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辞去凌烟,信步而行,脑中想到凌烟对自己问的话,心中也觉得好笑,天地虽大,自己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他漫无目的走着,走到大路尽头,来到一家小镇。
小镇中屋舍老旧,纵横稀落,可在这一条条狭小短窄的巷子里人来人往,叫卖连声,颇为繁荣,想来应该是大战过后,搬迁而来的难民。应龙来到一处小酒店,随便点了些酒菜,只是他身子虚弱,心情不佳,饭菜没怎么下口,酒倒喝了不少,他一个人独斟独饮,肚中酒力上涌,恍惚间,已经喝到深夜。
那店家见他衣衫破烂,满身尘埃,倒怕他是那个村中的酒鬼无赖,天色一黑,大叫道:“这位相公,小店要关门啦,明天再来吧。”
应龙哦了一声,肚中酒兴未尽,问道:“现在是何时,为何忽然关门?”
那店家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快到亥时啦。”
应龙一愣,摇了摇折扇,回头见到天色已晚,沉头叹息了一阵子,道:“店家可有空房?”
那店家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他手中那破烂肮脏的折扇,心想:“这人是疯子,还是傻子,这么冷的天,扇子又烂成这幅模样,还在扇风去热,装作文士么?穿得脏兮兮的,可别叫他弄脏了我家床被。”,皱着鼻子说道:“没啦,早没啦!”
应龙淡淡一笑,道:“也罢,劳烦店家帮我将这皮质水囊灌满酒水吧。”
那店家心中甚不耐烦,接过水囊,将酒壶一扬,急急灌入,他有些早些灌满皮囊,好叫应龙早些离去,心中一急,倒溢出来了不少。
应龙无意中见到,朦胧迷糊的瞧见,俊眉一扬,急道:“喂,这位小哥,酒洒啦!”
店家啐道:“好啦好啦,知道了。”
不过多时,酒囊灌满了酒,应龙蹒跚举步,转身踏出酒店大门,抬头瞧见夜色空寂,冷月如霜,他心中默然泛出一阵孤寂,皱眉思索:“天色这么晚了,我这去哪里才好?”,他心中想着,手中拧开鼓囊,正要饮下,身后一人大呼道:“唉,客官,还请挪下贵足,小店要关门。”
应龙听出是店家的声音,心中一怔,回头望去,原来自己立在门口,店家无法合上门,心中一阵愧疚,笑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店家瞧他醉态十足,一身肮脏,出言讽道:“唉,小生给你提个建议,相公身上的银子还是买些像样的衣裳为好,这么潦倒落魄,就算到街上讨乞,也难以博得大伙同情。”
应龙道:“不错,多谢,在下先行告辞!”,说着抱拳施了一礼。
那店家瞧到他手中的折扇,说道:“这把折扇都烂成这样,不如丢了算了。”
应龙望了手中折扇一眼,手中的折扇破旧黑污,有几处已露出扁竹,心中也甚觉如此,苍白色的脸上生出一丝笑意,摇着头说道:“这把扇子虽然破旧,但也是在下的护身利器,丢不得,丢不得啊。”,说着,噗的一声,张开折扇,轻轻摇了摇。
店家一听,脸色一变,身子立即矮了一截,陪笑道:“哦,小店先行关门,大爷告辞!”
