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之下,海面波光粼粼。偶有海鸥嘶鸣,掠过船帆而又远走高飞,不留任何痕迹。远处火烧云渐随风涌,好似追悼那日郎晚草的慷慨就义,见了让人徒增伤感。
鲛珠号踏浪前行,奋勇直前,所过之处激起阵阵银白浪花。然而船只渐远,海面却久久不能平复,碧海中的那条金色水带蜿蜒,犹如散落人间的银河般光彩夺目。
彼时,万俟沧和炎猎正两两扶着船舵,操纵航行方向。
万俟沧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天海一色上,神色忧郁,若有所思,炎猎也时不时唉声叹气,好几番都是欲言又止。
而一旁的地空不断擦拭船锚,愁容满面,似在分散注意力般,将那船锚擦拭得如同新铸的般锃亮。
江宿在几人身后踱步,惦记着万俟沧身上剑伤未愈,好几次想要换下他来,却被他推却了去。江宿也知,万俟沧虽是不说,可心中的痛惜并不比旁人少丝毫。
虽是初战告捷,可众人却没什么胜利的喜悦,反而沉浸在一片沉寂之中,那日郎晚草壮烈牺牲的模样犹如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中。他们一船的人今日还能在这鲛珠号上掌舵,全亏了它。
只是,郎晚草却是再也看不到这世间一眼了。
而船舱内何尝不是这般惨雾愁云。阳光顺着窗棂洒落,在地板上烙下光影斑驳,却带不给陆黎昕丝毫温暖。
到时间换药了。
虽是这几日每天都要面对陆悦心身上的伤痕,可每看一次,陆黎昕心中的歉疚和痛楚便多上一分。
陆黎昕双手颤抖,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轻轻解开缠在陆悦心身上的绷带,那绷带已因为渗出浓浓的血水来而死死粘在陆悦心的身上,陆黎昕只得小心翼翼地轻轻捻起绷带,一点一点剥开,生怕触痛了她。
血液和脓液的气味混合交杂,常人闻了便想作呕,而陆黎昕看着陆悦心伤痕累累的身体,却只觉得心痛。
待绷带解除,陆黎昕的目光落在了陆悦心身上的伤痕处,还是不忍地咬住了唇。纵使自己已经受过重重磨难,可她也不敢想夜明君的那些残虐手段是如何落在自己这个向来温柔柔弱的妹妹身上的。
这几日,陆黎昕已为陆悦心将肩胛处的腐肉剔除,新生的嫩肉还未长出,每换一次绷带,鲜血便汩汩冒出,永无止境似的。
“耿毅,将草药给我。”陆黎昕声音略微哽咽,屏风后的耿毅闻言,忙不迭将草药从屏风后递了过去。
陆黎昕轻轻为陆悦心上了药后,又替她擦拭了身子,这才缠好了绷带。而耿毅也忙前忙后地替陆黎昕端水送药。
待这一切都做完后,陆黎昕这才将屏风敛去。
耿毅的视线落在依旧紧闭双眸的陆悦心身上——虽然她的大伤已经全部包扎了,可其余鞭痕刺痕却依旧清晰可见。只是看着这些,他便心痛不已。
耿毅转回眸子,便看到陆黎昕的眼下一片乌黑。
“黎昕,你不妨先休息,离岛七日,悦心也高烧昏迷了七日,你一直硬撑着不是办法。”耿毅心疼道,“这七日你几乎不曾睡过,如此下来,悦心就算醒来,你的身体也是垮了。”
而陆黎昕却是摇了摇头,自己这般疲惫,耿毅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七日未合眼,耿毅也七日未合眼。更何况,她也不放心自己不守着陆悦心。
