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爹迈开两条长腿,使劲往前跑着。他今年其实也才四十,而且打小就只练了一门功夫,就是轻功,预备着逃命用的。此刻跑起来,依旧健步如飞。
青石砖路两边商铺林立,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吴老爹寻子心切,几个开店的老板娘是他的相好,给他抛媚眼儿,打招呼,他也全都不搭理,冷不防一下撞倒了一个从药铺里出来的男人。
“哎呦!走路也不看着点儿……”
吴伯安揉着额头,看着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竟然没生气,反而笑呵呵地对自己道。
“三叔,您干什么去?”
吴伯安这才认出是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子,吴歇,一直干着渡船的行当,一天到头往江宁县赶。
江宁县离大梁国都金陵很近,吴歇天天进城,因此有什么新闻大事,他全知道。
不过吴伯安现在没心情听他闲扯淡了,把他扶起来,就要走。
“我找你哥哥去,等着再说吧!”
“哎!三叔!”
吴歇扯住吴老爹,说道。
“祺哥逛窑子去了,不在城东打牌,在城西卧红苑哩,我方才打那里经过,还和他说了几句话。怎么了?三叔,什么事让您急成这样子?”
“这个兔崽子,就是个下流种子托生的!哪天不把他给骟了才老实!”
吴老爹气得直跺脚,一想自己这个侄子也是个爱听说书看故事的,别因为也看了禁书,也被牵连进去。
因此把他扯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把方才老宋被官兵带走,《三国》是禁书的事全都告诉了吴歇。
吴歇竟然一点儿也不吃惊,反而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
“三叔,您不知道大梁朝如今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吴伯安摇了摇头。
吴歇呵呵一笑,拉着吴伯安到附近一家茶房里,要了热茶点心,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对吴老爹说道。
“三叔还记不记得,去年太子爷薨逝的事情?举国戴孝?”
“记得啊,不过那是达官贵人的事情,小老百姓谁他娘的管那个!”
“这倒不要紧。侄儿在县城里,偶然听见那些人说起,其实太子爷根本没死!而是躲到咱们江宁县来了!”
“啊?!”
吴伯安吓得打了个激灵,环顾一下四周,亏得茶馆里除了他两个,一个人也没有,连店家都在呼呼大睡。
吴歇神秘兮兮地说道。
“听说,这位太子爷跟现在朝廷四位大世家不太和睦,去年其实是这四大家害太子爷不成,被太子爷诈死,跑出来了。
如今这四大家正在找太子爷,把他杀了,将来!好立一个新皇帝呢!”
“你等会儿……”
吴伯安听得一头雾水。
他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
年轻时候他也曾走南闯北,金陵城也去过几次,好像是有什么“四大世家”的印象。
“你说的四大家……是不是当年鞑子打中原的时候,保着皇帝南渡长江的四大家?”
“可不是么。”
吴歇冷冷道,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当年这四大家内斗,把个皇帝弄得傀儡一般,鞑子趁虚南下,硬生生把咱们中原给占走了。
那四家保着皇帝过江,其实哪里是保皇帝,是保他们的富贵罢了!皇帝南下,根基不稳,可还不得依仗他们世家么。”
“可是……这跟那本禁书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说。”
吴歇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写这本三国的罗先生,都说也住在金陵。而且有传言说就在江宁!和这位太子爷窝藏一块,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杀回金陵,灭了那世家哩!”
“这么说来,这书其实不是禁书,只是欲加之罪了。”
“可以这么说吧……”
吴歇轻叹一声。
“这本书我或多或少也看过一些,其实里面很多话摘出来,确实可以说是大不敬。
比如说开篇的黄巾之乱,这些农民揭竿而起,按理说应该称‘贼’,但这罗先生却不肯称‘贼’,言辞之间还多有惋惜之意,这可不就是鼓励老百姓要造反,反朝廷么?
再者,如今写到的刘备出兵北伐,收复河山。再想想如今咱们大梁,丢了中原,偏安江南,对北方的鞑子俯首称臣。而如今却又冒出来一个收复失地的故事,这岂不是鼓励国人赶紧北上驱逐鞑虏?
朝廷刚刚跟北燕俯首称臣,安享几年太平,又怎么可能北伐呢?”
吴歇说着,冷笑了一声。
“这本书,本来只是图一乐,也没什么。可关键是此书的作者跟太子爷有牵连,自然也是活不得了……”
吴伯安听着,心里突然愤懑起来。
他虽然是个粗人,却也很有些见识。
三十年前鞑子南下,他跟着爹娘从山东逃到了江南,一路上受尽了颠簸之苦。
人最后求的,不过是落叶归根,想到祖坟之地被别国抢去,自己要葬在他乡,吴伯安心里就一阵发寒。
“朝廷无道,就算偏安江南,又能偏安多久……”
这是吴老爹的真心话。
现如今,他倒有些敬佩起这位“罗先生”的胆识了。
“这么说来,这位罗先生,怕是也活不长了……”
“不千刀万剐就算好的。”
吴歇惋惜道。
“不过生前赚得盆满钵满,如今死了也值了。听说这人光写这一本书挣的钱,换整个江宁城也能换得,虽说有些夸大,不过确实赚得不少,一辈子是肯定够花了。但现在怕是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可见读书多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吴伯安心里庆幸自己儿子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眠花宿柳,吃喝嫖赌,尚且都是小事,还有得救。
若是惊动了朝廷权贵,那可真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歇将最后一口茶喝完,斗笠往头上一戴。
“行了,三叔,侄儿还有事,就先走了。对了。”
吴歇又想起一件事来。
“近来芙蓉镇不怎么太平,不光是禁书的事儿,一伙子卖私盐的盐贩也逃进来了。总之不过都为了那点儿事,扣罪名罢了,和咱们没关系。
只是您叮嘱祺哥一句,让他最近还是老实在家里吧。”
吴歇说着,付了茶钱,便就走了。
留下一个吴老爹,心情沉重,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心里发毛,好像越想躲开什么事,事情反倒越缠着自己一样。
他叹了口气,起身往卧红苑找儿子去。
一路上,他一边在想吴歇的话,一边又在想,干脆把吴兆祺的腿直接给打断好了,生得他天天东游西逛,不知道哪天又惹来什么灭顶之灾。
抓人的官兵还没走,吴伯安看着许多人又被押走了。
他心里又在想,亏得儿子从来不读书,若是读了这本书被抓走,他可真没办法了。
再若是他儿子就是那个罗先生,那他吴伯安,如今也只有上吊陪死的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