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往事越千年
覃睿2021-03-31 23:155,384

  老荆似乎打算留出时间让我充分消化那一大堆信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对了覃先生,你看过《廷达罗斯猎犬》吗?”

  我直着眼睛和舌头问:“什么?”声音大得几乎震得我自己耳朵疼。

  “《廷达罗斯猎犬》是克苏鲁神话小说当中的一篇,我不知道作者从哪儿得到的灵感,但它却是克苏鲁神话所有故事里最接近现实真相的一篇。它讲述了一个关于古代中国方士的丹方的冒险故事。书里写到一种叫做‘辽丹’的灵丹妙药,服食以后让人能穿越时空。还有那些生活在时间孤岛中的猎杀者,它们会不知疲倦的追杀时空旅人。后头的不重要,重点是,古代方士炼制仙丹,占卜时服用它沟通天地,通晓时空,是真实存在的。”

  耳边的喋喋不休令我的脑子一团混沌,不由自主回忆起了我的初中政治老师,每次她开讲不到三分钟就能让坐在台下的我们统统昏睡过去。

  “那天,许冰和令狐两个人下了墓道。令狐带出了一个镇墓的人头,许冰也从墓穴里悄悄带出来了一个物件。只不过他没让别人知道,或者说,没让大多数人知道。”

  老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里透绿的玩意儿,在我面前晃了晃。

  它是玉质的,既像是盘龙又或是盘蛇,长长的身子卷曲着,上面有复杂的线条花纹,脑袋足有整个造型的一半大,嘴里还咬着一个球。造型和材质看上去都古香古色的。

  我感觉自己头脑发木,迟钝得厉害。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当时它就在桌上,放在阿飞的笔记本后面。

  “阿飞的……镇纸?”我的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老荆对我摇了摇那玉镇纸,里面传来细微的哗啦哗啦声。这东西赫然是真空的。

  我惊异地看着他转动玉镇纸兽头嘴里的球,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三下两下,球就从怪兽的嘴里脱落了。然后他将左手心向上摊开,食指和拇指夹着那玉球,右手调转玉镇纸,向左手心里倒了倒。

  于是我看见一颗灰扑扑的小圆球出现在老荆的左手心里,同时还闻到了熟悉的浓重的中药味。

  与草药茶的气味一模一样。

  这时候,所有的景物都在扭曲变形。老荆的脸一会儿压成了扁扁的饼,一会儿拉长成了细细的条。

  我汗如雨下,尽管仍然躺在病床上,仍然感觉天旋地转,舌头重得像一块铁:“你给我……茶里……”

  老荆从我不住哆嗦的手里轻松地拿走了茶杯,放到一旁。

  他的声音也变了,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许冰管它叫‘仙丹’,还自己吃了一颗。他在日记里写的。看他描述的这仙丹的效力,跟《廷达罗斯猎犬》里的‘辽丹’差不多。能让思维超越时间和空间,找到一切问题的答案……”

  这会儿工夫,病房里的景象,包括老荆他们三个,在我眼里都变成了各种色彩斑斓不停变化的条纹、斑点,和不规则的色块。

  “许冰还说他在时间的尽头看见了老子,还说老子就是吃了这种药,才得以看清‘道’的全貌,从而描绘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真理。‘道’是这世上最神秘的力量,它包围一切,遍及万物,它是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倒觉得这丹药应该叫‘澄怀丹’才对,毕竟‘澄怀方能观道’嘛……”我感觉到有人在拍打我的脸,“嘿,嘿,覃先生,撑着点儿。”

  我瞠目结舌,双眼看向前方,却找不到可聚焦的视点。色块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感觉到强光照射我的瞳孔。老荆似乎在很粗暴地翻我的眼皮。

  我喃喃自语:“那,为什么……许、许冰人呢?”

