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摇曳,当我数到“二十”,就放弃了点清到底有多少把长矛刺入这棺椁的念头。
我呆呆地注视着棺椁。
由于岁月的侵蚀,棺椁上面不少地方的黑漆都已经剥离了;缠绕棺椁的铁链也都是红色的锈迹;长矛也大都折断了,只在棺椁外面留下或长或短的一截。
棺椁里究竟是谁,竟然在下葬之后还得到这样的待遇?
我凑到棺椁跟前,想要看清楚黑漆上面绿色和白色的字迹,希望能找到一点启示。
就在这时候,若有若无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时而很低沉,时而又很尖锐,就像某种巨大生物在深沉的喘气,又像是风吹过孔洞的啸鸣。
我毛骨悚然地退开了一步,像影子和幽魂一样,身体穿过了身后的一个民夫,引得他手中的火光一阵剧烈摇曳,使他惊异不定地环顾四周。尽管我就站在他面前。
人们骚动起来了。
三个英国人激烈的交谈,然后其中的一个,开始跟民国官员小声的说话。于是民国官员开口了,他带着一股浓重的甘陕口音,但是我听在耳朵里,却像是普通话一样亲切易懂。他吩咐下去,教民夫把棺椁破开。但是没有人愿意这么干。于是他发火了,要士兵们用枪逼着民夫上去干活儿。
我面前的这个举着火把的民夫,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哭大叫。突然,他扔掉了火把,一头冲过来,穿过我,向墓室外跑去。
一声枪响。
当我转过头,看见他已经倒在甬道的门口,不动了。
官员举着冒烟的手枪,大声呵斥着什么。但是第二根火把也扔在了地下,然后是第三根,第四根。人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进而互相推推搡搡。国民政府的官员吼叫着,士兵们用枪戳着民夫的胸膛,迫使他们后退。
我发现,英国人不见了。
我的感知随着思维穿过争执的人们,就像穿过空气一样,来到甬道里。但是同时,我的另一个感知源头还停留在原地,看着士兵和民夫推搡着吼叫。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视角。我既可以看见这里,也可以看见这里,只要我想。
这应该是“辽丹”的作用。
这边,我看见三个英国人正欣喜若狂地举着火把,看着甬道墙壁上的字和符号。其中的一个把它们抄在了一只深棕色封皮的日记本上。突然,抄文字的人掉头冲到甬道上面的窑洞里。我跟着他,看见他摊开信纸,激动地在上面留下一串串我看不懂的拉丁文字。
另外两个英国人也上来了。他们互相击掌,流泪,而后围绕写字的桌子站成了一个圆圈,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手牵着手。三个人当中,那个和民国官员交流的人,开始用变了调的中文,磕磕巴巴地念起了记录在本子上的文字。另外两个人时不时迎合着,有节奏地举手呼喊着“BARRA”、“BARRA”,就像是给他打着某种诡异的节拍。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难以识别的东西,摆在桌子上。
而这边,我看见民夫和军人仍然在墓室里对峙,国民政府的官员掏出了明晃晃的袁大头,告诉民夫们,要么去破开那棺椁,然后拿到双倍的赏钱;要么……他用手枪指向横死在甬道口的民夫。
民夫们的意志正在软化。
窑洞里,三个英国人的冗长而又令人迷惑的仪式已经接近尾声了。长篇大论终于结束,我看见他们念出了那个令我战栗不已的尾句:“乃牙剌图惕易典匝俎”只不过,他们的发音是完全西式的,顿挫有力,而且还出现了汉字所没有的清音和尾音,听起来就像是“NYARLATHOTEP、EDIN、NAZU”。
三个英国人兴奋地念完了。他们满脸油汗,满怀希冀地互相张望着,但是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
希望的光一点一点从这三个人的眼睛里褪去了。
“或许……”当中的一个说。
他这句话没说完,火就燃起来了。
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那堆杂七杂八、难以辨识的东西自动燃起了一缕火苗。他们三个人一齐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看着火苗越烧越高,舔舐着窑洞的顶部。火苗逐渐变成了一种惨绿和深紫相互纠缠的颜色。
我突然有了一种玄而又玄的预感,这里多了一个什么东西。尽管我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它切切实实地存在着……那种感觉,就像是包围着我们的空气突然觉醒了,有了自己的意识,在默默地关注着我们一样。
墓室里,民夫们刚刚妥协了。他们在士兵们用枪指头的监督下,重新拿起挖开墓墙的工具,围绕着被长矛扎得刺猬似的棺椁。其中一个胆大妄为的,抡起镐头,一家伙刨在棺椁上,竟然劈出了一连串的火星。
我听见一声沉闷的怒吼,清清楚楚地从棺椁里传出来!
墓室里的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突然之间,山摇地动!
窑洞里,我感觉脚下一空,好像整个窑洞都在下沉。黄土簌簌地从洞顶往下落。
大地的疯狂抖动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稍稍有停歇的迹象。
“我们闯了大祸了!”一个英国人尖叫着。
直至此时,他们三个才如梦初醒,东倒西歪地向洞口爬去。可就在他们到达洞口的一瞬间,石块和尘土在他们眼前落下,把窑洞口封得严严实实。写信的那个人是冲得最快的,被土石压了个正着。数以吨计的黄土把他牢牢地压在下面,只露出了一只脚。
剩下的两个人大声惨叫起来。
墓室里,剧烈的震荡和下落的泥土使一个士兵惊慌失措地扣动了扳机,子弹射入对面的砖墙里。随着这一声枪响,其他士兵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扣下了扳机。一时间枪声大作,在狭小的墓室里回荡,震耳欲聋!
