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任升职的事只差一纸红头公示,最近郭培走到哪里都收到一沓贺喜之词。她在一间司法所做社区矫正的帮教,不出意外明年就可以回到局里负责相关的部门,收入和机会当然会更多,只是离家好远,花费时间在路上,做女儿、儿媳和母亲将不那么称职。丈夫是医生,三十出头正是进步的时候,家事都要郭培打点。双方父母还年轻,身体健旺,早就指示夫妻造人。虽然领结婚证已有一年多,婚礼还没办,郭培借口还没乘八抬大轿,一直避孕。她不是那么看中名头的啦,只是规划前程,觉得三十三岁生育最好。三十岁左右调回局里,再去社区矫正制度较为完善的国家出差几次。那时候丈夫三十五六岁,大概生育意愿比现在要强,说不定更顾家,自己可以轻松些。郭培今年二十九岁,果然在升职的名额里,家里人赶快预备婚礼,最快订到明年的饭店。
总之她的命好极了,大家都这样说。
往主任朱莉莉的办公室走,一路上跟人点头道谢。
“恭喜恭喜,双喜临门!”
“高升了可别忘了我啊。”
“总算走了,总算不用整天跟这些罪犯直接打交道了。”
真正大笑的时候,脸不会僵掉,脸笑僵了一定是皮笑肉不笑的时候。郭培就僵着笑纹,嘴上道:“没有啦,现在还没定……还说不定……”到朱主任办公室门前时,脸想垮都垮不动。
朱主任一直是郭培的直属上级,郭培的每个案子都由她职掌。她对郭培亦师亦母,郭培多次讲过要认她当干妈,她说才不要郭培这样工作狂女儿。实际上她才是工作狂。
郭培一进门就看出朱主任神色有异。朱主任让她坐下,说:“现在有个问题。”
郭培吓了一跳,朱主任讲话永远委婉曲折,很少口吻这么干脆。是调任出了问题还是手里的案子有问题?
“你拟调任公示应该快发了,最近一定要注意言行。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的记忆恢复了吗?”朱主任的眼睛里与其说是担忧,毋宁说透着一种暗示和策励。
郭培的心脏像跳崖。三年前她驾车时为了躲一个路障,乱打方向盘,最后冲到墙上,安全气囊及时弹出来反而把她撞晕。醒来已是两个月后,好似睡了一个长长的无梦的觉。睁开眼后很久,生理和心理都反应不过来,直到被喂一口水,被在检查室和病房之间推了好几个来回,被医生问话,被一个两个三个家人和朋友探访,才渐渐感到皮肉接触了地球。这时候,落在树枝上的雪已经化成春露。她生命中的两个月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流失了。
更令她惊心骇神的是几天后她才发觉自己失去了一些记忆,不是一段,是一些。车祸前她刚刚以社区矫正帮教老师的身份,完结她的第一个案子。矫正人员叫隋书君,十七岁,因过失致人死亡被判社区矫正半年。从方方面面来看,这一年内郭培和朱主任深度参与了对隋书君的矫正工作,日志每一页都有专属隋书君的方案,厚厚的卷宗亦有郭培对隋书君的工作记录。可郭培对她的记忆竟然彻底消失了。如果不是那些物理层面实实在在的证据,郭培不会相信这个人曾在自己的生活里存在过。做了各项身体检查,都没什么问题,尤其脑袋,刚出事那阵子有脑震荡,后来完全好了。只有一颗门牙被撞掉还没植,舌头比以前更容易觉得冷。郭培百思不得其解,是听说过有人拔牙会拔掉一部分记忆,难道这颗门牙偏偏储存着关于隋书君的记忆,牙掉了,记忆就一同被连根拔起?
医生说从生理上找不出原因,就得从心理找原因,把她打发到心理康复科。医生说也许因为受了刺激,大脑启动自我保护开关,也许只有在令她感到非常安全的环境里,她的记忆才会恢复。医生说只要不影响生活就好啦,开点保护神经的药慢慢吃,年轻人假以时日嘛。郭培乖得不得了,一天三次往胃里塞药,什么都好了,哪里都不痛不痒。大家同然一辞,想不起来不要想了嘛,脑袋空出一个洞就放别的事情进去好了。复工之后,朱主任一口气给她安排好多差事。她一头雾水,忙忙碌碌,渐渐地,隋书君此人在她脑海中被抹平了。
郭培看着朱主任,缓缓说:“嗯,恢复了。”
朱主任说:“公示期是很敏感的时期,一旦有人拿你曾经失忆过出来说事,会有点麻烦。你的病历上有没有写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没有。”
朱主任撕一张便签,写上一个名字,说:“你去找这个医生,请他给你写个没有精神和心理疾病的病历。要是他问什么,检查什么,你知道怎么回答吧?”
郭培怔住几秒,点头说好,感谢朱主任想得周到。
“别说那些。晋升了别忘了我就行。”
“哎哟,朱主任也说这么磕碜的话。”郭培嬉皮笑脸。
“我的意思是,别忘了多联系几家服刑人员友好单位!”
