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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谨望2025-11-21 10:564,119

   隋书君的拳头没有向预定目标挥下去,在将要接触到郭培脸颊的前一刻,它泄了劲,像被什么截转方向,最终不轻不重地拍在郭培肩膀上。怎么会这样,搞得我好像跟她好兄弟似的打招呼。

   郭培显然被这一拳惊了一下,但没有失态躲避,只是眨眨眼,仿佛确信自己一定不会挨打。想到这里隋书君的火气又向上拱一些,你凭什么知道我不会打你,我会打,真的会打。

   “你找我干什么?”隋书君说。

   “我路过,看到你,还想会不会认错。你怎么样?”

   “路过?你在这站了有半小时吧。”

   郭培吸吸鼻子,低头干笑一声,笑声呼气声软绵绵盖到隋书君心里去,她一下子心慈了。冬天的夜晚太冷了,想必郭培浑身冻透了吧。郭培问:

   “有没有空聊一下?”郭培问。

   “聊什么?”

   “叙叙旧吧,倒没什么特别的事。”

   隋书君回头望家里的厨房,天花板亮堂堂,没有人影架在窗边,看来他们还在哄隋金彤。

   “有什么旧可叙的。”话说出口,心里怕郭培真的很有礼貌地放弃说那就不聊了。最可气的是郭培露出一秒讶异的表情,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控制不住地张开,一看就很无辜。隋书君实在想张口臭骂,看着郭培的脸,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是不想在邻居面前出丑的缘故才没骂。

   郭培说:“我加你微信,约你出来坐坐,好不好?”

   “没时间,我要照顾我妹妹。”

   “那现在呢,只耽误你五分钟,好不好?”

   隋书君再次回头看家里的厨房,这次爸爸的黑影杵在那。她拉住郭培的手臂往暗处躲闪。,不知谁先踩到冰,打了趔趄,郭培的手臂绷紧,也回手抓住她。隋书君又给自己找了理由,这次是怕被爸爸洞察到,没法子只能先答应郭培。张口就来:“你记我一下手机号码。”

   郭培说:“我知道你的号码。”

   抵家时隋金彤还在哭泣,屋里散发灾难的气息。爸爸抱着她围客厅走,“好了,好了”像一辆列车穿过隧道的回音。妈妈上半身探出轮椅,去捡隋金彤蹬掉的拖鞋,整个人很沧桑的样子。隋书君接过小孩,说:“我来,你们先吃吧。”

   隋金彤大概哭累了,很给面子地柔顺下来,总算肯接过爱吃的奶酪棒,动物般啮食。谁都不敢再提出应当给她喂菜或饭,这样就很好了。

   妈妈喊隋书君继续吃饭,她说已经饱了。共吃了半碗小米粥,两勺鸡蛋羹,五块西蓝花。一口气就温水服下六粒维生素片、钙片、微量元素片、胃黏膜修复片,胃里大堵车。这时候家里面回归到成员们都习惯了的日常,爸爸和妈妈开始索然无味地填补胃口。

   余下的时光隋书君都神不附体,回味跟郭培说的每一句话,最后一句最显得着急。自己怎么先说留电话呢,她主动找来应当她请求啊。隋书君懊悔不已,不停地摇头想摆脱这份她难以承受的窘情。也许看出了她的不安,也许对今晚的状况有意见要发表,在她刷牙的时候,爸爸站在洗手间门外,透过镜子悲情地看着她。她还未从郭培回过神来,看见爸爸的面孔跟郭培重叠,惊叫一声,喷了一镜子牙膏沫。爸爸的脸像长了白霜的橘子皮。爸爸很少特意跟她摆出谈心的姿态,她不由得发慌。是不是爸爸看到她跟郭培在楼下说话?该怎么解释呢?

   “吃饱了吗?”爸爸问。

   “饱了。”

   “什么时候再去做个胃镜,检查一下胃。”

   “好。”隋书君稍稍放心。

   “你妈妈今晚哭了。”

   妈妈经常哭,归根究底今晚也不是为了她隋书君哭。妈妈为残障的隋金彤,为坐轮椅的自己,这两点足够她泪出痛肠好久,哪里还有多余的眼泪为不去上班的隋书君流。只因为前两者都无可奈何,隋书君便卸不了责。隋书君不为自己辩解,吐掉嘴里的牙膏沫,瞪着镜子里的爸爸。

   爸爸叹气道:“金彤还是去那种特殊的幼儿园比较合适吧,那里有专门的老师,硬件软件都是针对他们这样的小孩设计的。”

   “你们也可以省点精力,是吧?”