转眼之间,一直被枪指着的民夫们已经全倒了下去,在血泊里抽搐着挣命。
大地和山峦的巨幅震荡又开始了。惊魂未定的官员和士兵连滚带爬地冲向甬道,争先恐后向上面逃生。
我的感知没有跟随他们,而是留在墓室里——我看见过上面窑洞已经被封死了,知道他们注定徒劳一场。
黄土和碎石从棺椁上方的墓室砖缝里簌簌掉落。
我看见地下横流的鲜血仿佛全都有了生命,一股一股的鲜血违背了物理,不约而同流向了墓室最高的地方,棺椁底座。
我听见,那个深沉的喘息声,变得更加洪亮,就像雷鸣一样!
那个喘息声,浑浊地说出了几个词,那不是汉语,也不像是英语,那是无法辨别含义的耳语,我应该是听不懂的,可是我却懂了。
这声音仿佛自亘古传来:“祭品……还要……”
横死在地的民夫们突然发生了可怕的变形。他们的皮肤开始褶皱、增厚,牙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增,躯体变得佝偻,前肢增长,手指长出了锋利的指甲。而后一个个带着满身的枪眼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们这副鬼样子让我想起了令狐。
死而复生的怪物们纷纷手脚并用地进入甬道,爬向窑洞。
枪声,惨叫,咀嚼声。
我切断了窑洞里的感知,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
就在这时,粗重的喘息声在我耳边细语。
“服用辽丹的……魇师……”
我毛骨悚然地看向棺椁。尽管它被铁链缠着,被长矛穿透,一动不动。而我只是个思维的影子,既不属于这个时空,也不可能被这个时空所接触和伤害。但是此时此刻,我深深地感觉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
一段不可理解的低语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
紧接着,一团奇怪的烟雾从棺椁的角落处腾起。
甬道中的经文闪电般的从我大脑中流过,经文里那些不可理解的词汇和言语,在此时此刻,吃下全知通晓的“辽丹”的我,突然感觉一切都是如此清楚明白。
我知道棺椁在做什么。
它正在使用《七章》的力量,从异次元召唤出了某个生物。那召唤物正从时间和空间的奇点飞奔而来,正从时间与空间角度钻过来。
那是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它生活在连单细胞都不存在的时代。它们栖息在角状不连续时间的孤岛深处,而并非是曲线状的连续时间里,所以它们是不死的。一旦和其他空间或时间的生物遭遇,它们会锚定他,而后追杀到底。
我想起了阿飞在时间流中对我说的那番话。
“……猎犬,”他说,“追杀一切穿梭时间和空间的生命……如果被它看到,它也会追杀你的……”
他还说什么来着?“找到之后,赶紧跑!”
我大叫着睁开了眼睛,喷了面前的老荆一脸一身的茶水,而后翻下病床,抠着嗓子眼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喷射性地吐在刀哥和霸道哥的鞋上,然后远远爬开,尽可能地一点儿都不沾上那些吐出来的东西。
老荆顾不上擦脸,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左手。
他说:“看样子,你拿到了。”
我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左手紧紧抓着一只深棕色封皮的日记本,那正是在我切断窑洞感知之前从翻倒的桌子旁边抓在手里的。
那三个英国人抄下来的《七章》。
刀哥站起来,走到我身旁,轻而易举制服我,收走了那只日记本。
老荆走到病房墙角的水盆,捧起水洗了洗脸,又打了一遍肥皂,好好洗了洗,而后取下毛巾仔细地擦了擦。
“覃先生,你的运气果然很好,”老荆从镜子里看着我赞叹说,“老实说,你是我听说过和见过的第四个服用辽丹之后还能活下来的人。窥视知识的代价可怕极了,那个写下了《死灵之书》的阿拉伯诗人就是这样,被某种隐形的力量当街杀死了。”
我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是要杀我灭口吗?”
老荆对我笑了笑,而后从镜子里对刀哥点了点头。
刀哥用右手把我的额头向后一掰,左手从后腰抽出了一把一尺来长的军用匕首。
我从镜子里看见,刀锋照我的脖子就要抹过来。
鲜红的血大片大片地喷溅在墙壁上和镜子上。
刀锋距离在我的喉咙几乎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停住了,寒气刺激得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和刀哥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的老荆。他的胸前本来就被我吐出的辽丹茶水弄湿了一大片,现在更是出现了一个大血洞,透过那个血洞,能看见他身后一大团冉冉上升的烟雾。
病房里多了一种奇特的蜂鸣。
霸道哥坐在一旁目瞪口呆。
突然之间,他的脑袋不见了,血从大金链子当间向上喷,染红了天花板。
刀锋离开了我的喉咙。
“什么东西,”刀哥怒吼着,举起匕首指向对面那模糊飘渺的烟雾,“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钟,他的光头,还有光头下面的上半截身体,全都消失了。
温热的血液给我洗了个澡。
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蜂鸣时近时远,最后消失了。
当我重新睁眼,烟雾已经不见了。
病房的地板和墙壁就像刚被血洗过一遍似的。还有一些粘稠的红色碎片,从天花板上稀稀拉拉地滴下来。
我看见对面的老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的大洞,双手想要捧起什么似的,然后慢慢弯下膝盖,跪在了地下。
他突然全身一抖,随后吃力地抬头看着我,而后又转移到我地下的呕吐物上,一脸震惊。
而后我看着他一头扑倒,再也没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