“知道啦!”
朱主任说的做的永远是这些事,不知她的家庭生活是不幸令她变成工作狂,还是幸福让她有心思怀抱崇高理想。郭培对她相当钦佩,有时世俗地觉得她在司法所待一辈子好憋屈,该去局里部里大展身手,本以为她会比自己先调任,谁知应了她答别人奉承时说的那句话“机会是留给年轻人的”。
郭培靠着走廊的墙,思虑朱主任怎会突然想到这回事。莫不是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被朱主任听到?所里人不多,表面上少看见同事之间蚌埠相争,这行当讲工龄和资历,即便把她拿下,也不见得会推另一个人上去。更大概率只是朱主任为万安计。郭培摸一把口袋里写着医生名字的纸,再次试图在迷宫般的脑回路里寻找出口。隋书君,不再提这个名字就算了,等稀里糊涂走到这辈子的终点站,说不定患阿尔兹海默症,忘了所有人反而把她记起来。可如今偏偏提起她,把她的名字、照片、话语从档案袋里抽出来砸到郭培面前,让人怎么放得下?
越想越不能镇定,以这个面貌去医生面前撒谎,郭培更是做不到。她躁躁地回座位上,四顾无人注意,打开四五个社交平台搜索隋书君的名字。其实她早就搜过好几遍,有效结果都在一两年之前,帖子的定位和标签都是隋书君就读过的学校。有人天震地骇地说她杀了人,跟帖传得一楼比一楼玄乎,家庭住址也被扒出来,搬过几次家,地址都有人汇报,仿佛有人不计成本不求回报地跟踪她的行程。不过都是从前了,近一年没有人再提起她。
手指往下划,滑过几个不起眼的帖子,郭培忽然眼前一闪,手指划回去,是定位在附近商场的一张照片。楼主发文:“是不是原来咱们学校那个意外杀人的隋书君啊?”
照片中一名瘦弱绑马尾斜刘海女孩正在往前走,怀里抱着一个娃娃样的小孩,因为是侧面,又被小孩挡了一半脸,郭培无法将她跟卷宗里隋书君的一寸照对上号。楼里的评论只有几条,每一条都很有信息量。
“是她,听说那是她的小孩。”
“那小孩是智障,身体有残疾,脑子也有毛病。”
“好可怜。话说……我瞎说啊,瞎说,近亲结婚不是容易生出残疾孩子吗?难道……”
“真是瞎说,她爸爸是我妈妈的朋友的同事,那小孩是才出生的妹妹啦!”
“说是妹妹就是妹妹?”
再多的评论被折叠了,不知是不是内容违规被举报。郭培反反复复看这条帖子,脑中自动检索隋书君的信息。当年出院复工后为了找寻记忆和写年终总结,特地申请调出矫正人员的档案,知道以后再调就难了,她努力记住看到的每一个文字和每一张图画。专门建一个文档,从档案室出来赶快把背诵的默写上,像做读书笔记那样用不同颜色的笔划线和标注,有疑虑的地方画圈打问号。因此不想起也就罢了,一旦扯出一个线头,那些背诵过的信息就源源不断地,毫无意义地涌上来。
隋书君跟父亲的关系并不好。郭培记得阅读完卷宗后得出的结论。
郭培按地点搜索结果,一条条看下去,发现那个商场里原来有出名的儿童脑力训练机构,广告上大字强调针对弱智儿童设计了专业的方案。
划下去,划下去,一直划到深夜,躺在床上还在划。丈夫被屏幕亮光吵醒,她道歉一声躲进书房继续划,脸被光线照枯。
终于,一张照片“surprise”式的跳进她的眼睛。是脑力训练机构发布的客户合照,隋书君跟她的残障小孩站在正中间。底下这样写:
“……经过五个课时的训练,金彤的自控能力得到进步。她的姐姐说:‘我的妹妹很特殊,但我希望她成为一个不会被特殊对待的人。’。”
郭培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轻叹。那间商场她去过多少次呢?有多少次她跟隋书君擦肩而过?附近的路,她们又有多少次前后经过,互相踩着对方的脚印却没能照面呢?
郭培感到一条小蛇在心里游走,她摸到了线索,她知道现在自己有了继续探索下去的勇气和动力。她不能一知半解地跑到心理医生那里,开一张骗人的证明,好让自己仕途通明。隋书君一定很特别,特别到郭培的大脑需要一场车祸来忘掉她。
郭培买下午茶去拜访负责社区工作的同事,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辗转好几张电子的或手写的表格,找到了隋书君现在的住址。
她一定要见见隋书君,或许不需怎样热烈的倾谈,只要面对面看一眼,记忆就可以回来。
她在那片墙皮斑驳的待改造的老旧小区外等待,一天,两天。跟丈夫说加班,买一块三明治就去蹲点,车子停路边被交警敲窗,停很远走回来,还是被贴罚单。三天,四天,终于在这天晚上,大部分人都吃过晚饭的时间,看到了隋书君。她站在远处,静静地望向隋书君,有一瞬间,她错觉隋书君也看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