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病房里,又躺在了病床上。
窗户外头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或者是人形的什么东西。它紧贴着窗户,一直往房间里看,沉重地喷着气,鼻息在玻璃上留下两团模糊的印迹。它的两只手按在玻璃上,指甲像水果刀一样,细长细长的,在窗户玻璃上慢慢划拉。
单调刺耳的声音弄得我心浮气躁,隔着窗户对它大吼一声,滚!然后那个东西发出咯咯的笑声,慢慢往后退,慢慢缩到对面的黑影里去了。
场景飞快地闪动着,我依稀听到了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我又发现,自己矗立在一大群古装的人当中,抻长了脖子向前面看。
前面的空地上,是一长溜衣甲破碎的人,几乎看不见尾。他们看上去又肮脏,又疲惫,全都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下。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沾满鲜血的木墩。我依稀记得,那是斩首用的砧板,叫断头砧。断头砧的对面,还竖立着一面面大鼓。即将被斩首的残兵败将们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断头砧和大鼓,有的在嚎叫,有的在哭,有的破口大骂,还有的闭目不语。
在他们每个人的后面矗立两个武士,黑衣玄甲。一个牵着绳索,另一个扛着车轮大斧。
鼓声响了。
牵绳索的武士上前几步,越过了战俘,也越过了大鼓。他用力把手中绳索一拽。原本跪着的战俘不甘地吼叫着,不由自主向前仆倒,头颅被拽着贴在了血迹斑斑的断头砧上。扛斧的武士转到战俘的身侧,把斧子从肩膀卸下来,双手持斧,高高举起。斧刃在明亮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
三通鼓毕,几十柄大斧一起落下,满地人头乱滚。
鲜红的液体急促地从颈子里向前直喷,激射在对面的鼓面上,发出噗噗的声音。
随着血溅鼓面,我身边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一齐欢呼呐喊,状如疯魔。吓了我一大跳。我左顾右盼,放眼望去,人山人海,抬头看见,在我们的头顶上,飘舞着各式各样的旗帜,只不过都是黑色的。最大的两面旗帜上分别是两个字,一个是“秦”,另一个却怎么都看不清。
欢呼声渐渐小了。
我抬头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在远处还跪着一个人。
烈日下,那个人和其他被斩首的人一样,五花大绑着跪坐在断头砧前。尽管也被捆成一团,可看上去仍然像小山一样魁梧。我心惊胆战地看见,牵绳的武士尽管把绳子拽得笔直,也没能将那人的身躯拉倒。
那人的脖子里还嵌着斩首用的斧头。猩红从斧刃劈入的地方急速狂喷,溅了持斧武士满头满身。武士惊恐大叫着,可无论他怎么使劲,斧刃还是牢牢嵌在那人粗壮的脖颈里,纹丝不动。
那人竟然放声大笑。
所有人听着,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我也不例外。
就在这时,我感觉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人头脸朝上,呲牙咧嘴,刚好对着我。
我感觉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这人头竟然是满嘴螺丝刀牙齿的令狐!
我满头是汗,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脑袋拼命左右摇晃,随后感觉鼻子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下来。
“他醒了,冰袋掉了,”一个声音说,“放回去,敷在他鼻梁上。”
是老荆。
下一秒钟,冰凉的冰袋粗暴地按在我的鼻梁上,疼的我龇牙咧嘴,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我睁眼一看,电来了。白炽灯几乎闪瞎了我的眼睛。
病房里亮堂堂的。网络作家三人组依旧并排坐在那三张椅子上,膝头摊开着笔记本,神态和表情都跟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要不是老荆的裤子颜色跟原先不一样,我几乎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
我眯着眼睛,感觉到自己两条腿光溜溜的,于是含糊不清地说:“这条裤子……”
“会从四百万债务里扣除的,”老荆说,“它就是你的裤子。但是你的搭档穿走了我的裤子,而且再一次的,咳,把它弄脏了。”
我一个劲儿耳鸣,脑袋轻轻一动就觉得剧痛无比。
视线在病房里逡巡,最后斜眼落在了刀哥的光头上。没错儿,在我推开门的时候照我鼻梁来这一下的就是这个轮廓。凶器应该就是他膝盖上的外星人笔记本电脑。
我虚弱地问:“他们呢?”
