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废土焦黑,在这天与地的红黑之间,白浪的指挥棒一个顿挫,乐曲在最后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刹那间仿佛整个城市都沉寂在虚空之中。白浪跌坐在大吊灯骨架上,已是汗流浃背,他默默地摆摆手,乐手们各自散去。
白羽收起小号,要找阿离说话,没想到一转眼阿离便不见了。
已是午夜时分,阿离从寻梦仓出来,神情恍惚,她刚刚接待完一位客人,阉割技术已经纯熟,可是她看着那些人痛苦狰狞的面目,还有那血淋淋的身体,常常地感到噁心。
“阿离!父君找你!”阿灿过来叫住阿离。
阿离连忙打起精神,说一声“赞美父君”!
阿灿递给阿离一个眼罩,阿离自觉地戴上,然后跟着阿灿拐了几道弯,又突然下沉,又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终于听到阿灿说“到了”,于是把眼罩摘下来。
阿灿说道:“这就是父君的工作室,你是唯一一个被父君邀请的侍梦人!”
“赞美父君!”阿离连忙说道。
阿灿退了出去,阿离发现从摘下眼罩那一刻,便有一束光追着自己,让自己总是在灯光下,她不安地打量着这间特别的工作室,这里仿佛是一个精灵的世界,柔和的灯光里,各种各样的人偶或踮脚翩翩起舞,或静静端坐沉思,有优雅如诗的小提琴手,还有端庄丰润的大提琴手,但见这些人偶都是真人大小,个个栩栩如生,仿佛吹一口气她就会活起来,就会和自己谈音乐的美妙、谈人生的迷惘。
阿离看得如痴如醉,心中的不安已经消解大半,忽然,一位“吹箫女郎”映入眼帘,只见这位“吹箫女郎”玉指轻捻箫管,唇瓣微启,虽淡妆素衣,却妩媚如妖,再仔细看时,不由得浑身一阵发麻,那眉眼、那姿态不正是自己的母亲吗?越看越像,千真万确!这里怎么会有母亲的人偶?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吹箫女郎”的脸庞,突然传来一声干咳,吓得她一激灵,手缩了回来,扭头一看,朦朦胧胧中,一个瘦小干瘪的人影渐渐清晰。
“父君?赞美父君!”阿离连忙躬身行礼。
这位神秘的“父君”正是朱笠。
“你可以摸她一下”,朱笠说道。
阿离屏住呼吸,小心地触摸了一下“吹箫女郎”的脸庞,大吃一惊,忍不住有摸了一下,她竟然是有温度的,而且和正常人体温一样!
朱笠也抚摸了一下“吹箫女郎”的脸,说道:“知道她为什么有温度吗?它有逼真的血液循环系统。”
阿离再仔细看,只见这“吹箫女郎”皮肤也是细腻红润,更胜过真人,不禁赞叹。
“你爱她,她也会爱你,你伤到她,她也会疼”,朱笠一只眼睛凝视着阿离,另一只眼睛偏20度正好凝视着“吹箫女郎”。
他又捧着“吹箫女郎”的脸端详着,像是迷恋着他的情人一般,说道:“这些人偶都是我们寻梦伊甸园的人物模型,这里的每个人也都有她的故事,你想知道吗?”
阿离克制着内心的激动,默默地点点头,想着自己当初真的是选对地方了,关于母亲的谜团马上就能解开了!然而她不曾想到的是,这其实是她被选中了,像一条鱼被钓到了。
“我说,你记下来,这一次你来把它设计成寻梦伊甸园的故事模型,一定会火爆的”,朱笠摆弄着那位“吹箫女郎”,娓娓道来:“如你所见,这是一位笛箫手,她优雅、妩媚,单纯又痴情,可惜她跟错了人。或者说,她成了别人的猎物……”
阿离的心忽然悬了起来,但还是做出淡然聆听的模样。朱笠瞄一眼阿离,继续说道:
“她刚一入乐团就被盯上了,盯上她的就是乐团的指挥。这位指挥家英俊潇洒、八面玲珑,很轻易就将她捕获了。即便她知道这位指挥家有老婆孩子,还是爱得死去活来,宁可只做一个没名没份的情人,沉浸在所谓的浪漫爱情里不可自拔,哪怕是……”
朱笠凝视着“吹箫女郎”的那只眼睛闪过一丝忿恨之情,把“吹箫女郎”腰间的丝带轻轻地打个结,让那素色吊带短裙将身体包裹得更加玲珑剔透,又接着说道:“哪怕是有人爱她爱得发狂,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为她舍命,奉她为女神。而她,却甘愿卑微地做那个指挥家的奴才,爱奴!可惜,这位笛箫手想要的太多了,在知道指挥家的老婆失踪之后,想要登堂入室,要和指挥家结婚,于是悄悄怀上了指挥家的孩子,可她万万没想到,指挥家宠妻狂魔的名声在外,正在大张声势地寻找妻子,怎么会让她毁了自己的人设呢。而且,指挥家何止她一个情人,发现她已经不安分的时候,就果断把她踹了。最绝的是,他在抛弃你时会把自己装扮成受害者,搞得像是你伤害了他!那一次也不例外,他先发制人,说这笛箫手对他不忠,他还说自己不够好,愿意成全对方,还落了个好人,君子之风啊,真是道貌岸然的禽兽! ”
这分明是母亲和白浪!眼前这位“父君”到底是谁?阿离越来越好奇,看到朱笠突然沉默了,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位笛箫手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儿,她换了个城市,为了生计,不断地委身于不同的男人,有钱的,有势的,但是都摆脱不了当小三的命运,一直过着浪荡、屈辱的生活,见不得天日……”
一幕幕往事忽然间在脑海中翻涌,阿离几乎要流下泪来。
“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女人对他那么痴狂吗?”朱笠那只察言观色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
