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保姆是个爱说爱笑的中年妇女,这一天大清早买菜回来,小院子里静悄悄的,有点诧异,照往常每天这个时候白老爷子会在小院里活动一下筋骨,那时间点卡得比闹钟都准。保姆把蔬菜什么的收拾一下,到白可染门前听听,没啥动静,又敲敲门,还是没动静,感觉有点不妙:“老爷子!老爷子!”
保姆喊了好几声还是没反应,一下子慌了,老伴儿袁淑祯和白浪、黎姿也都闻声赶来,白浪使劲推门,里边插着呢,根本打不开,而且里边一直没动静,这一下大家都慌了。
白浪顾不得许多,使尽浑身力气终于把门撞开,进去一看,只见白可染歪歪斜斜地靠着床头柜,僵在那里,只是瞪着两只恐怖的眼睛,那床头柜也被靠得移了位,也可能是老头儿跌倒时撞的。白浪冲上去,一探鼻息,还有气儿,那嘴巴也在艰难地颤抖,一家人连忙打120,把白可染送往医院。
众人都奔了医院,保姆收拾屋子时突然呆住了,那床头柜旁边还有一小袋大米,也就三两斤,还有几样蔬菜,这老爷子咋回事?虽然说是经过困难时期,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地囤粮食吧?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有的暴发户有那种偷偷摸摸噼里啪啦数钱的癖好,这老爷子天天闲得没事数米粒儿?还有那蔬菜呢……保姆百思不解,只管收拾完事儿。
白可染突然中风,生活不能自理,乐团乱了一阵子,但是另外一件事变得简单了,很快尘埃落定,那就是新任团长的人选。本来梦相远和白浪有得一争,虽然梦相远没这个心思,但是乐团很多成员是希望梦相远当这个团长的,白可染对梦相远一直倾力栽培,也是寄予厚望。然而,这件事把白家老太太袁淑祯都惊动了。
这个袁淑祯不简单,她本是高干子弟,如今市里的好些老干部、新干部当年都是她父亲的门生,她一直视梦相远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个团长的位子是万万不能给他。如今白可染一倒,白浪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顺理成章便成了政府盖章支持的新团长,也成了白家巨量隐形产业的当家人。
知道白浪不在家,梦相远又去白家探望恩师白可染。
这是一处中西合璧的老宅院,离音乐厅也就三两站地。大门口一个一尺见方的文物标牌,刻着“白行简故居”,两侧分别有百年古树,有枝桠越过院墙。
这位白行简就是白可染的父亲,二十世纪20年代初留学归国的大音乐家、教育家,而白行简的父亲则是船业大亨,富甲一方,在二十世纪初,斥巨资仿照奥地利萨尔茨堡音乐厅的风格建了青城音乐厅,建音乐厅之余又建了这所宅院。
这宅院本来占地8000多平米,南、中、北3幢楼成品字形排列,南楼临街处还有一幢长条形的小南楼,当年号称“ 青城第一别墅”。
白家现在住的就是这幢小南楼,那三幢主楼和音乐厅在解放后已经捐献给了政府。其实,白行简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大哥和小妹都跟父亲经商,后来定居菲律宾,二哥是国民党军官,奔了台湾,解放时,老父亲已经退休,而且行动不便,白行简和父亲便留在大陆。
这小南楼是一座红砖外墙、坡形屋顶、双窗入户的三层的老房子,三楼单独设一尖形拱门,门楣塑有一对飞翔的白鸽,整栋小楼显得古朴而优雅。
梦相远远远地望着大门口,直到看到一个老太太从里面出来又走远了,才快步走过去。这老太太就是师娘袁淑祯,不过60来岁,像这种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老太太应该是雍容富态的,然而她的面容却像是被寒风扫过的枫叶,在枯干之前还泛着最后一抹残红,然而脸蛋儿上那一抹红却是极不健康的,那是常年心脏病高血压的印迹,她眼神深邃而冷漠,藏着无尽的故事,却总也掩盖不了内心的孤寂。
梦相远一直觉得她看自己的时候总带着一种仇恨,即便有时候避不开碰上了,说几句话也觉得特别扭,所以就尽量避开她。
梦相远进了小楼,穿过厅堂,感觉黎姿和孩子应该也不在家,心里又宽松了些,进了白可染的居室,保姆正给他换衣服。
如今的白可染,嘴歪眼斜,手足麻木,写不成字,也说不成话,是一天比一天更严重了。白可染靠着躺椅,嘴角又有哈喇子流下来,看到梦相远进来,一下子激动起来,哆哆嗦嗦地抓着梦相远的手不松开,嘴唇也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竟然浸出浑浊的泪水。
梦相远心里难过,紧挨着恩师蹲下来,说着些安慰的话:“白老师!你这气色好多啦!过几天到我那边住吧,我好好陪陪你!”