老荆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脑袋向我伸过来,就像嗅到尸体的土狼:“说说吧,你们发现什么了?”
我有点儿不详的预感。
“为什么不去问他们,”我呻吟说,“他们会告诉你一切的。”
老荆没说话。病房里气氛变得凝重了。
刀哥停止敲打键盘了,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的黑框眼镜搭档,鉴于老荆当时裤子被偷了,光着屁股看到那小子身上的湿裤子,难免火气大了点儿……那小子正躺着呢,就在休息室里。不过别担心,我们已经给他上了重症监护仪,噢,还有呼吸机。肯定死不了。至于那两个女娃子——”
“他们得取决于你,”老荆打断了刀哥,“老老实实合作,他们就不会有事。”
我问:“你们给王题上了医疗仪器……你们把发电机修好了?”
老荆说:“只是电缆问题,好解决。”
我说:“那你们注意到没有?营地全空了,一个人都没剩下。”
老荆和刀哥奇怪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旁边键耕不辍的霸道哥。下一秒钟,两只手一先一后敲在霸道哥的脑袋上,打断了他的创作。
于是他们三个人奇怪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也对,你们刚来,没加入微信群,”老荆说,“营地所有人一早就接到群通知,下午都坐车撤到海原县城去了。看来是忘了通知你们了。”
我很想翻白眼,可是一转眼珠就晕就恶心,只好疲惫地眨了眨眼。
老荆叹气说:“要不是为了你欠的四百万,我们哥儿仨也撤了。”
四百万……我现在只要想起这个数字就头疼:“你们不是网络文学促进会吗,为什么会给地质勘探发掘项目投资四百万?”
老荆又没有直接回答我。
“20世纪初的美国,以洛夫克拉夫特为代表的一批低俗小说家,他们可以算是我们现在这些网络作家的先驱啦。他们终年深入简出,用听来的各种真真假假的乡野传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和演绎,敷衍成文,卖给不入流的杂志,赚点儿微不足道的稿费。谁能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们杂七杂八的庸俗小说被人整合成形,缔造了一个庞大的恐怖神话体系,洛夫克拉夫特也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古典恐怖故事作家’呢?”
“所以,”我揣摩他的思路迟疑地说,“你是说,网络文学……不,你们网络文学促进会,几十年以后,也能像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的克苏鲁神话那样,声名不朽?”
“我们注定不朽,不过跟你理解的有点儿不一样,”老荆的语气不容辩驳,“‘蛤蟆窝网络文学促进会’当然不会仅仅因为一点儿普通的文物就投资四百万。我们要找的东西,和我们已经找到的东西,就像我们写的小说一样玄幻。”
老荆把脸凑近,跟我近距离对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贪婪,隐隐有一丝疯狂。“现在都告诉我,当时你们脸上突然出现的文字,那是什么意思?还有隔壁地下的那滩血,又是怎么回事?住在屋子里的那个疯子,怎么会打了个洞跑了?”
他压低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文洲他们,是不是真的找到了《玄君七章秘经》?”
这个名字让我有些熟悉。我愣了两秒钟,想起来了:在王题翻译的那封什么什么大学的学生罗伯特·罗林森写给冒险家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的拉丁文书信,提到过一个差不多的字眼儿。
“你是说,《七秘黑书》?”
