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培把头埋在王奂的臂弯,不知做什么样的阐述才能让他明白,她并不想当妈妈。在王奂看来,没有女人会拒绝当妈妈。不想,则表明是男人不合脚。王奂不认为自己是那个不合脚的男人。跟郭培吵架,他总是赢家,却做出输家的姿态,最后拿出杀手锏:“不是你想当妈妈吗?我配合你啊。”时间久了,郭培也忘记为什么谈一场不是玩玩的恋爱,会等同于以抚养孩子为人生结尾。王奂其实不喜欢孩子吵闹,遇到了会躲得远远的,却不接受郭培跟他有同样的特点。上一秒他抱怨好吵,下一秒却说小孩都这样,笔锋转给郭培,说她的优点是有耐心。
郭培毕业考进所里,没想过会分到矫正老师的岗位。那时朱主任也刚接触这行业不久,分不清,摸索着跟狱警或心理咨询师的区别。朱主任一开始就传授给她一门心得:不要跟矫正人员做掏心的朋友,不要过于共情,他们矫正结束后各走各的路。朱主任说:“也许跟你的原则不相符,但这是保护你的最好方法。”
于是在接触第一个矫正对象隋书君的时候,郭培时刻提醒自己,我们是工作的关系。那孩子看上去就是乖小孩,有些像学生时期的她,父母老师的话是圣旨,做错了事,自己会惩罚自己。从没说过脏话,从不跟人起冲突。出了这种事,大概觉得自己完了。于是郭培对她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正常女孩,人生就是允许许多意外的发生。送给她很多小礼物,发夹,皮筋,书笔,也收到过她回礼的本子。跟故意犯罪的服刑人员不同,郭培觉得她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可渐渐觉得隋书君看自己的眼神增出异样,说不上来是把她当妈妈,还是当成一个完美的想象体。果然,矫正结束后,隋书君高频率地联络自己,完全超出了工作上的界限。郭培向朱主任寻求帮助。朱主任耸耸肩,早就料到的意思,建议她划定界域。于是不回应隋书君约她去游乐场的邀约。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样做也是因为隋书君的家庭关系看起来很正常,若她确实受虐待或缺爱,郭培一定会更关注她。在郭培的生命中,隋书君是差旅中的一棵干旱的小树,她路过,浇水,施肥,便不走回头路地离开,留她自己餐风饮露,发荣滋长。
没想到除了王奂,还遇到别人令她心动。那天是司法所跟儿童机构联合的公益活动,郭培最年轻有活力,被派到第一线。拿玩具和美食奖励小孩,被七八个兴奋如猛兽的小朋友围住,分贝高到应该罚款。这时一位高个子男生在不远处拍手,用皮球和一条塑胶隧道瞬间把小朋友都吸光。郭培顿时觉得那隧道像彩虹一样美。她下意识地看那位男生,年纪比自己小一点,身形健美,腹部不像王奂那样鼓鼓的。嘴巴一直咧着,虎牙不时闪出一粒光。小朋友们显然更喜欢他,把他当树一样爬。连郭培都觉得画面很美,想拿出手机拍。一会儿他走过来,自我介绍是彩星幼儿园的体能老师,叫做赵曜。不知是不是整天面对小朋友的关系,一说话两颗虎牙就淘气地露在外面:“刚刚他们缠着你,有点累吧。”
郭培感动得快哭了,终于被理解被关心。她说:“哦,所以你把他们叫走了,谢谢你。”
他说:“有人喜欢小孩,有人不喜欢。我是喜欢小孩的那种,跟小孩在一起完全不觉得累。”郭培心里在呐喊,这才叫做喜欢,不是王奂那种喊可爱却离得很远的喜欢。她的目光扫过刚刚小朋友爬过的肌肉拉丝的手臂,奇怪,忽然也喜欢小孩了。
一切动向朝完全没预料的路线发展。赵曜约她登山攀岩游泳,每一件都从头教她。面对他,郭培笨拙又好学。没受过一点批评。那天她不知怎么毫不犹豫毫无愧疚地回答他的问题:“是单身。”于是接受告白,成为赵曜的女朋友。无数次在深夜问自己,你竟然愿意当个坏女孩吗?你从小秉持的忠诚和诚实呢?一旦被发现,你愿意伤害谁呢?有人脚踏两只船是享受人生,而她只有痛苦。她是怎么心血来潮地让自己从道德的高地掉进洼地,怎样虚伪的奉献爱情?是爱情吗,还是贪得无厌。每次见面都发誓是最后一次,但她不能放弃跟赵曜在夜晚的海边挖螃蟹,跟路边歌手共唱一首歌。遇到脱绳逃跑的小狗,赵曜撒腿就去追,把小狗逼到跳海,他脱掉上衣钻进去,浪里白条地游赢它。在音乐公路上接吻,路过的车子轮胎在减速带上拨出《甜蜜蜜》,像专门为他们奏的。他用薄荷味的漱口水,嘴巴永远清凉。他为了小朋友的健康,烟酒不沾却从不命令她戒掉。他们讨论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一致认为太重理轻文会导致心灵像坚硬的钢架,能承重,却不能遮风挡雨。