白可染瞪着眼狠狠地摇着头,又哆哆嗦嗦地指着保姆,吹胡子瞪眼的架势,脸都涨得通红。保姆笑着说:“哎呀,老爷子!知道啦知道啦!奴婢退下啦!”
保姆笑呵呵地出去了,把门关上。白可染显得焦躁万分,哆哆嗦嗦地示意梦相远扶他起来。梦相远给他擦一擦嘴角的哈喇子,搀着他。白可染挣扎着指着一个衣柜,这是他用了一辈子的老家具,梦相远打开柜门,白可染又示意要找什么东西,梦相远疑惑地翻腾半天也碰不准他要找什么,白可染也急得浑身哆嗦,把梦相远往柜子里推。
梦相远更加迷惑,但还是钻进了柜子,终于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圆形卯榫,他扳动卯榫,后面居然是一个一尺见方的洞!看到白可染兴奋地连连点头,梦相远伸手进去摸索,白可染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头往上抬眼皮也使劲往上翻,梦相远盯着白可染,突然领悟了,伸手往上摸,一个方形的东西被卡在那里,又费了半天劲终于找到门道,取出来一看,是一个梳妆盒大小的紫檀木匣子,上边还有一把精致的铜锁。
白可染颤颤巍巍地,又指着自己的枕头,梦相远连忙拿开那枕头,下边什么都没有。白可染嘴里含混不清,又是干着急,终于,梦相远在枕头套里面翻找出一把钥匙,看起来是极普通的铜钥匙,白可染示意他开锁。梦相远小心地打开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一串铜钥匙,总共有四把,令他惊诧的是,还有一把两寸多长的纯金钥匙,用一个精致的小布袋装着。
白可染哆哆嗦嗦地指着这些钥匙,示意他赶紧收起来,梦相远会意,把钥匙揣进兜里,还是疑惑地看着恩师。白可染还在急切地比划,嘴里含糊不清地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听起来像是:梦幻!梦幻!
白可染艰难地挪到床头,突然挣脱梦相远,扑倒在床头柜上,身子一歪,把床头柜带翻了。梦相远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扶起来,但是很明显他在挣扎,急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正在这时,袁淑祯老太太进来了,看到这情景也来搀扶白可染,问梦相远:“这是怎么了?”
梦相远非常愧疚:“呃……刚才我、我疏忽了,白老师摔了一跤。”
梦相远和袁淑祯一边一个搀着白可染要把他扶到床上,可是白可染力图挣脱,那急切的眼神瞪着梦相远,那一条稍微管点用的腿狠狠地跺脚,脚下就是床头柜位置上的那块地板。
梦相远终究不知所以,而袁淑祯早已没耐心,强行把老头儿搀到床上。
也许梦相远永远都不会知道,这间房子就是白家历代当家人独占的居所,妻子儿女都不能住。历经半个多世纪,战争、灾难,各种政治运动,这是白家最后的阵地,也隐藏着白家最后的机密。
后来,梦相远又探望过几次,而白可染愈加焦躁,症状加剧,两个月后,白可染已是弥留之际,袁淑祯、白浪、黎姿、小白羽,一家人还有保姆都围在床前。
袁淑祯紧握着白可染的手,焦急地说:“老头子!老头子!我伺候你一辈子了,你说句话呀!”
白可染瞪着袁淑祯,狠狠地摇着头,嘴巴颤抖着。
“你折磨得我还不够吗?还要我怎样?”袁淑祯悲恸大哭。
“我恨你!死了也不要和你埋在一起!”白可染回光返照一般,突然说了几句完整的话,
他的面部肌肉也松弛下来,不再痉挛般的哆嗦,语气决绝,吐字清晰,甚至绽放出一个残忍的微笑,眼睛又死死盯着梦相远:“梦幻!梦……幻!”
梦相远与白浪下意识地看向对方,都捕捉到对方惊疑的眼神。
白可染头一歪,咽气了。袁淑祯狠狠地捶打着白可染的胸口,只有她明白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曾狂热地迷恋着白可染,要完全占有他,一直等着他回心转意,但是一辈子直到最后都没得到他的爱和原谅,她愤恨交加、气血上涌,突然哀叫一声,手捂住胸口,两眼充满了恐惧和怨愤,没再叫出第二声,便栽倒在白可染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