阿离茫然摇头。
朱笠说道:“他在乐团里有好几个情人,他会给她们洗脑,告诉她们,爱情是纯粹的,是自由的,爱的极致就是性,而世俗是复杂的、是邪恶的,是爱情的天敌,所谓人间烟火不过是世俗的别称,什么结婚生子、油盐酱醋,那些玩意儿就像在醇香的美酒里掺了水,像在可口的米饭里掺了沙子……所以,相爱吧别让世俗知道,就是他的爱情宣言,也是他给情人们的迷魂汤。他宣扬他对爱情的洁癖、对真爱的崇拜,又拥有俊朗的外表、潇洒的性格,更重要的是令人敬畏的权力,他成了女人心目中的完美情人。”
说着说着,朱笠的手指从“吹箫女郎”的肩头滑落,滑向那丰腴光洁的酥胸,眼瞅着阿离神情紧张而不敢言语,又接着说:“你知道吗?中国男人们做梦都想当皇帝,现在没有皇帝了,但是这些男人总能找到自己称王称霸的领域,在他的领地,他就是王,就是皇帝……那些还拥有权力的中年男人们,终于体会到权力才是通往自由的捷径,你会知道,他们要疯狂起来是多疯狂,要淫荡起来是多淫荡,仿佛要把所有空旷的夜晚都填满,用权力、用美色、用欲望……”
朱笠越说越激动。
“那你呢?”阿离禁不住脱口而出,轻声的,好让对方感觉不到质问的意思。
“我?我的领地就在这里,在这见不到光的地方,我就是这黑暗里的王,哈哈哈……”朱笠突然一阵狂笑,令人寒毛直竖。
“如果你就是她的女儿,你会怎么办?”朱笠突然话锋一转,凝视着阿离,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们这是在编故事。”
“让那个男人不得好死!”阿离脱口而出,但是马上感觉自己嘴太快,有点后悔了,她还不了解眼前这位“父君”的底细。
“你想让他怎么死?”朱笠追问道。
阿离茫然摇头。
朱笠冷笑一声:“你知道吗,这位指挥家有一个嗜好,就是每当有重大演出,他就会在演出前一小时向乐神献祭,因为他的妻子不是失踪了,而是被他杀死分尸了,他妻子阴魂不散,他要献祭,不然他会疯掉。而所谓献祭,就是找一位女乐手释放他的兽欲,乐团里不知道多少美好的女子都成了他的牺牲品……”
说着话,朱笠伸手解开“吹箫女郎”系在腰间的裙带,那短裙仿佛要掉下来。
“不要!”阿离脱口而出,顾不得对方就是至高无上的“父君”,竟然伸手拦住了他。
看着阿离那神情,朱笠难得微微笑着,把手缩了回来,千真万确,眼前这个阿离就是罗素和白浪的女儿,他没有选错人。
阿离小心地把裙带系好,松了一口气,又担心冒犯了“父君”,忐忑不安。
没想到朱笠长叹一声,好似悲天悯人一般,说道:“好了,这个故事模型就交给你来设计吧,你想把它改编成一个什么故事呢?”
阿离脱口而出:“设计一个少女弑父的故事模型,让那些中年男人尝点苦头。”
“不要入戏太深”,朱笠似笑非笑,递给阿离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匕首,说道:“有这样一个道具或许可以帮助你构思情节。”
“多谢父君!赞美父君!”阿离从他的手中接过匕首的瞬间,瞥见他右手中指上一道疤痕。
“好了,你可以走了”。话音刚落,一道门打开,阿灿已经在等候。
阿离转身离开。朱笠望着阿离的背影,那摇曳的身姿,那正值青春的饱满的身体,怅然若失。
其实,这个工作室便是朱笠最阴暗的秘密。当年中指被废,音乐生命宣告死亡之后,复仇成为他唯一的执念。他也曾才华横溢,自认为是钢琴王子,却因为相貌丑陋被戏称为“钢琴鬼才”,如今真的人不人鬼不鬼了,他把钟情的女人都做成了等比例人偶,包括梅兰、罗素等乐团成员,在这里,他就像上帝一样,按照自己对她们的想象创造她们、奴役她们,让她们成为意淫的对象,让她们成为侍梦人的模型,为客人们创造极乐世界。当然,还有一个人偶比较特殊,就是白浪,那是朱笠泄愤的对象,也是他卧薪尝胆的最高意义。
门关上了,朱笠回身凝视着眼前的“吹箫女郎”,这是他按罗素的形象创造的,那是他挥之不去的美梦,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又解开了她的裙带,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言语中无尽的温柔:“多美的青春,多美的肉体,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朱笠极力地让那种美妙的感觉发酵,然而身体却毫无反应。
“可是毁了,毁了!都让你毁了!全都毁了!”朱笠突然发起疯来,把人偶的衣服撕扯得稀巴烂:“多愚蠢的女人!愚蠢!愚蠢!全都让你毁了!毁了!都毁灭吧!毁灭……”
他把人偶抱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一通摔打,把工作室所有的人偶都折腾得横七竖八一片狼藉,墙壁上一个神龛不知被哪个人偶砸到了,摇摇欲坠。朱笠终于筋疲力竭,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忽然,那个神龛掉下来摔裂了,差点儿砸到朱笠的脑袋。朱笠一惊,扭头看到神龛,不禁狞笑,他打开神龛,取出里边的一个刀片,这是老式剃须刀的刀片,上面还有陈旧的血迹,正是当年白浪藏在琴键中的那个刀片,正是它毁了自己的一生。
嚓!嚓!嚓!朱笠狞笑着,捏着那刀片在空中比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