“听话,黎昕。”耿毅上前轻拍了一下陆黎昕的肩膀,言语之中满是柔情,“为了将悦心唤醒,你日日替她医治,在无启岛上你本就灵力耗损,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住的。”
“我无妨,”陆黎昕抬起头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你不必担忧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倒是你,快去休憩吧。”
耿毅见劝不动陆黎昕,一时语塞,而陆黎昕却看着昏迷之中的妹妹,不禁担忧。
“其实,耿毅,我既怕悦心不醒,又怕悦心醒后接受不了事实。”陆黎昕语气凄凉,扯出一丝苦笑,“我真的很怕,我怕悦心会怪罪我……”
看着陆黎昕转身的背影,耿毅一瞬间有些错愕,他垂着眸子,好半晌才说道,“当日悦心一心求死,我却强行救了她,如今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语毕,一阵脚步声传来,陆黎昕和耿毅回头看向门处,才发觉是迟悔同万俟沧。只见迟悔手中还提着食盒,满面担忧。
而万俟沧走入房间后,便来到了陆黎昕身前。他自然知晓如今陆黎昕为了医治妹妹不愿休憩,便只能换一种说辞。
“陆黎昕,你累垮了自己的身子,又谈何医治陆悦心?”万俟沧不苟言笑,面色冰冷地说道。
“我清楚我自身状况,不必这般激我。”陆黎昕摇了摇头,也知万俟沧是为自己好,不愿多言。
“你当真清楚?你如今的灵力,怕是连喽啰鬼都难以对付。往后日子还要去寻其余花妖,一路凶险,这般身子如何能行!”万俟沧见陆黎昕冥顽不灵,一挥衣袖便侧过身去,又好似气不过般,转身直接走了出去。
见状,迟悔连忙上前,看陆黎昕也并未有用膳的意思,就将食盒搁置在了一旁的红木雕花桌上。
“主人,万俟沧话糙理不糙,你如今的身子虚弱,若是自顾不暇,你也照顾不了陆悦心了。”迟悔好言相劝,见陆黎昕面色稍有动容,连忙说道,“这里你不必忧心,男女有别,我接替你照顾陆悦心,可好?”
陆黎昕本想拒绝,可看着迟悔诚恳的面色,却是有些犹豫了。
“难不成主人还信不过我嘛?”迟悔笑道。
无奈,陆黎昕只能点了点头勉强同意,紧接着便想要起身,却忽而眼前一黑,踉跄了下。
好在,迟悔眼疾手快地扶起陆黎昕,她这才堪堪立定了身。
“都这般了还要硬撑,你可真是不心疼你的身体。”耿毅摇了摇头,既怜惜又责备地看向陆黎昕。
“我这就去休息还不行吗。”陆黎昕苦笑了声,旋即拉开了迟悔的手。
“那主人便去旁边的房里休息一会儿,有事儿的话我就会第一时间告知与你。”见状,迟悔终于松了口气。
可谁知,陆黎昕刚踏出房门,身后便传来耿毅的惊呼声。
“悦心醒了!”耿毅方才看着陆悦心的手指关节微微动了一下,便连忙给她端来白水,陆黎昕闻言身子一颤,连忙跑到陆悦心的床榻前半跪着身子,想同她讲讲话。
陆悦心缓缓睁开眸子,周圈都是或站或跪的人,她被灼烧过有些发焦的眉毛蹙起,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耿毅张口欲言,陆悦心本想说话,可当视线落在耿毅手中反光的器皿时,瞬间瞪大了双眼,呆愣着无法动弹。
那器皿中赫然呈现的是陆悦心此时狼狈的模样。只见她浑身上下缠着纱布,双腿已不复存在,面容狼狈,哪里还有昔日船王府小姐的风姿?
