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到妈妈怀孕的那晚,隋书君陷入整晚的梦呓。她梦见在课堂上被四名身着警服的人带走,称审判错误,她应该坐十年牢。她乖乖戴上手铐,转头看同学跟老师。周荣说:“我会去看你。”她边上警车边说:“去找我爸爸。”可她在一个方形的监牢里度过长长的一生,再也没见过任何人。
她在清晨冷冽的日光中醒来,想到自出事以来,周荣真的没有来看过她。被抛弃的滋味像升旗日全班只有她一人忘穿校服,整个早读都要罚站,在后排就算了,偏偏在教室的中间。或被老师点上黑板做题,除了“解”,一笔都写不出。老师不叫他回座,只在身后静静地等待,然后说班里还有别的同学没做完吗?被抛弃就像把她的灵魂扯出来扔进泔水桶,给她下恶浊的定义。四周八角都是严丝合缝的难堪。
还以为结束矫正是新生活的开始,别人利如刺刀的目光会钝一些。可事实相反,没有每周定期去报道的束缚,别人似乎怕她会更加凶狠。嘴上安慰她的爸妈是意外啦又不是故意的,说着语气就降了,把更想说的隐藏起来。有一次在楼梯间听到天天聚众下象棋的大叔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意外?说不定看她是未成年,找人运作成意外。不要以为杀人凶手外表都很凶残,越是这样老实不说话的忧郁的小孩,一出手就是狠狠一刀。”
忍到最后,隋书君给郭老师发信息。来回两三条只是寒暄,一到工作时间就得不到回应,恐怕自己打扰到郭老师,又发几条去道歉。郭老师只淡淡地回一句“没关系”。她有时坐车去矫正中心外面,躲起来远远地眺望门口,看见郭老师下班的身影轻松曼妙,便知道她是故意不回信息。没关系。隋书君躺在床上心悸。
爸爸回家就对妈妈体恤入微,对隋书君没什么话说。只租得起小面积的房子,走两步就会撞车。爸爸不跟她对视,他会问隋书君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像上供似的给她零花钱。一个多月过去,他们还没有告诉隋书君妈妈怀孕了。那晚她又蹑手蹑脚偷听他们的谈话,妈妈说:“如果书君一辈子在家,老二以后自己的房间了。”爸爸说:“还不至于想这么远,书君总不能一辈子在家吧,早晚会离开的。”
于是想到了死。起初只是一个随念,却越想越深,完全甩不掉了。搜过很多种死的办法,既痛苦又达不到警醒别人的目的。想到宋老师的弟弟是因为生母怀孕时汞慢性中毒才残疾的。如果一次吃下大量汞,简直是最艺术,最死得其所的做法。花一周时间去不同的药房买来二十多支水银温度计,装在袋子里摔碎,密封好几层,避免她吞下之前水银都挥发掉。准备好了才想到要写遗书,只想给父母写一句话:我给妹妹或弟弟让出房间了。
胆量不是一朝一夕生出来的,每每要真的吞下去,就觉得还可以活一下。搞不好有人希望我活呢。她横心最后发一次信息给郭老师,没想到郭老师回复正在附近,可以约她聊半小时。就像打了一针肾上腺素,空气都清新起来。她不明白怎么会想到死,连工具都准备好更是吓了她一跳,人生虽然不光明,但还有好多路啊。她把那包水银装进包里,决心一出门就扔掉。
郭老师在楼下接她,她蹦跳着上了车。郭老师说晚上要跟男朋友的父母吃饭。她画了柔美的妆,穿丝质的上衣跟裙子,与上班时判若两人。隋书君感谢她有事还来陪她,郭老师说:“你跟我说心情不好,我很担心你。”隋书君憋了好多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明明觉得很重要的事,到嘴边却觉得是小题大做。
最终把偷听到爸妈的对话说给郭老师听。郭老师问:“你不希望爸妈再生一个小孩?”
“不想。”
“你觉得可以跟爸妈聊一下你真实的想法吗?”
