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相远清点母亲的遗物,发现一个厚厚的资料袋,打开一看,里面都是母亲的手稿,16开的稿纸,有英汉大词典那样厚,第一页上写着几个字:《我与地宫》。他好奇地往后翻,发现这几乎是母亲的自传,原来,母亲就把音乐厅的地下建筑叫做“地宫”。地宫本是坟墓的意思,他想想也是,不禁喟然长叹,然而他越往后翻越感觉到母亲的开朗与明达,这个“地宫”戏谑的色彩倒越来越明显了。
梦相远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原来,40年代末期,母亲赴法国留学,遇到白可染,四年之后学成归国,二人准备结婚,正赶上国内政治运动。当时的白家,白行简三个兄弟姐妹,大哥跟父亲经商,后来定居菲律宾,老父亲行动不便,留在大陆,在青城是排上号的大资本家,二哥则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奔了台湾。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样的家庭可谓是风雨飘摇。白家审时度势,将号称“东南第一别墅”的那三幢主楼和音乐厅都捐献给了政府,只留下了后来的这幢小南楼。
然而,政治运动还是席卷而来,白行简在音乐上造诣非常高,然而性情敏感而脆弱,从小到大其实一直是在父亲和哥哥的庇护之下,在老父亲过世之后,竟然吓出病来。此时,高干子弟袁淑祯疯狂地爱上了白可染,非他不嫁。袁淑祯的父亲爱女心切,明里暗里敲打白家。白行简更是心惊胆颤,临死前叮嘱白可染,一定要审时度势、大局为重,不然除了白家所有的产业荡然无存,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无妄之灾。白可染竟然无力抗争,终究抛弃梦奂,却不知道梦奂已经有孕在身。
梦奂生下梦相远,感觉到大难来临,万般无奈,把孩子偷偷放到了孤儿院门口,把那一枚小提琴形状的长命锁挂到孩子脖子上,寄望于将来还有可能相认,而后远远地看到院长把孩子抱进去,这才悄悄地离开。但是另一头,袁淑祯终究是一百个不放心,她明白白可染是自己抢来的,这个男人的心一直都不在自己这里,虽然步入了婚姻,却愈加痛苦,终于闹政治运动的时候又把她揪了出来。
批斗大会上,袁淑祯趁乱抄一条板凳带着无以形容的嫉妒和怨恨,从后面狠狠地砸向梦奂的腰。梦奂当场倒地,经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腰部以下完全瘫痪,生活无法自理。在那个出门都要介绍信的年代,梦奂终归无处可逃,如同坐以待毙。白可染得知这件事,心如刀割,对袁淑祯更是切齿痛恨,他们的婚姻已不是一座“围城”,而是一座冰凉彻骨的“死城”。终于,白可染打开了那道门,进入白家最后的禁地,就将梦奂藏在音乐厅的“地下宫殿”里。
这个“地下宫殿”就是白家最后的堡垒,只有白家的当家人才知道,只有接到了那一串钥匙才是真正继承了家业。而白可染的居室就是当家人独占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住在这里,这里隐藏着白家最大的秘密。
白可染白天如常,一到晚上就从他的居室进入地下,照顾、陪伴梦奂,后来又在孤儿院找到梦相远,以老师的名义资助他,直到他成为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白可染又造了一架升降机,让梦奂可以通过音乐厅舞台侧面的一个暗道观察到梦相远的演出。
就这样,梦奂在这“地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无时无刻不再盼望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盼望着能光明正大的看看儿子、给儿子一个拥抱,然而,她和白可染都明白,只要袁淑祯这个人在,她就无法和白可染、梦相远像正常的一家人一样相聚。
梦相远一口气看完母亲的《我与地宫》,不禁掩卷而泣,他又端详着封面的署名:梦奂。多么美多么浪漫的名字!在这部遗作中母亲已经提到了,这名字是母亲自己起的,“奂”这个字看起来是“美轮美奂”的奂,其实是出自《诗经·大雅·卷阿》,泮涣,寄托着无拘无束的意思。
“梦奂,梦奂……”梦相远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忽然大叫一声,双手撕扯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仿佛要把这个糊涂的脑袋从脖子上揪下来,他想起那次白可染中风之后口齿不清了还是冲着他咆哮——“梦奂、梦奂”!想起父亲那绝望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那时候母亲还没死!如果他当时领悟了父亲的意思,有那一串铜钥匙,就可以见到母亲了,而且母亲就不会死了!原来母亲是活活饿死在这“地宫”的!
梦相远追悔莫及,只是一个肝胆俱裂。
原来,袁淑祯疯狂地爱着白可染,又疯狂地囚禁着他。白可染切齿地痛恨着袁淑祯,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这种无形的牢笼更加令人窒息。而他们的“孽子”白浪就在这双重牢笼中弯弯曲曲地生长。
如今的白浪,又站在音乐厅的废墟之上,指挥着他的乐团。曾经辉煌的音乐厅,现在只剩下断裂的梁柱和坍塌的穹顶,空气中还弥散着烧焦的气味,四周一片寂静,一阵风拂过,卷起几片灰烬在空中飘荡,远处偶尔有路过的人好奇地观望。
那个废弃的四吨多重的大吊灯深深地陷入舞台,舞台边上残垣断壁,白浪就站在大吊灯上,这是制高点,乐手们在这残垣断壁之间高高低低、疏疏落落,也是别有一种秩序,与这焦黑的废墟融为一体,大有奇特的末世美感。
白浪好似在这废墟之中吸纳了某种暗黑的能量,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挑拨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管弦交错映衬,有叹息,有怒吼,有绝望,有疯狂。
世事无常,人又如此渺小,怎么办,怎么办?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活着,活着,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在化作灰烬之前燃烧、燃烧、尽情地燃烧,这火焰是自己点着的,也将自己燃烧,这火焰是挣扎、是抗争,也是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