  色块的变化让我感觉到,老荆的脸凑到了距离我眼睛很近的地方。

  “许冰失踪了。”

  老荆惋惜叹气:“就跟阿飞夫妻俩一样,本来一切正常,一夜之间,突然人就没了。都是你们砸烂文洲帐篷时候发生的事。好在这位前中铁工程师有记日记的习惯,我们找到了日记,就弄懂了来龙去脉。现在我们急需有人试药,去追溯时间,搞明白百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找到失落的仙术之书。

  “噢,对了,许冰日记里提到,这仙丹有毒,想要它生效,必须先撑过它的毒性发作。其实许冰才是最好的人选,因为他服过一次仙丹。但是没办法。我只能希望你的抵抗力能比你的女同伴更强一点,别像她一样,再给毒死了。”

  我足足发呆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向声音来处瞪大眼睛,目眦尽裂,想要看清这杀人凶手的嘴脸。

  但是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拉长、变远了。我感觉自己失去了重量,飞快的后退,退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到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听见了风在咆哮,人们隐隐约约的尖叫。出乎寻常的音乐,很悦耳,那是编钟和磬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迈开沉重的双脚,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在我周围,闪烁着一个个明灭不定的光点。其中有一个蓝色的光点,就在我眼前飘荡,仿佛触手可及……

  我如同着魔一样,把食指伸向光点。

  指尖碰触到一瞬间,我看见了。

  我看见到处都是林莽和藤蔓。我拨开草丛向前走,暮色苍茫,放眼望去,是层层叠叠浓淡不一的山影。在我前面不远处,是一片山脚下的平地。星星点点,亮着无数篝火。在篝火周围,是浑身汗水、疯狂舞蹈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皮肤黝黑,身穿着我不认识的南方少数民族的服装,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谈笑和欢乐地大叫。

  我走到他们中间。但所有人都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我是个无形无影的鬼魂。

  我看见,人群的中心,是一个身上密布刺青,脸上涂满油彩的男人。他披头散发,只在腰间缠了一块布。他的舞蹈最为狂野矫健,喘息最为粗重。肌肉和长发上都是汗珠,随着舞蹈四散挥洒。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赢得周围所有人的欢呼。

  他们叫他“遑耶”。

  这时一个形容鬼祟的人,匆匆来到了欢庆的人群边缘。“遑耶”看见了这个人,就停止了舞蹈,张开了双臂。人群叹息着散去了。

  遑耶独自走在上山的小道。我茫然跟在他身旁。看遑耶走进一处打着火把的山洞。

  山洞里是一片湖水。我看见湖水的对面也点亮着众多的火把。

  遑耶解下缠腰布,赤身裸体纵身一跃,跳入湖水中。他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水下,过了许久,才重新浮出水面。

  我的视线追随他,向对岸游去。

  当遑耶一步步走出湖水的时候,身上油彩和汗已经都被洗去了。他从对面上了岸,赤身裸体,双臂平伸,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脚下。打着火把等候在此的少女们为他擦拭身体、长发和稀疏的胡须;用宽袍大袖的锦缎儒袍,遮住了他一身发达的肌肉和胸腹腰背上的怪异刺青;为他梳理整齐乌黑油亮的头发,盘起发髻,系好高高的帽子。最后还为他在腰间系好玉带和长剑。

  那个充满野性的遑耶不见了,矗立在我面前的,俨然是一位汉家高士。

  我跟随着他在山洞间缓步穿行,沿着插满火把的隧道向上走,来到另一处巨大的山洞里。这里热浪扑面而来。我看见数以百计的大汉,把烧得火红的铜水倒进一张张模具,浇铸成型。随后数不清的黄澄澄的铜钱,就像瀑布一样倒入细藤条编织的大筐里。

  化身汉家高士的遑耶伸手抓了一把,满意地看着手中的铜钱。而我竟然能够透过他的手掌,感受到这些新铸铜钱的热度。

  铜钱上有字,正面是“直百五株”,背面是一个“为”字。

  我们继续向上走,从另一处洞口离开了山腹,赫然来到了山巅。

  这里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巨大宫殿。

  那个鬼鬼祟祟的人正等候在这里,见到我们,急忙迎上来,凑在遑耶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距离我很远,但我偏偏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像在我耳边讲话一样。不仅如此,古代汉语的发音和语法与现代汉语截然不同,但是我偏偏每个字都能听懂,仿佛他们的语意直接传达到我心里一样。

  那个人对遑耶说的是:“刘备死了!江东有信来!”