听到我说出这个名字,老荆长出了一口气,语气里透着疲惫和欣喜:“对对,就是它。《玄君七章秘经》、《七秘黑书》、《七秘经》、《七玄经》……都是它。随便管它叫什么吧,反正都是个出口转内销的词,不过是根据这东西的英译本名字的回溯翻译罢了。”
我听得云山雾绕,晕头转向:“那这个七什么经书,本名到底应该是什么?”
于是老荆写了个字条给我看,上头一行英文字母:SevenCrypticalBooksofHsan
我迟疑地说:“七个秘密书……哈桑的?”
老荆毫不留情地鄙视我:“你的英文简直烂得令人发指。这是威妥玛拼音。知道什么是威妥玛拼音吗?”
我想争辩威妥玛拼音不算英文,但是忍住了。
“威妥玛拼音是19世纪英国人威妥玛发明的汉字拼音。譬如,功夫Kungfu、太极Taichi,这些都是威妥玛拼音。再有我说一个事儿你就知道了:那个著名的梗,外国人用威妥玛拼音,把‘蒋介石’写作ChiangKai-shek,然后那个清华历史系的白痴给他翻译成了‘常凯申’。按理说清华出身的人不该犯这个错误,因为他们的校名现在还用威妥玛拼音呢,Tsinghua。当然我们跑题了——你知道这个就行了,威妥玛拼音‘hs’,就是现代汉语拼音的声母‘x’,所以Hsan的现代汉语读音是xan,差不多就是‘仙’,也可能是‘玄’。据说这是个人名,英译本说他是公元二世纪前后的一位中国哲学家,称他为HsantheGreater,就是‘伟大的Hsan’,那些对历史一无所知的家伙把它翻译成了‘玄君’……可是你不一样,你熟知汉末三国那段历史,你能想到什么人吗?”
我的汗毛渐渐竖起来了。就像冰冷的液体在我的血管里滚动,但是那不仅是畏惧,更多的是一种好奇心得到发掘的振奋。
公元二世纪前后,三国时代,而这一切的发端……
“那不是‘玄’也不是‘仙’,”我喃喃地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是‘贤’……HsantheGreater,‘大贤’!大贤良师,张角!”
老荆舒适地靠坐在椅子上,对我慢慢拍起了巴掌,点头说:“不愧是熟知三国历史的人,恭喜你,答对了。”
热水壶的汽笛鸣叫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老荆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拿起一只茶壶,然后向我展示他手心里的东西,那是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棉线包。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我家乡的草药茶。要来一杯吗?”
“噢,好的,谢谢。”我的确需要一杯茶,因为我觉得我的脑子乱糟糟的,已经不够用了。
老荆慢条斯理地把棉线茶包放进茶壶,提起热水缓缓注入,然后盖上了盖子。
“我们之前说到哪儿了?对了,张角,”他说,“你知道张角,那想必也就知道《太平要术》喽?”
我当然知道。
《太平要术》,又叫《太平青领书》、《太平经》。张角就是得到了这部书才组建了太平道并且举兵造反的。
“这本书我看过,”我说,“我在白云观门口的书店里见过,很薄很薄的一本深红塑料皮的小册子。书里前言说,它是传说中的道教第一经,残本现存于《道藏》。出于好奇,我还买了一本儿……”
我买到手以后,没两天就翻完了。书里文字是两个人在一问一答。一个是天师,一个是真人,就像《论语》似的。作者用对答方式向读者阐述世界和社会运行的原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阐述了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并且提出了一个政教合一的地上天国的构想。看过之后,我就理解了为什么张角自称“大贤良师”。他其实是宣称自己就是传道的天师。也理解了他和两个弟弟为什么会自称“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与“人公将军”,因为他们要对应《太平经》中阐述的天地人和谐理论。
我疑惑地问:“你是说,《太平经》跟《玄君七章秘经》有关系?”
