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香消玉殒之际，陆悦心转过视线，再次看向陆黎昕之时，眼神之中已没有了方才的那般恶毒，反而是情愫复杂，难以言说。
视线相对，陆黎昕心中一颤，缓缓低下身，跪于地面，习惯性地为陆悦心擦拭去脸上的血渍，不论何时，陆黎昕皆是这般仔细照顾陆悦心。而她不知，正是因为这个动作，唤醒了陆悦心心底最为模糊的记忆，那便是她们姐妹之间最美好的过往。
对于这个妹妹，陆黎昕从始至终只有歉意。如今，看着她面无人色，筋骨俱碎，陆黎昕的心仿若被人揪住了一般生疼。她多想，现下濒死的是自己，而非是陆悦心。
“对不起，悦心……”陆黎昕哽咽道，面上清泪划过，如鲠在喉，“对不起，对不起……”
陆黎昕攥紧拳头，死死用指甲嵌入掌心，想要消解一些心头郁结，却无济于事。只要一看到陆悦心的面容，她便觉得窒息般痛楚。
“悦心，都是我不好。如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这样。”陆黎昕口中喃喃，面上都是泪水，除却道歉，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悦心，都是因为我，我的出现……给你带来的都是厄运，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姐姐。”
陆黎昕终归是忍受不住内心之中的折磨和悔恨，抬起手，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背，想要转移心中的疼痛，然这样却缓解不了万分之一。
闻言，陆悦心目光忽而一怔，不知为何，看着陆黎昕满脸是泪，心中竟是有些酸涩。
陆悦心一言未发，可脑海之中的画面如同镜花水月之中的倒影一般，晃晃荡荡便过了半生。
恍然之中，陆悦心终归明了：这世间，除了父母，对自己最好的其实一直都是陆黎昕。
从幼时起，两人毫无芥蒂之时，陆黎昕便是处处忍让着她，有什么稀罕物什都要先送给自己。每每自己犯了错，都是陆黎昕主动帮她揽下罪名，去陆尊处领罚。那沥海城的规矩不让未出阁的女子在闹市之上乱窜，陆黎昕便偷偷带她溜出去，就为了让她开开心心，不要总是皱着小脸……
这样的回忆数不胜数。
而就算是二人决绝后，陆黎昕依旧待她极好。
在从无启岛上救出自己后，陆黎昕便想着法子为自己医治，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才让她的身子硬朗起来。而为了她的那双断腿，更是四处求医问药。陆悦心亲耳听到过陆黎昕为她日夜忧愁时的叹息，然那时候的她以为陆黎昕不过虚情假意，如今却是醒悟过来，她是真心为自己担忧。
这一年来，光是在海上，便为自己的双腿停留过不下百个小岛。而在阿珠的女儿国中，自己杀了阿珠，也是陆黎昕率先发现的。她知晓，万俟沧等人对她恨得真切，若是让他们知道阿珠是因自己而死，必会被斩杀。而陆黎昕却是甚至是因为自己，不惜承担杀人罪名，哪怕代价是与万俟沧之间出现误会。
过往种种，无一不在例证陆黎昕的对自己的一番苦心。
可惜，造化弄人，这一生，她从未想明白过，甚至觉得唯有陆黎昕身死才能抵消自己心头的恨意。反倒是在将死之际，知晓过往终归是错了。
思绪拉回到了弥天阵中，当时，她站立于正厅门外，眼看着陆黎昕弱小可怜蜷缩一团，将要被冰凉的海水冲得烟消云散。
自己真的没有半点儿同情吗？答案是否定的。
那一抹同情与内疚，不是装出来的。那是陆悦心内心深处最为秘密的映射。
她以为自己是恨透了陆黎昕的。可如今看着陆黎昕苦不堪言，满面痛楚，跪坐在自己面前，却为何没有任何愉悦之感？
为何，在临死之际，回想到的并非是滔天恨意，却都是小时候玩耍的场景呢？
她还记得，当初陆尊出海，陆氏忙着打理陆府，自己哭闹不止，是陆黎昕将她抱在怀中，等着她哭睡过去，才会将自己轻轻放在床榻之上。也清楚地记得，是陆黎昕每每在海神节，都会连夜上山，在寒风之中站立一宿，第二日第一个入了海神庙，只为了给她讨一个好彩头……
原来，不知不觉间，美好的回忆总比痛苦的经历多。
思及此，陆悦心忽而释然，她脆弱的面庞上勾勒出一丝笑意，可如今太过于虚弱，那原本宛若天人的面容竟是有些惨淡，“姐姐，不必再哭了，你为我流的泪已经太多了。”
一声姐姐，拉回了陆黎昕的思绪，她竟是止住了哭，惊诧地看着陆悦心。她本以为，在最后关头，陆悦心会恨透了自己。她虽不知晓这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见眼前天翻地覆之景，又在幻境之中见到了陆悦心，便知晓，自己该是被陆悦心算计了。
可如今，陆悦心却是以垂死之身倒在自己眼前。不用去想，也知晓，定是陆悦心自己放弃了这阴谋。方才在弥天阵之中，海水已经蔓延到了陆黎昕的腿部，陆黎昕本已闭眼等死，却听到一声入水声，是陆悦心从天而降，将她拉出这地狱之中。