这些事从来没跟王奂做过。她跟王奂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亏心。王奂觉得天下无敌手从不猜忌她,郭培只好用力表现,演得很大声来补偿他。她恨自己隐瞒得这样好,甚至期盼有哪一方发现,让她不得已结束这种欲罢不能。
那晚是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商议订婚的事,准婆家很看重,请人布置包厢还请了摄影师。郭培下午去化妆工作室化妆,眼泪一直流。化妆师什么也不问,废了几十根棉签吸她的眼角。最后叹息女人嘛,都要走这一步。郭培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化妆师说:“肯定不是因为开心。”妆画得美极了,看不出哭过。她额外给化妆师发了红包。隋书君又找她,她实在不想早早去酒店,就去见了隋书君,见到那包隋书君想用来自杀的水银温度计。
在医院王奂一直联系她,朱主任说这边没事,你先去忙你的,她便走了。隋书君追出来,说知道她的秘密。她直打哆嗦,喘不过气。是头顶一根无形的线吊着,才晃晃荡荡地开到酒店。整晚都听不到桌上聊什么,大家都笑,只有她流泪。王奂问:“你为什么哭?”
她说:“可能因为太开心了吧。”不记得吃过菜,不记得拍过照,不记得彩礼和嫁妆定了多少。总之离开时都昂首阔步,心满意足。按礼节各回各家,她却说送完双方父母后跟王奂去他们住的地方。两对伉俪哎呦哎呦,使眼色说年代不同,反正早就是一家人了。
回了家,王奂衣服都不换,倒在沙发上。郭培静默地陪伴,不知是否是最后一次。她说:“结婚的事,可以先不定吗?”
王奂上半身支起来:“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的感情还没到那一步,你没那么爱我。”
“我爱你都快发狂了。”
“可我感受不到,我只觉得你到年纪了想成家而已,不是非我不可。”
王奂跑过来:“我当然非你不可。你怎么了?不是你我还不想结呢。”
郭培说:“那次在街上好多小孩围着我,折磨我,你根本就不来救我。你不是喜欢我,也不是喜欢小孩,你只是喜欢小孩折磨我,你喜欢看到我被折磨却无可奈何只能妥协的样子。对你妥协,对小孩妥协,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妈妈好妻子,仅此而已。”
王奂真的要发狂了。他这时就不神经大条地说她无理取闹,而是敏感地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他喝了酒,呼出浓重的酒气。“你是不是有别人了?”他问。
郭培的默然出卖了她。
“是谁?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每一个问题都把郭培往深渊推一步。
“把手机给我。”王奂说。他以身高压制住郭培,直接去拿郭培的手机。郭培两手紧紧握住手机,转过身,把手臂压在肚子下面。王奂毫不客气地扭过她,大力掰她的手指。电光火石间,郭培感到身体被什么东西捶到,跌坐在地上。精美的盘发散掉,她像一个疯妇失智地把四肢乱放。
王奂赶忙扶她,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她放开喉咙,喊他不要碰她。
他蹲下去,然后跪下,像忏悔。郭培用怪异的姿势保持静默。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响起,两人同时看来电号码。
是朱主任:“你在哪里?”
“我在家。”
“快到医院来,隋书君自杀了。”
“什么?”
“她吞了那些体温计,现在正在抢救。”
郭培颤巍巍地起身,关节痛得禁不住轻声呻吟。王奂拉住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郭培说:“这几天都不要找我。”
一到夜间,眼睛散光的毛病就显示出厉害。灯光晃得她心慌,集中不了精神,手抖得连方向盘都握不稳。对向车开远光灯晃她,她急刹差点撞到路人。又问朱主任情况,朱主任说:“那些水银,及时洗胃倒是能清理,但玻璃碴太多了,她的消化道可能完蛋了。”
郭培抬头才发现走错路,前方是一个路障,冷淡地让她绕路慢行。她两手在方向盘滑一个半圆,车子一头撞到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