  遑耶点了点头,又整了整衣冠,而后缓步走入大殿,向殿内人长揖行礼,高声道:“山野夷民孟获,拜见雍侯。”

  老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覃先生,你看见了什么?”

  随着他的问话,光点破碎了。

  灯火通明的大殿、孟获,还有重重叠叠的山影,全都分崩离析。

  我茫然地看见自己还站在黑暗里,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向前继续走。

  “他在想别的,可能是他正在写的剧本,”老荆的声音有些无奈,“我们失算了,澄怀丹只能让人探寻到他心里想要探寻的东西——集中精力,覃先生,想一想‘七章’,想一想大贤良师张角。”

  “七……章……”这干涩沙哑的嗓音,好像是我自己。

  是的,我想起来了,“七章”。

  这个词恍恍惚惚地闪过我的脑子。

  与此同时,一个光点突然从璀璨如星海的光点带子里飘过来,轻轻碰在我的面颊上。

  景物变了。

  我看见到处怒吼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人们,以及树立在远处通天彻地的黄色旗帜。这些人咆哮着,头上裹着破破烂烂的黄布,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贪婪的火焰。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我看见了……在那大旗下的那个人,那卷书。

  那是一卷硕大的木简,就背在那个人的背后。

  他脸色焦黄,两道浓眉下眼睛细长,留着三绺长须。头戴道冠,手提木剑,身披黄色的长袍,大敞着胸襟,露出里面冰冷的黑色玄甲。

  我穿过厮杀咆哮的人群,来到大旗下。

  那个人突然抬起了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滚回去,”他对我说,“滥用灵丹观道的魇师,窥探光阴的鼠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咧嘴对我轻蔑地笑。

  “你,还有之前的那几个鼠辈,别想夺走某的仙书!”

  他大笑着跺了跺脚。

  随着跺脚,突然之间,天崩地裂。

  我感觉浑身剧痛,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光点四分五裂,仿佛就连我的身体也随之变成了无数碎片!

  在我疼得就要晕过去的时候,有人似乎用力掌掴我的面颊,让我多多少少清醒了一点。

  而后在我耳边说话的好像换成了刀哥。

  “喂,四百万,听到了吗?想想四百万!集中精神,别去想你的狗屁小说和剧本,想一想阿飞,想一想四百万!我艹!他在吐血!”

  我大口大口地吐血。

  “张角,”我在黑暗中一边吐血一边说,“是他,是张角……”

  我感觉身体失控了。

  大贤良师的那两下跺脚,不仅把我从他的时间维度震荡出去,而让我变得就像脱缰的野马,飞快向前飘去。

  无数光点掠过我。

  我瞥了它们一眼。有闪亮的铁甲,有鸣爆的大炮,有残砖瓦砾之间的拼死搏杀,有炽热无比的蘑菇云,有掠过长天的银色飞机。

  光点如流星般坠落,纷纷落到我的身上。

  我看见庞大的脊背在丛林中若隐若现,而后抬起了长长的脖子,那是合川马门溪龙在咀嚼树叶。在开阔地上,伶盗龙成群结队的奔跑。

  我察觉到自己站在寒武纪的沙滩上,庞大的海蝎子成群结队的从奔腾咆哮的大海里涌出来,从我的脚边爬过去。

  那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向我呼唤。就像海风的声音,又像编钟或者其他什么乐器,对我悦耳的鸣响。

  然后光点暗淡了下去,正目眩神迷的我又回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我不由自主地向黑暗的更深处,光点的更密集处和更明亮处飞去。

  但就在这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生生拽了下来。

  我头晕脑胀地转过头,就看到了阿飞。

  “我还以为你失踪了,”我瞪着他自言自语。

  阿飞一脸郑重,郑重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惧和癫狂:“不能再往前了……许冰就是这么死了。”

  “什么?”