陆悦心不可置信,当即将耿毅递来的茶盏扬手打翻,水渍顺着陆黎昕的脸颊往下流淌,陆黎昕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却还是笑了。
“醒来就好,悦心,你可想吃些什么?粥可以么?”陆黎昕激动地说道,想伸手去触碰陆悦心的脸颊,却被她躲闪开,再转过脸来,目光之中的厌恶和憎恨毫不遮盖。
“你滚!”陆悦心的声带还未完全恢复,嗓音依旧嘶哑,也却比那日在无启岛上好了许多。
闻言,陆黎昕也不恼,而是劝慰,“悦心,我知晓你如今醒来不适应,但还是要以身子为重……”
话还未说完,就被陆悦心打断了去。
只见陆悦心奋力挣扎起身,双手朝着陆黎昕的脖颈而来,还好迟悔在身后拉了一把,才未能让她得逞。
“你何必这般虚伪!我所遭受的苦难,到头来还不是因为你!”陆悦心死死地瞪着陆黎昕,语气激动,胸口起伏剧烈,好似想要将陆黎昕千刀万剐了一般,“如今我容貌尽毁,身体残疾,你可满意?我一心赴死,你留我下来不就是为了看我笑话的么!”
陆黎昕看着这般狰狞的陆悦心,一时间难以将她同记忆中的妹妹对上,愣住原地。
而耿毅终究是看不下去了,站在陆黎昕的身前,眉头紧蹙,“悦心,你姐姐一直在耗费灵力努力医治你,你怎可如此揣度她?”
然而,在听到耿毅站出来为陆黎昕说话时,陆悦心却更激动了,她拼命挣扎起身,手在空中不停挥舞,显然是想冲过去打她。
耿毅见状,连忙将陆悦心拦腰抱住,可她却还想要冲到陆黎昕的面前报仇,奈何却挣扎不开。
“耿毅哥哥,难不成你如今都看不清陆黎昕究竟是什么祸害吗?!”陆悦心捶着耿毅的后背,声音嘶哑地吼道,瞪着陆黎昕的眸子满是愤恨的泪水,“她不配姓陆!我恨不得她去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孽种!”
见陆悦心根本难以平复,耿毅只好朝着陆黎昕的方向以眼神示意,让陆黎昕先出去。
陆黎昕苦涩抿唇,鼻头微酸。看着昔日船王金尊玉贵的骄女如今这般不成人形,咒骂连篇,身体残缺,形如鬼魅,心中自然不好受,连忙转身快步走去。
然而就在陆黎昕走出船舱的一瞬,终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眼眶一红,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可当抬起头后,眼泪却被硬生生逼了回去。
“少爷,可别哭呀,好不容易有点儿女郎的模样了,哭了可就更丑了。”万俟沧吊儿郎当地坐在门外的船舷上,双腿乱晃,脸上少有笑容,“几句话就能让你这般伤心?左耳进右耳出就好了。”
陆黎昕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眉头紧蹙,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悦心说,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了。万俟沧,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陆黎昕好似渴求希望般看向万俟沧,她明白不该将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可如今她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听到这话的万俟沧只觉得呼吸一滞,单手一撑,就从船舷上跳了下来,落在了陆黎昕的身前。
“陆悦心是否原谅你,是她的事儿,你应该做的是全力帮助她,不愧于己,就好。”万俟沧面色严肃,眸中映衬着陆黎昕的眼睛。
闻言,陆黎昕忽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若是日日夜夜沉浸在悦心对自己的恨意中,她也就只会自怨自艾,可悦心的伤痕就无人照料了。
“我明白了,万俟沧,我一定会治好悦心的脸和腿!”陆黎昕坚定地说道。
话音刚落,头顶的甲板就传来江宿的声音,“有能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招呼。”
陆黎昕抬头看去,原来江宿、地空和炎猎都在甲板之上。此时,地空和炎猎正在检查船帆,江宿则在一旁固定船锚。
“还有我们!”炎猎和地空放下手中的活,朝陆黎昕挥手致意,二人异口同声。
原本冰凉的心终是感受到了温柔,陆黎昕看向三人,粲然一笑,旋即视线落回到了万俟沧身上,笑意愈深。
“幸好,还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