应龙伏着墙壁,摇摇晃晃离去。
苍穹如墨,点星寥寂。
小镇的夜里干净得凄凉,灯光渐暗,家畜宁息,唯独只有一条歪歪斜斜写着“香辣烧饼”四个大字的灰布幔,被人遗留在外,孤零零悬在福字大门口的竹竿上,尚且不甘寂寞的在冷风中激荡飘扬,噗噗作响。
这个夜,份外冰凉。
然而,在这个时候,却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布幔兄,冷夜漫长,无法入睡,这天底下就你陪我言谈说笑,助我熬过漫夜。”,这个声音如梦呓一般惊现而出,也是浑浑噩噩,酒意十足。余音初落,在一个土石堆垒起来的,用于烤烙烧饼而用的火炉旁,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应龙。应龙哈哈一笑,望着头顶的布幔,说道:“布幔兄,你……不知你是否愿意助我取暖?”,他口中含糊说出,也不待那布幔是否回声答应,伸出双手前去抓。可那布幔随风扬起,激荡起伏,应龙一连抓了几次,均抓了个空,应龙无奈的摇着头,叹道:“布幔兄虽然热情好客,但也未免有些太过吝啬啦。”
他口中念叨着,伏着墙壁木栏,跌跌撞撞行出几步,微微喘了口气,拧开皮囊的塞子,仰着脖子大口灌下。酒水刚一进入喉口,耳畔呜的一声大响,一阵冷风扑面刮来,应龙没有留意,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噗嗤一声,大口酒水喷了出来。
他适才蹲在火炉旁,火炉颇为高大厚实,可以替他挡风御寒,而且火炉柴火未息,尚有余温,这一下给冷风刮到,酒意顿时醒了三分。他回过神,望着满地酒水,心觉可惜。迷糊中,借着月色静心打量着自己,但见自己衣衫褴褛,身无一物。一个人恍恍惚惚孤行在冰凉寥落的巷尾,空空望着被冷月拉得细长的身影发呆,心中的孤寂凄楚之意,无以复加,他涩声一笑,长袖大挥,高声吟道:“大雪落,风刀利,天心拂人意,旅客路难行。
常记忆,少时光景。有目不睹园亭景,有耳不闻丝竹音酒醉时,只求雏鸟翼丰时,身着戎装,策马远去。恍然间,沙烟如布,飞箭似雨,走留实无意,或马革裹尸,或衣锦归去……无需多思,刀疤剑疮酿烈酒,愿为豪士举杯饮。
酒醉时,乱步林间,风起发扬白丝现,寄思幽梦徒悲吟。忽见女子,并肩悄立,寒暄别时,执手低语,美目诉情,如登仙境。
蓦然望天,天映雪。音容咫尺,倩影无形。呜呼,路难行,人更难寻……”
冷巷尾,不但回荡着满是相思之意,离别之苦的幽思寄词,冷风拂过,也传来不少被他这般尽兴高声,而从梦中惊醒的村民的叫骂指责之声。
这句词的字里行间本就蕴满酸苦,他此时放声大吟,更增悲意。在寒夜之下,冷街当中,他触景伤情,心情激动,在冷风中跄踉乱步,大声吟唱,要将胸口怅然幽思,发泄出来。
应龙一连将这句词念了十余遍,愁足洒迈,趁兴而行,不觉间,已经穿过小镇,来到一处山林之中,他定神四望,但见眼前触目之处,冷林冰草,寒露生光,不禁悲从中来,又嚎啕而哭。
正自惆怅迷离间,身前一缕柔和轻风,轻抚面颊,他抬头而望,目中模糊朦胧,而所能见之境,冰冷如霜,寒意依旧,鬓发起荡,如墨一般的乌丝,已然敷上一层薄霜,他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自解自闷吟了一句“……果真是,酒醉时,乱步林间,风起发扬白丝现,寄思幽梦徒悲吟。……”
他那后一句“……忽见女子,并肩悄立,寒暄别时,执手低语,美目诉情,如登仙境……”,尚在口中酝酿,忽地眼前一花,一名仙女穿着一袭如冰绡一般的白衣,载着款款轻笑飘然而来。应龙一愣,摇头揉眼,再行细细望去,但见那女子肌肤白皙胜雪,樱唇丹红若涂,实是美得出奇,随着少女走近,他心头猛地一动,倏地发觉那名女子正是自己魂牵梦萦,日夜相思的意中人。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大睁着双眼,投出屡屡柔情,款款深爱,眼中瞧到的白色身影由模糊到清晰,又由清醒到模糊。
噗通一声,酒囊掉落在地。
他嘴角激动的开始无意抽动,泪水终于克制不住,盈出眼眶,滴落下来。然而,他凝立当地,任凭泪水将那个白色身影变得朦胧,不敢稍有晃动,他生怕自己这率性一动,便会随即从梦中醒来,与她就此分离......此时,安静得似乎就连心跳都要停了下来,多少年的怅然相思,多少年的默祷祝福,又有多少年的痛苦等待。
意中人这般笑靥,这般身姿,这般柔情,在他心头胸口不知萦绕了多少次,寄思了多少遍。但是,她的身影从来没有像今天,离自己这么接近过,她呼出的屡屡兰香,时刻扣动着自己心弦。她的容貌从来都没有像今天,美丽得令自己怦然心跳过,看上却又是让自己那么遥不可及。她的柔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深挚真切过,这一时刻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个深深烙印在意中人芳心深处的自己。
“女魃……是你来寻我了么?”