  “那天晚上许冰叫我们出去,说他在南安王墓里找到了全知全能的神药,一个小瓶子,叫做‘辽丹’,从甬道两边的镇墓兽洞里摸出来的。他说他已经吃了一颗药了,感觉自己就是斯嘉丽约翰逊。”

  “……什么?”

  “噢,不是……是超体,就是吕克贝松拍的电影,《超体》的女主角。吃完药之后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超体,时间和空间都不是障碍,世间的一切都有了答案。他说,他看到了道。”

  我突然感到非常愤怒:我也几乎看到“道”,如果不是你拉住我的话!

  阿飞颤抖着说:“当时我们,你知道,我跟飞嫂特别需要灵感……所以我们也吃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种莫名的吼叫,仿佛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那是一种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没时间了,”阿飞急切地说,“我跟飞嫂正在逃命,在时间和空间中穿梭。许冰被猎犬杀死了,它正在追杀我们,它追杀一切穿梭时间和空间的生命……如果被它看到,它也会追杀你的……”

  “等一等,”我完全被他搞糊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猎犬又是什么?”

  可是阿飞却渐渐后退到黑暗当中去了。

  他絮絮叨叨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那个!对,那个!那才是你要找的,找到之后,赶紧跑!”

  我被他猛推了一把,改变了方向,一头碰到了旁边一个极不起眼的光点上。

  黑暗中,一个影子四肢并用,从我身边飞快地跑过去。

  拖在地下的肠子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我第一时间认出它就是令狐。

  我跟随令狐的脚步,轻飘飘地翻过栅栏,跑过皲裂的大地和山峦,经过游动着五色鲤鱼和七色鲫鱼的堰塞湖,而后钻进了一处窑洞。

  深邃向下的甬道,幽暗摇曳的火光。

  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我夹杂在人群里,慢慢向下走。在我周围是三个身穿牛仔布探险服的外国小伙子。他们一个个满脸油汗,紧张而又兴奋。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六个国民政府军人装束的人。还有六七个身穿臃肿土棉袄的农民,高举着火把,一边往下走,一边用惊恐万状的眼神向周围看去。

  甬道两侧摆放镇墓兽的地方,是成对成对的风干了的人头。两侧和天顶上都是红褐色的用血写就的大字。有些是通顺的句子,更多的就像把汉字杂乱无章地排列组合在一起。《七秘经》、《玄君七章秘经》,抑或者是《太平要术》,无论它是什么,都显得古朴而又邪恶,更有一种血淋淋的残忍。

  前面的甬道被石料和砖块填死,我们走到头了。

  人们在争执。

  最终农民们屈服了。用镐头挖开了封墓墙。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封墓墙的后面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墓室,正中摆着一具硕大无朋的黑色棺椁。

  所有人都呆呆地站着看。

  它足有三米见方,高度也在两米以上。外表的黑漆皮斑斑驳驳,隐隐约约还能辨别出上面绿色、白色与红色的线条,就像某种可憎的诅咒符文。棺椁上横七竖八缠着无数条巨大的铁链,而且就像一只大刺猬,上面还向周围竖着四五十根长长短短的刺。

  我着了魔似的,从人群当中走出来,一步一步,来到了宏伟的棺椁前。

  不。这些长长短短向外伸出的木刺根本就不是刺。

  我完全弄反了。

  它们是几十把深深刺入这巨大棺椁的长矛。

继续阅读:第十章 群山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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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血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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