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旧疾发作,痛不欲生。这三炷香不到的时间,对他而言,直如悬身不动三百年,那般难熬。好在因为凌烟的缘故,剧痛当头,陡然惊醒。暂且压抑住了心中的偏激寻死之念。但在他听到上方两人说到“这三人中的其中一人自断手臂,坠落深渊……”这句话时,身躯猛地一震。原本被剧痛的热浪,焚浴全身,陡然间落到了万丈悬冰谷里。他轻轻分开凌烟的身子,静心凝听,在听到祁飞的惨状时,脑中顿时无比清醒,迷离痛楚的目光也渐而变得愈加坚定沉凝,生满切骨的恨意。此时,就连身上的痛楚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这千余人在窄道中,一一传令,由外及内,缓缓推出窄道。又过了一会,辨明窄道之中再无一人,凌烟见他已有好转,问道:“我们该怎么走?”
伏羲道:“后援追兵随时回到,如果从窄道绕行南地,我们必定前后受敌。当今之计,唯有先走陡坡。”
凌烟大惊道:“你疯了?陡坡这般陡峭,我们如何能够行得下去?就算下去了,哪里又能有命在?”,她只以为伏羲说的糊涂话,但见他目光清澈,精光闪烁,哪里像适才那样浑浑噩噩。
伏羲沉下头,扫了下身一眼,道:“我自有办法,且先助我上去。”
凌烟听他说话冷静沉凝,不徐不疾,慢慢回复到了“飞骑将军”的语态。不知为何,心中就像找到了一个天大的靠山,别说他现在身子虚弱,周身无力,但她只要见到那一双精光闪闪,目光坚定的眸子,前方的路途就算险阻万千,刀山火海,她也能静若平素,不再惊慌。她心中暗想:“适才你还拼命的想咳嗽,到现在可以尽心咳嗽的时候,这个病为何忽然好了?”,口中说道:“这个好办,咱们该多谢这匹马儿,若不是它在断崖边及时立稳身子,你和我就惨了。”
伏羲脸上没有半点色彩,淡淡的说道:“它若不能支撑住你我两人的重量,它也必死无疑!”
凌烟愣了愣,听他的这句话说得甚是古怪,当下并不理会,足下轻轻一踩,翻身跃上断崖,略略休息了一下,拉着伏羲的衣领,将他提了上来。
伏羲爬上断崖,将绕在马首上的金丝一圈一圈的解了开来。他身子没有多少力气,可他偏偏亲力亲为,不让凌烟从侧相助,立在马侧,将金丝一圈一圈绕开。他心觉缠在马首上的金丝每多一圈,便是自己欠了“朋友”的多少人情,因为他知道,祁飞飞匕绕金丝这单单一掷之力,全然仅在一举之间,一念之间。但是他功夫纵然高强,面对身后的千军万马,面对那么多要取他身家性命的好手,他又有多少个“一举之间,一念之间”,可以随已施展?
凌烟似乎从他神色中,举止中读出了他的用意,说道:“一共十六圈,你不用数了!”
伏羲默默点了点头,说道:“我现在脑子不大明白,请帮我记住,我欠祁飞兄弟十六条命!”
凌烟惊讶的望着他,道:“伏羲,你怎么了,病了么?”
伏羲转过身子,用后背对着她,悄悄的拭擦着泪水,说道:“不错,我是病了,病得不轻。”
凌烟道:“祁飞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救我们的性命。现在快想想我们该怎么走,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性命啊。”,伏羲将金丝一点一点的取过,在最后一圈中取出了祁飞之前投掷而出的那把匕首。匕首白刃略带青光,做工简朴,属于寻常匕首。伏羲将这个寒光匕首握在手中,轻轻抚摸,像是无上珍宝一般。不错,刀是寻常的刀,略微坚硬点的皮甲尚且不易刺破。但是这把刀若在高手手中,若在抵在敌人颈间,想要伤人性命,取人首级,却是行有余力,游刃有余之事。伏羲将这把匕首深深藏在怀中,和那幅飞燕罩放在一起,又将金丝的一端系在了垂在马首前的缰绳上。
凌烟见到,急道:“你的意思是要这匹继续承载你我二人的重量?我们若是将祁飞留下的那支匕首插在地上,可比系在缰绳上要安全保险的多。”
伏羲并不回话,点了点头说道“马儿,我与凌烟的身家性命,可全靠你了。”他之前对这匹战马的倾力救助,并不如何感激,只说它是为了自保,到了现在居然吝啬到不肯遗弃一把普通的寒光匕首,反而去求助于一个牲口。系好金丝,抚了抚战马脸颊,说道:“我们走吧,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凌烟道:“好吧,听你的。”
两人抱在一起,将金丝握在手中,放着金丝缓步滑下。山坡陡斜多有软泥,两人放慢脚步,也很是拖泥带水,寸步难行。两人一直行到了山腰上,手中金丝用尽,对望一眼,转身朝着陡坡行去。陡坡虽然不如山腰上那么倾斜,只是行了数步,两人身形难支,双双滚落下山,两人相拥一起,越滚越快,刚开始还能看清眼前天旋地转,水泥横飞。随着山坡滚动,下落之势渐而迅疾,两人脑中嗡嗡大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身子下落之势变缓,身子转动数圈,又似落入一处陡坡中去,如此随着山势斜坡旋转下落,巨力之下乃是身不由己之事,两人不动声色,默默忍受。直到第二日,大雨停歇,轻风徐拂,两人才悠悠转醒。