“嗯!”
女魃身形微微一动,人已到了应龙面前,她伸手触摸着应龙的脸颊,目光盈盈,满是深情,“你瘦了,憔悴了!”
应龙到了现在,仍然不敢稍有一动,他清晰的感觉到,女魃玉指轻轻拂过自己脸颊,是那般的滑腻柔和,是那么的真切受用,他似乎感觉到对方指间传来的阵阵暖意。那股暖流从他脸颊,如触电一般,瞬息传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那张被寒夜冻得发白,粘有灰尘的俊脸,顿时暖意上涌,红扑潮热。
应龙激动,又颤抖的声音说道:“那就让我一直消瘦下去,一直惹你怜惜,一直让你永永远远的停留在我身边,一辈子在不分开.......”
女魃深深的望着他,晶莹剔透的眸子,掠过一丝不舍,一丝苦楚,但是更多的确实真挚深情,可是,她却迟疑了。
应龙急道:“你嫌弃我是不是?你不爱我是不是,你……”
女魃满是神情的望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男子,眼波转动,神情激动,蓦地抬头凝视着他,像是下定一个很大的决心,说道:“抱着我,好么?”
应龙听在耳中,眼瞳急骤变化,自己的灵魂也要跟着悄然腾空,直登仙境,他心中微一激荡,忽然眉头一皱,神情变得痛苦之极,咬紧牙关,断然摇头,大叫道:“不!我没有那么傻,我抱了你,便会从梦中惊醒,你也会离我而去。我没有那么傻……何况,我又那么脏!”
应龙苦苦等她寻她一百年,在这段情缘上倍受煎熬。而女魃静静守他避他一百年,眼前明明瞧见他,却非得装作形同陌路,好容易能现身与他相见,却这一次相见又是别离在既,瞧见意中人这幅模样,心口一酸,泪眼夺眶而出,什么矜持羞涩,什么世俗礼法,通通抛于九霄云外,飞身扑入他的怀中,埋在他的胸口,痛声泣道:“我也不想离开你啊……”
应龙感觉到她轻柔秀发贴在自己脸上,是那般柔和温馨,鼻间传来她的淡雅体香,不由得神魂酥麻,浑然没了自我。
呼的一声风响,冷风拂过,应龙回过神来,瞧见女魃仍在自己怀中,见她美目含泪,楚楚可怜,心中怜惜疼爱,又是柔肠百转,俯身贴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在我身边,永远永远别再离开我了,好么?”
女魃身子倚在情郎怀中,耳中听他柔声婉求,抬头瞧见他神情真挚,满含深情,阵阵柔丝,屡屡萦绕,荡漾心扉,快美难言,心中一软,甜声说道:“你真的么,你真的愿意好生待我,永远不再赶我走,一辈子与我......”,她口中的话尚未说完,微微察觉到了自己身子正在发声细微的变化,变化虽然细微,但却将她惊得花容失色,她心头猛地一痛,凄声说道:“不行!”,反手将他退开。
应龙听她断然回绝,有如天雷轰顶,眼前一黑,跄踉后退数步,可还是立不稳身子,跌倒在地,惊道:“女魃,你……你又要离开我了么,你又要让我苦苦的思忆?”
女魃一惊,还道是自己用力多大,失声叫道:“摔痛你了么......”,见到意中人满是深情的眸子,她只是哭泣,哭得甚是痛苦。她单单望着应龙,心头柔情蜜意,惊惶不安,苦痛焦虑,不甘割舍等等神色,在这美丽的让人心碎的素颜中瞬息万变,又偏偏尽数显现出来。
应龙脸上流露出伤心失意之色,心中仿佛知道了什么令他更为伤心的事情将要发生,这一时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灵气,飘然飞入女魃身边,紧紧握着女魃的手臂,轻声求恳说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女魃哀然哭道:“应龙哥,只能怪我命苦,与你聚不长久,我去了以后,你要好生保重自己。”,随着,轻轻在他手掌拂过。
应龙惊恐难当,奇怪的是自己无论使出多大术法,握着意中人的那一只手,相较下来,却是显得那么的微弱无力。眼见女魃凄然离去,身影越来越远,一股凉意猛透心头,嘶声大呼道:“女魃……不要!”,他一面高声大呼,一面施展残余术法,朝她奔去。
然而,女魃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应龙心中万分焦急,胸口血气一滞,忽觉眼前一黑,跄踉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