   爸爸的脸马上通红,两人相隔镜面互相瞪着。战争一触即发,可隋书君知道爸爸不会再讲什么了。她不是要爸爸害怕她,她是要在这个家里产生独有的震慑。她当然明白不靠武力的震慑其实源自于爱,或愧怍,但她不打算强迫自己对得起所有人。

   “爸你最近喝太多酒,妈说你胃痛,你拿一盒我的胃药吃。”隋书君转过身面对爸爸说。

   爸爸摇头到一半又停下,说:“好。跟客户吃饭,没办法。”言下之意家里只有他一人顶梁。

   隋书君当作没听到。手机屏幕亮了,她看到一行小字,是郭培发来的饭约。她没有心思管爸爸了,喝酒就喝酒,那点胃痛算什么,世界上赚钱养家的男人更多。她快马加鞭跑回卧室,以最小的声量钻进被窝,思忖如何回复。隋金彤在她身边睡得很香,正如过去三年的每一天。

  

   约会地点不怎么特别,意料之中地在那间脑力训练机构的同楼层,是隋书君选的一家连锁粥店,。比起其他餐厅,这家非常儿童友好,光游乐区就有三四百平,大人可以进,也有专门的服务生照管小孩。郭培第一次跟隋书君的妹妹近距离接触,有些惶恐,没想到她残疾的方面这么多。脑部发育不正常,没法正常说话和运动,两岁时做过开颅手术,后来有癫痫的病症。郭培怜爱地跟她打招呼,可她理都不理,笨拙地转过身体,往游乐区走。隋书君弓下腰问:“我们先吃饭好不好?吃完再去玩。”妹妹的表达不是点头或摇头,而是瘪嘴要哭,可她看起来既不是真的想哭,也不是骄横。

   隋书君说:“那你先去玩十分钟,我去点菜,上了菜我来找你吃饭,好不好?”

   这次妹妹“嗯”一声。隋书君为她脱下鞋子,她被服务生领进去了。

   郭培禁不住疑惑:“她自己可以吗?”

   “别的小孩可以,她怎么不可以。”隋书君盯了妹妹一会,自顾自找餐桌坐定。

   郭培反倒放不下心,在原地迟疑。那服务生把隋金彤抱上滑梯,一只手牵住她的大臂,控制她慢慢下滑。有一个小男孩在滑梯顶端催迫,隋金彤焦急地“啊”一声,服务生立刻对小男孩说:“要排队哦。”隋金彤滑下来,两只脚像坏掉的陀螺,好不容易站稳,急急忙忙又爬上去了。

   “她没事,你不坐吗?”隋书君说。

   郭培对她的任其自便很不能理解,坐下的时候死死看她是不是有虐待儿童的嫌疑。郭培让她点菜,她不推脱,点的都是很易消化的东西。然后两人干坐着,手机也不玩,一人动作很大地去看隋金彤,另一人同时也看过去。气氛尴尬得要散发出味道了。

   “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郭培寒暄,她不打算立刻把自己失忆的事泄给她。

   隋书君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然后嗤笑一声。郭培的脸烫得离谱。看来她们之间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没关系,矫正人员不配合的情况很多,我有经验,我能搞定,郭培暗暗对自己说。

   “虽然这几年我们没联系,但我经常想起你。我都不知道你有一个妹妹……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讲,我能帮的会想办法帮你。”郭培小心翼翼地说。

   “你经常想起我。”

   “我觉得不该打扰你。”

   “你觉得不该打扰我。”

   “我想你肯定有很好的新生活。”

   “你觉得我有很好的新生活。”隋书君语气里混有半分戏谑,另外半分像玻璃渣布满地。

   糟糕,两人好像角色互换,郭培工作时用到的谈话技巧竟被她学到了。幸好这时上菜,服务员风似的来去,对话点一个逗号。

   郭培问:“叫妹妹来吃饭?”