两人脑中兀自晕眩难受,相互搀扶着身子,跄跄踉踉走到平原中一处地势颇高的丘陵上,迎着轻风,放目远眺。
南方的深远处,袅袅云烟之下,突锋挺立,怪山遍目,着眼之处青青翠翠,苍苍茫茫的望不着边际。两人望着满目怪异,陌生群山,愣了一愣,忽地雀跃高呼道:“我们到南山啦,我们到南山啦。”
伏羲离别南山不到一月,瞧见着陌生而又熟悉,怪异而又可亲可爱的南山山系,大喜之下,忍不住与凌烟相拥在一起。瞧见眼前的女子,艳花胜雪,美貌如昔,玉脸上的一颦一笑,宛如平素那般风姿百出,那般扣人心弦。略显美中不足的是,她乌丝贴颊,秀眉含尘,虽经漫天细雨洗刷,却也微留薄尘。玉容白皙,较之以前,要清瘦憔悴了不少,回想这些日子的亡命生涯,心中大生怜惜,眼睛不自禁的红了起来。
凌烟怔怔望着他,知他想到伤心之事,柔声安抚道:“过去的事已成定局,至少我们挨到了现在,活过来了。”,美目回顾,瞧见北方数十里处,林木摇曳,炊烟袅袅,心中感慨,又是一阵心惊,“这里虽是南北大军交界之处,若是他们不顾一切疾奔而来,我们大有着性命之忧。”
隔了一会,伏羲却没有回话,也无意继续南下,只是一个人走到丘陵边缘,望着南山山系,负手而立,皱眉凝思,默默的一声不吭。
这时正自立秋,百兴将竭,万物渐凉。
远方山脉翠郁阴沉,将这漫天愁云映衬的凄冷冰凉,抑郁难开。那个魁梧的身子立于丘陵之上,天地之间,茕茕孤影,默然思索,迎着瑟瑟秋风,薄衣起荡,丝发轻舞,在这秋意浓厚的氛围中倍感萧索,倍感凄凉。
凌烟跟近几步,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心中寂落百出,美目流转,宛如一泓秋水,波光粼粼,深情款款,投来的满是关切怜悯。
伏羲安安静静的沉头苦思,浑然忘我般,回顾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其中的情义,固然荡气回肠,其中的事迹,固然感慨万千。然而在成败得失之间,又流有多少友人的血与泪,生死离别。他身份奇特,也属半个皇室后裔,自幼生于西山,不问世事,劳形生计,但性情坚定端正,爱憎分明。对北国山河没有什么铭心恨事,没过什么逆骨厄念,他不欲与天下英雄反目,不欲与北国三军为敌。
然而,发生在他身边的每一件事,他接受朋友给他的每一次援助,随之多一份感恩,每多一份感恩,他就多一份愧疚,多一份愧疚,在他心中对于北国山河多一份恨意。在他眼前的一幕幕血与泪,已将这一份份恨意累及成为莫大的切骨仇恨。
在想到险些为他所牵连母亲,兄弟。为了救他性命而英年早逝的覃光,为了助他脱难而遭罪的凌烟,到了此时仍旧生死不明的祁飞,以及自己遭受的切骨奇痛……一个个少年英雄,为他流血落泪,舍命赴义,这一幕幕竭力强忍着的悲与痛,平淡惆怅的脸上随之变得痛苦而悲怆。
到了此时,自身处境略微得有好转,心境初一安宁下来,经他痛定思痛,静心回想。那一股股按耐已久,储蓄已久的激烈情景,蕴蓄深藏着的切骨恨意,有如沉渊江涛,倾泻般发将而出,惨白消瘦的脸上渐而变得通红,胸口起伏渐而剧烈,怒目圆瞪,仰天大吼,这吼叫之声浑厚悠长,和他深蕴心中的痛与恨一般,延绵不息,不减反增。
伏羲长吼停罢,情绪略缓,回目扫去。不意间,眼中所见之处正是北方,那双坚定沉毅的眸子仿佛穿越了万里千山,透过层层云雾。那个巍峨雄壮,森严岿立的天霄殿,宛然近在眼前,见它巨石高垒,圣洁光辉,看上去遥不可及,坚不可摧。伏羲的身子微微一震,随之激起心中孤傲之气,胸口豪气一生,眼中精光大盛,略微平静的面容变得凶戾得吓人。
他戟指北方山河,厉声大喝,“他日,我伏羲亲率百万雄师,大举北伐,定叫你崇山为之坍塌,浩水为之断流。天都重城,岿立千年,只待在我飞骑到来,夷为平地……”,这一句话的字体固然豪气万千,气盖干天,与他满腔激奋,亢奋的情绪,跃然而出。但他身临其境,身遭劫难,到了此时在她胸中压抑已久的话语自他口中说出,更是气势磅礴,雄壮浩大,直如浩荡天河,倾而下垂,如何不能惊天动地,骇人耳目。一言甫毕,眼前忽地一黑,在风中晃了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伏羲......你......”
凌烟见他适才还语气充足,势若癫狂,一语发完,忽地倒下。他这一倒,可真叫凌烟吓了一大跳。忍不住惊呼一声,抢身相扶,见他容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却少了不少辛酸,悲痛。知他气愤痛心难忍,将最后一丝残余劲力竭尽发泄出来,并不如何吃惊,正想着如何将他安顿妥当,忽听左近一人大呼道:“咦,好像就在左近,是不是那个贼将,我们派兵大举搜查?”
另一人道:“不可,这里是南山妖孽之地,人多碍眼,还是将名门高手迁调一些来。”
凌烟听到两人对话,暗暗叫苦,背着伏羲的身子,朝着南方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