“尝尝这茶。”
老荆给我倒了一杯。我看着茶汤,它的颜色就跟我买的那本《太平经》的书皮差不多,深红色的,红里透亮。
我小小的抿了一口。很不错的乌龙茶,就是里面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中药味,有一些涩,还有一些苦。但这正是我需要的,这股苦涩让我的脑子一清,难受的眩晕稍微止住了一点儿。
我喝完一杯,老荆又给我倒上。“多喝两口,等它回甘。”
于是我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讲。
老荆说:“我也看过《太平经》,书的简介里说,它的发源地在汉朝的徐州和青州,都在东海之滨。汉顺帝的时候,有两个人由于得到了仙人的启蒙,跟这本书发生了很密切的关系。
“其中一个是张道陵。他是现在的江苏人,得仙人传授了十部《太平洞极经》,后来去巴蜀打败了信奉巫蛊的巴人。他的孙子张鲁在汉中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小政权,就是与张角‘太平道’并称的‘天师道’。因为信奉天师道的信徒入道要出五斗米,所以又有个俗名叫‘五斗米道’,也被其他军阀蔑称是‘米巫’或是‘米贼’。张鲁归顺曹操以后,他的三儿子张盛继承了他的‘师君’身份,弃官到江西龙虎山定居,开辟了龙虎宗张天师一脉。后人勘校文字的时候,发现张道陵《太平洞极经》,就是张角《太平清领书》,二书内容基本重合。‘太平道’与‘天师道’,应该是同一部著作分出来的两个学派,所以把《太平洞极经》和《太平青领书》合二为一,称之为《太平经》。那是唐朝时候的事情,章怀太子李贤闲的没事注书说,‘神书即今道家《太平经》也。其经以甲乙丙丁己庚辛壬癸为部,每部一十七卷也’。”
我说:“另一个人得授神书的就是于吉。”
老荆表示赞同:“对,于吉或者叫干吉,古籍上这俩字可不好分辨。据记载,于吉是北海人,有很严重的皮肤病,所以他向上苍祷告,又是太上老君传给了他《太平青领书》。在后汉书里说,山东琅琊人宫崇拜见汉顺帝,把这本仙书献给了皇帝,但是儒家学者们认为这本书是妖书,所以收藏起来,不给人看。而这个写书的干吉还是于吉,直到六七十年之后才因为在江东传教,被孙策杀了。”
老荆沉思说:“但是‘仙书’的历史,要比这个还要长久的多。
“早在西汉的时候,汉成帝年间,有一个叫甘忠的疯子术士。是齐地人,也就是后来的青徐地方,东海之滨。汉成帝是王政君的儿子,也是从汉成帝开始,王莽的家族掌握了朝中大权。而甘忠这个术士窥破了某种天机,这个癫狂的疯子竟然跑去告诉皇帝,汉家气运到头了,结果被抓了起来,没等处死,就离奇地死在了监狱里。”
我读过这段历史。甘忠虽然死了,但是他还留下了一部书。
我喃喃地说:“《天官历包元……太平经》……”
“是的,你注意到了吗,从西汉的甘忠开始,到汉顺帝的于吉和张道陵,‘仙书’的发源地都在东海和北海……一些学者考证,这是一种流传在燕齐沿海地区的,极其悠久的远古信仰。那些古人,崇拜大海中不可名状的力量,认为祂居住在传说中的海上的绿色仙山,‘蓬莱’。他们崇拜祂,却又畏惧祂,所以圣人才会留下‘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样的警示,毕竟‘无知者有福’。
“‘仙书’一共是十部,每部17卷,总共就是170卷。但是《道藏》里现存的《太平经》却只有67卷。
“我们要找的,不是《道藏》里的残本,你跟白云观门口买到的红塑料皮小册子,而是所缺失的那103卷中的东西。其中最关键的文字,只有7卷。”
“七章……秘经?”
老荆的声音变得逐渐飘忽不定:“是的,我们要找的,就是那已经失落上千年的七卷。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驱役鬼神,炼制长生不老之药和全知通晓的仙丹,足以撼动大地的,‘仙术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