隋书君马上摇头:“不可能。就算聊了,他们能怎么样,堕胎吗?况且我不在乎有没有一个弟弟或妹妹,我在乎的是他们觉得我废掉了没用了,才要再生一个。我有的时候想如果他们只有我一个,还会在乎我废掉了或没用吗?”
郭老师说:“你有想过怎样才能让他们觉得你不是废掉了,还有用吗?”
“去上学。”
“那你可以去吗?”
隋书君说:“我还没做好准备。其实我也不是希望他们觉得我有用。或者说我没用,就该被放弃吗?”
郭老师说:“没有人可以放弃你,只要你不放弃你自己。”
隋书君说:“说得很容易。我都想过自杀。”
郭老师没有说话,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隋书君恐怕她以为自己说出的是幼稚的儿童之见,为证明不是玩闹,拉开包,捏出那袋碎掉的温度计,用最轻松的语气笑:“你看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郭老师伸手过来抢走包裹,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用走调的声音问:“你在哪里买的?什么时候买的?”
隋书君感到恐慌,立刻解释:“我没有真的想自杀,只是有一瞬间的想法。我正要去丢掉,真的,我正要去丢掉。”
“你没有吃?”
“没有。”
郭老师缄默不语,每一秒沉默的空气都让隋书君的心跳快一拍。她不断解释:“我真的真的马上要去扔掉,还没来得及。”
终于郭老师又问:“你给别人吃过吗?”隋书君不懂她的意思。
郭老师说:“你给你的爸爸或妈妈吃过吗?”
隋书君大骇:“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
“我想跟你爸妈谈一下。”
“不,不要。”
“这不是小事。我正好可以委婉地帮你讲你对妈妈怀孕的看法。”
“郭老师,真的不要……”
可郭老师往日的温柔逐渐从脸上褪去,神情严峻五官像刻在石板上似的,她说:“隋书君,这事情我不可能当做不知道。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是未成年,我有义务告知你的父母。这是为了保护你。”
隋书君抓住郭老师的手臂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求求你好不好?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妈。”她几乎在副驾驶座跪下,痛苦地央求:“郭老师,你就当我是朋友好不好?只有这一次,求求你。”
郭老师把她拽起来,手指的力量让她骨头生疼,她说:“你是矫正人员,我是矫正老师,这是我的职责。”说罢锁好所有的车门,开车带隋书君回了矫正中心。一路的恳求都没能让她心软,她打电话通知了爸妈。
爸妈赶到时,隋书君夹在两位矫正老师中间,悔恨交加,她不再乞求,而是面如死灰地坐着。事情发展的方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好像地球转得好好的,忽然自东向西转了。天地都翻转,所有规则被打破。听完郭老师的话,妈妈捂住嘴巴。爸爸瞠目结舌满脸仇恨地走向隋书君,隋书君浑身的肌肉收紧,控制不住的发抖。郭老师,呵呵,这时候做起好人,上前拦住爸爸让他冷静。爸爸冷静不了,可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愤怒地转回身,要所有人去医院做检查。
朱老师,所有的矫正老师,即便不是隋书君小组的老师也都赶到了,在医院声势浩大占了最紧急的位置,验血,拍片。晚上快八点,得出结果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还要观察,因为少量水银进入消化道不会马上被吸收,检查暂时体现不出什么来。大家都松一口气,爸爸抚着妈妈的后背,向隋书君投来黯然的目光。她知道爸爸永远都不会信任她了。
她看见郭老师要先走,迟疑一下跟了上去。在医院门口追上,她说:“郭老师,你好敬业啊。我对你那么信任,把什么都跟你讲,你却这样背叛我。你工作顺利恋爱幸福,根本不会看到别人的痛苦。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高尚,很有道德感?可是你的男朋友知道你还有另一个男朋友吗?他知道你跟别的男生约会接吻吗?他知道有别的男生接你下班,送你花吗?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一定会让他知道,还会让你们的爸妈也知道。你慢慢等吧。”
她记住郭老师的错愕神情,没有回急诊,而是头也不回地跑向不知名的夜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