见陆黎昕眸中带着惊诧，陆悦心却是面上始终落着浅淡的笑意，原来，从始至终，她从未恨毒了陆黎昕。
“你救过我，现在我也牺牲性命救了你，你我二人，两不相欠了。若是有来世，但愿你我切勿再遇到。”陆悦心的声音极轻，如浪花湮没于海，“往后余生，愿你长风破浪，平安顺遂。”
闻言，陆黎昕却又是止不住泪流满面，又急又痛，难以呼吸，断断续续地说道，“悦心，不要死，你不会死的，我是神仙，我有万花仙铃，我一定会救你！”
说着，陆黎昕便连忙蕴藉灵力，然刚待指尖泛起星星点点绿光，就见陆悦心挣扎着身子，想要拉住陆黎昕，眼神之中满是焦急。
怕陆悦心耗尽力气，陆黎昕眉头蹙起，匆忙散去灵力，想要搀扶住陆悦心，却见陆悦心微微摇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视线紧紧落在陆黎昕的脸上。
只见陆悦心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伸出苍白的指尖，陆黎昕不知陆悦心这是作何，却是下意识地慌忙牵住，生怕她动了太大的力气。
“悦心，你……”陆黎昕哽咽道。
陆悦心莞尔一笑，好似春风拂面。
“我还有东西，忘了还给你。”陆悦心笑道，旋即将手从陆黎昕的掌心之中缓缓抽离，以指尖相对陆黎昕的指尖，灵光乍现，一道白光从陆悦心的指尖之处蔓延，尽数入了陆黎昕的身体。
不过须臾，陆悦心便将体内先前夜明君残存在自己身体之中的那一点儿灵力，尽数传递给了陆黎昕。
随之而来的，还有清脆的铃铛声响。
万花仙铃感应到了自身流落在外的最后一点儿灵力，兀自晃动起来，只见陆黎昕腰际之间的万花仙铃蠢蠢欲动，随风摇曳，发出清脆鸣声，忽而眨眼间从陆黎昕的腰间挣脱而开，径直飞入上空，灵光四射，光芒笼罩着陆黎昕、耿毅、万俟沧、陆悦心所在之处。
五彩斑斓的光芒如同烛火摇曳，将这方小天地照耀得熠熠生辉。光芒之内，色彩落在四人身上，一股暖流从万花仙铃之中浮现，旋即涌入陆黎昕、万俟沧和耿毅身上。
然而陆悦心，却是依旧眉头紧锁，面露苦楚。
“悦心……”陆黎昕喃喃道，她知晓，方才陆悦心之所以能撑这般久，皆是因为这万花仙铃的灵力吊着一口气，如今没了灵力，估摸着是随时都有可能陨灭。
“不必为我悲伤。”陆悦心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末了，视线流转到了耿毅身上。
曾几何时，她昼思夜想的不过就是能够嫁给耿毅为妇，好在轮回之中，她也见证了这一场景。
今生还有遗憾么？
兴许还有。那便是未能真正同耿毅步入洞房，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可如今，她也算是知足了。
陆悦心的视线不住地在耿毅面容之上流转，熟悉的眉眼、鼻梁、唇畔，皆是自己所爱之人的模样。
少女之时，陆悦心也曾依着窗沿苦思冥想，日后要嫁给如何的人，可当脑海之中映出耿毅的模样时，她便知晓了。
“耿毅哥哥，今生遇见你，便是我最大的幸事。”陆悦心口中喃喃，气若游丝，“若有来世……”
万花仙铃之下，灵光普照，陆黎昕、万俟沧和耿毅的伤势渐渐好转，伤痕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唯有陆悦心的脸色却渐渐灰败。
“悦心，悦心！你起来好不好，你起来，我们一起回幽冥船，不再来这北海极眼，不再去寻这轮回谷……”耿毅声音嘶哑，紧紧拉住陆悦心的手，不愿松开。
闻言，陆悦心一笑，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唯有唇角依然勾起。
须臾，雨散云收。与此同时，陆悦心终归是熬不住了，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手从耿毅的手中滑落，身体僵直，没了气息。
而后，从陆悦心的体内逐渐浮出一缕香魂，那魂魄似有意识一般，久久围绕着痛哭流涕的陆黎昕，经久不散。
“悦心……”陆黎昕哽咽不已，伸手欲抓住这缕芳魂，却见那魂魄了却无踪，随着海风逐渐飞往海面之上，最终从他们的视野之中消散了。
“悦心……你去哪里，悦心……我带你回沥海城……”陆黎昕朝着海面的方向跪在地上，掩面痛苦。
万俟沧见陆黎昕悲痛至极，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坐在地上，搂住了陆黎昕的肩头。
陆黎昕抬眸一看，便见万俟沧眼中满是心疼，终是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和痛楚，靠在万俟沧的肩头，痛哭失声，欲将这些日子的苦楚尽数倾泄一般。
而耿毅，则是坐在原地，目光呆滞，紧紧地抱着已经毫无生息的陆悦心，如同抱着自己真正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