   隋书君一动不动,说:“她饿了会自己过来。你先吃吧,我也不饿。”

   “下午妹妹还要上课?”

   “跟你有关系吗?”

   郭培被噎,慢慢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跟工作时的状况实在不一样,哪怕去服刑完的人员的家里回访,无所谓对方说什么,她总能一团和气地端着身架,得到尊敬的态度。被这样没好气地怨怼是少数,本来么,隋书君三年前服刑,她现在找过来是越界。要是被朱主任知道,免不了臭骂她一顿。

   “我过得好极了,你看,”隋书君展开双臂,“我是不是很好?”

   隋书君纤瘦单薄,脸颊凹进去,跟档案里长痘痘的脸庞不似一人了。二十岁还是小女生,长得有棱有角蛮青春的样子,没有说话那么刁蛮。脖子和肩膀细而实,一看就有多年抱小孩练出的劲力。

   “你瘦了很多,对吧?”郭培试探地问。

   隋书君虎视眈眈地不讲话,半晌没耐心地说:“你到底要问什么?”

   “没什么。”

   这次菜一趟上齐,隋书君扭头在游乐区寻觅妹妹,见她玩兴正浓,便扭回来说:“你先吃。”

   “没事,我也不太饿。”其实肚子早就小声叫起来。餐厅的杂音像催眠曲,郭培意念一时集中不了,漏听一句隋书君的话。

   “什么?”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还行,哦,三年前出了车祸,昏迷了两个月。”

   “出了车祸。哪里受伤了吗?”

   郭培再三犹豫,还是讲了实话:“其实我失忆了。”

   “失忆了。”

   “我把你忘掉了。”

   隋书君终于没再像复读机一般重复她的话,这令她松了口气。她等待隋书君鄙夷地反问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她打开手机,调出三年前的就诊病历,伸到隋书君面前。隋书君默不作声,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放大,缩小,交还给她时,手指不小心碰手指,潮湿冰冷得让她一瞬间呼吸不了。

   很久很久后,隋书君开口道:“那你现在把我想起来了吗?”

   郭培摇摇头,话语止不住从牙缝里往外挤,从头开始讲如何在记忆中溯游,讲隋书君像历史人物那样只存在于官方记载的档案,讲手机在车祸里牺牲,聊天记录消失无踪,边讲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漏太多出去,可嘴巴停不住,话比岩浆还喷薄欲出。讲完口干舌燥,咽下半杯柠檬水。隋书君注视她像注视一座纪念碑,肃穆的样子。郭培忽然欢慰起来。终于有人为她死去的记忆默哀。

   服务生把隋金彤抱来:“妹妹饿了。”隋书君脸颊泛一层红,轻声细语道谢。郭培恍然大悟,原来两人认识,不止认识,大概关系匪浅。话题暂搁,隋书君给妹妹喂饭,自己一口都不动。

   “你吃吧,我消化不好,吃得很少。”隋书君说。她果然只吃一碗蛋羹。

   “还忘记了别人吗?”

   “没有,只有你。”

   “你没有忘记别人,没有忘记回家的路,没有忘记文字和语言,偏偏只忘记我。”

   郭培点点头,抱歉说出来就变味,仿佛高自位置,怜悯地往隋书君脸上甩一枚硬币。

   “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

   隋书君给郭培倒水,语气徐缓像报告丧讯:“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可是……后来……”

   “后来有一天,你突然跟我说,我是服刑人员,你是帮扶老师,我们只是工作的关系,不是朋友。你否定了我们。”

   “我怎么会这样说?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隋书君悻悻然。

   郭培以为隋书君随便说点什么就能点燃她记忆的引线,但事实上并没有。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对不记得感到抱歉,对曾说出那样的话感到万分抱歉,对不记得曾说出那样的话感到万分万分抱歉。她不敢大言不惭地说:“我肯定不会讲这种话。” ”她感到自己十恶不赦了,甚至忽然无地自容,后悔来找隋书君。

   更抱歉的是,她刚才对隋书君撒了一个小谎。她的手机没有在车祸中撞毁,而是两个月后,她在医院醒来时,突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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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无处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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