感谢,心里连浅笑都没有。爸爸仍不了解她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挂在脖子上不仅显不出什么贵气,还会被隋金彤的魔爪拽住往后勒。吊坠吊坠,就是要把人吊死呢。隋书君恐怕爸爸又要说一些她不中听的话了,便捏紧勺子,一味往隋金彤嘴里塞。
饭吃到一半,果然爸爸开口道:“有一家贸易公司现在缺一个坐办公室的,不用加班,你去上班看看?”
隋书君低头不吭声。妈妈接着说:“你不能一直不上班吧,去试试看。”
她还是不吭声,伸手去夹盘子里的鱼。
妈妈说:“你真的一直不上班,我们也能养你,但你才二十岁,要出去见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被金彤困住吧?”
隋金彤听见自己的名字,痴痴的两眼忽然亮起来,盯住筷子上离她愈来愈近的鱼肉。她面前的盘子里有妈妈早就拔出刺的鱼肉,她却像一只小青蛙,被隋书君在空中晃来晃去的筷子吸引,短暂地定了神。
隋书君刻意把眼珠转向妈妈坐的轮椅,接着听见妈妈赶忙说:“我们家这种情况,我想你早一点结婚。先找个地方上班,结婚以后怎么样就再说。”
隋书君把一块超大的鱼肉夹进碟子,一起夹进来的还有大拇指甲那么大块的干辣椒。她对隋金彤说:“我去上班好不好?姐姐去上班,你去上幼儿园好不好?”
隋金彤的眼睛从鱼肉上离开,立马号叫起来。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被隋书君拉扯起来的,她生理上的妈妈充其量是两只在轮椅上坐着的奶瓶,而姐姐是在任何时候都环抱她哄她喂她的灵活柔软的如和煦太阳的大动物。隋金彤听懂了,姐姐要离开她,她不会别的,只会狂怒,怒到一定程度便会昏厥,乃至失禁。
隋书君像往常一样安抚她,不哭不哭,姐姐哪都不去。妈妈只能也这样讲。隋书君把隋金彤搂在怀里,搂成一体,连妈妈都靠近不了。爸爸坐在对面,知道帮不上什么忙,筷子拿起又放下,隋书君抽空看他的表情,已经开始有烦躁之色了。
隋金彤终于安静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妈妈似乎不想再提让隋书君上班的事,爸爸却欲言又止。隋书君清清喉咙,声音小小地问:“金彤可以不去特殊教育幼儿园吗?有两家普通幼儿园可以接受金彤这样的残障小孩,我想去问问。”
“那样子金彤会被区别对待吧?何况那些老师不见得有照顾残障儿童的资历,到时候还要请老师或者专人伴读,更麻烦了。”爸爸说。
“我可以先伴读,等她慢慢适应。”
“你干嘛要伴读?你只是不想上班吧。”爸爸愠怒了,和谐的气氛被戳破,“啪”一声过后是无穷无止的尴尬回声。
妈妈急急忙忙地说:“你不要害怕,以前的事没人知道。”
好像这才是今天的主题。要说三年来隋书君明白了什么道理,就是没有任何秘密可以被掩埋到地心,或者随风飞逝。她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在这样本该欢乐的庆祝时刻,提醒她“以前”确实有一些事,就那样合理地存在着。合理到即便被遗忘或释然也要经过一道程序,好像需要拿出一张表格,事无巨细填满案发经过,然后去一间机构里,“咔”盖上印章,才可以行“毫不在意,继续生活”的手续。但那张盖了印章的纸,不仅不会被切碎,还会被复印几张存进不同的档案袋里。
隋书君抬头微笑,牙缝里挤出:“我不是担心这个。”
筷子把碟里的大块鱼肉夹给隋金彤,隋金彤张开大口吞进去,马上被干辣椒呛到,猛咳几声,涕泪齐下,又呕出一些未消化的食物,不知震到哪根神经,难受得浑身颤抖,发出比刚才还凄厉的惨叫。
这种情况照例是隋书君处理,可三年来她第一次岿然不动,让难受的满脸通红的疯狂的失智的隋金彤自己坐着。她眼睁睁看着妈妈手足无措,爸爸在桌边走来走去,倒的水不是太烫就是太凉,被隋金彤的手抡到地上。隋金彤哭着看她,她使劲不让自己的胳膊向隋金彤张开。爸爸低沉的嗓音蹿出来:“她怎么能吃辣椒!”
你这时候蛮会指责的嘛,隋书君想。那块辣椒是她特意挑选出来的,块头不会太小被吞下,亦不至于太大被发现,入口便能吐出来。隋金彤这样发作,如果我不出手,你们能搞定吗?
他们搞不定。隋金彤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像一只小孩鬼在找鬼妈妈。几分钟后爸爸终于怒发冲冠,不知是气隋金彤还是气隋书君。他喘着粗气,把湿漉漉的纸巾掷在地上,用手背推开碗,抄起筷子摔出去。可他没有再说话。开口是恳求还是命令隋书君帮帮忙呢?隋书君依然坐着,然后慢慢吃起来,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就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要爆炸的时候,救命的手机铃声响了。爸爸第一声“喂”还透着火气,接下来礼貌无比:“好的,我马上下去。”起身咕哝道:“下去挪车。”
隋书君听罢也站了起来,比爸爸先一步拿到柜子上的车钥匙,连滚带爬冲出了门:“我去挪吧,你们照顾好金彤。”谁先说出这句话,谁就占据了有利地势,谁就可以短暂地离开这间房子,去外面透气。余下的两个人谁都逃避不开了。
隋书君下楼的时候狠狠地想,等我去上班了,一天八小时,看你们能不能受得了隋金彤,今晚先试试吧,爸妈。
挪好车,本想在车里坐几分钟,约摸隋金彤好了再上去。可眼前总看到她可怜的小脸,泪水盈盈的小眼睛。被冷风一吹,隋书君平静下来,暗骂自己恶毒,立刻下车往家里跑。
这时候,她又看见了那个女人,浑身哆嗦了一下。她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
隋书君的眼睛移不开,身体被施了定法。头皮忽然感到一丝冷,后来才知道那是顷刻间冒出的汗正在被风吹干。那个女人走过来,步伐像一进银行大门迎上来的大堂经理。隋书君一下子怒气填胸。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走过来。怎么可以穿着自己没见过的衣服,留着新的发型,如此稳当地走过来。
隋书君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开口,至少不能先开口。她揣度女人开口会怎样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或者,我一直想找你,今天终于来了。
隋书君想闭紧嘴巴,可双唇不自觉地打开,好呼吸更多冷冽的空气。
女人站到隋书君的面前,脸上挂着微笑,声音却了无情感:“你好。”
你好?隋书君不可置信,你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竟然跟我说一句你好?
“我是郭培。”
我知道你是谁!你在装作不认识我吗?你在搞什么啊!
“请问你记得我吗?”
隋书君忍无可忍,手臂自动抬起来,向那个女人的脸挥下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