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寒凉,银光如许,无意穿堂风过境,偏引院外,月影惊鸿。
傅容澈执于手中的狼毫一顿,豆大的墨,顺着笔尖突兀滴落于纸间,晕染开一片亮眼的黑,墨色蔓延无声,架势迅猛,亦如他内心,骤然掀起的波涛骇浪。
头顶半晌听不见声音,温青园心口紧紧,说话都磕巴:“阿,阿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他自是听了,他自幼习武,五感极佳,便是她声若蚊蝇他也能一字不落的听了去,更何况她声音也不小。
话问出口,温青园便懊恼了,嗫嚅着唇,斟酌着转言:“你,还好吗?”
此话,亦如废话,他怎会好,他若是好,便不会默然不语。
温青园咬牙,仰起头,兀自闯入视线的那张脸,泛着几分不正常的白,她鲜少见他脸上有这般失魂落魄的神色。
傅容澈低头,嘴角扬着一抹亮色的弧度,薄唇嗫嚅着,声音哑然:“园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说的很小心,他甚至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去反应。
温青园说的突然,傅容洵,这三个字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的耳朵边过,时至今日,胞弟早夭至今,他不曾忘记,却也不曾想起。
他有他的天真与纯粹,他总以为,不提及、不记起,心里便不会因此而痛,弟弟过世也好,家中遭受灭顶之灾也罢,傅容澈素来如此面对,过了,便不提,恨记在心里,不会沾染过多的忧心与愁苦。
成亲至今,他从未在温青园跟前提起这些事情,亦是因为此。
不提,便不会记起,不会记起,便能放眼于眼前,他从未肖想却真真实实存在,硬挤入他生活中的这份美好。
温青园抿着唇,面上的焦虑之色被她一点点压抑起来,屋外满地银光,屋内,少有的阴凉。
她小心翼翼地探手去拽住傅容澈的衣角,心头郁郁,眉目颦颦:“阿澈是不信我吗?”
傅容澈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洵儿早夭,我亲自为他守得灵堂。”
他痛苦敛眉,屏了口气,缓缓补充:“整整七日,不眠不休,直至他下葬。”
男人的话语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哀恸,有力的双臂揽在温青园腰间,大掌突兀成拳,攥紧了心尖所有的苦闷黯然。
他垂着眸,所有情绪被他小心翼翼地遮掩于羽睫之下,他怎敢让他怀里的小人儿沾染上他眸中的伤痛,她最是爱哭,每每哄她,他都头疼。
傅容澈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便上手,强硬的将他脑袋扬起,执意要与他对视。
她知晓他意欲何为,却不想他独自一人承受。
她拧着眉,努力张嘴:“阿澈,我没骗你,我查过,消息无误,才敢和你说。”
“你查过?”
傅容澈眉眼淡淡,怅然愁痛,云烟雾绕,萦于他眉目之间,经风兀自不消。
他认真看了她半晌,眸中多了几分温青园看不懂的情愫。
温青园知晓他不想让她多操心,隐隐觉着他会恼,心口惴惴不安之余,屏着呼吸,慢慢与他解释。
“我早前想过同你说,可是你很忙,我不想你太累,我日日闷于府中无事可做,又正巧听了些消息,才经手此事。”
傅容澈沉思着,在腿边的绣墩上落座,垂身间,揽在温青园腰身的手臂不松,带着她的身子,一并往下。
温青园顺势跌进他怀里,后腰撞在他硬邦邦的肚子上,隐隐有些不适,却能忍受。
她仔细着肚子,在他腿间动了动,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好,男人的大掌带着力道,仍旧圈着她,不曾放开。
温青园正绞尽脑汁想办法,傅容澈的气息灼灼,继而就听头顶的男声沉稳隐忍:“园儿自哪听来的消息?”
温青园晓得他心中的猜疑,也能理解,此事换做她,她也要猜忌不信的。
努力在记忆中筛选着,温青园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弱弱的道:“最初一回,我同皇后娘娘在宫里闲聊,她知晓此事内幕,同我说阿澈的弟弟并非早夭,而是走失,自那我便起了疑心……”
傅容澈眉目拧的更深:“她知晓什么?”
温青园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鲜红的朱唇,水润可欺,迎风湿润的眸,掀落垂眼间,便是一场勾心牵魂的妩媚。
她糯糯的,声音似水,半点不敢放大,生怕惊着谁一样。
“皇后娘娘说,她年幼随自家爹娘来傅府,在傅府里,无意间听爹在与外人说话,从而得知,阿澈的弟弟实际是不见了,并非恶疾缠身,幼年早夭,爹发现她,让她勿要说漏了嘴,只对外称,阿澈的弟弟是早夭……”
“何故?”傅容澈心中有惑:“既是走失,何故隐瞒?况要连我一起?”
温青园恍惚地抿起唇,有些迟疑:“爹娘……本意便是瞒你。”
怕傅容澈要多想,温青园侧过身子,拽过他的一只大手顿在自己的肚子上,小心的替她那双无故受难,过世多年的公公婆婆开脱。
“阿澈,爹娘是为你着想,深思熟虑后才有意瞒下此事不与任何人说的,他们心中悲恸,却依然不愿你受苦,皇后娘娘说,爹当年告诉她,怕此事会牵扯你的一生,才有意瞒着。爹娘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幼子尚小,悲恸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他们明面上瞒了你,瞒了所有人,私下却决心继续派人打探着。想着,若是上天垂怜,让稚子回家团圆,你也能高兴,若是一世难寻,便是缘分至此,也不至于牵连了你,一辈子受此所困。
他们觉着,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左右自己不会放弃寻人,也不至于耽误了你,却不曾想,大难突然,稚子尚未寻回,自身遇难,自那以后,天人永隔,也在无人继续寻人……”
傅容澈神情微凉,眸底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小窗捂着支棱在夜色中,自屋中透出的亮光,骤然洒落廊间小地,暖意不足,寒意犹存。
有风自小窗里进,掀起桌案五六张纸,转过半圈又迎向沉默不语的二人。
风从颈间过,吹得人几分清醒,几分熏醉,屋内静无声,纸声作响,刺耳异常。
温青园始终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仰头与傅容澈眸对眸,鼻对鼻,嘴对嘴,中间,隔着五指之距,却挡不住那灼热低沉的气息。
傅容澈的眼,自原有的愕然复杂,幽幽转变为眼下,不动声色的静,与沉,他灼灼的眼注视着温青园,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恍惚间,又见他红唇凉薄,轻动几下,溢出深沉之音。
“之后呢?只她那番话么?”
言简意赅至此,他眸底的淡然,骇的温青园瞳孔瑟缩。
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傅容澈舒展的眉再度微微收紧,心头努力克制着,淡了几分眼底的戾色。
温青园喘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然后……是我自己的疑虑……我怀疑一人……起初觉着大胆,便昧在心头,后又见那人,心头猜测更重,我问过李嬷嬷,李嬷嬷说,你与弟弟长得一模一样,旁人跟本分不清……”
喉头哽咽了下,她眼圈情不自禁的泛起了红。
分明,该哭的,是傅容澈,眼下场景却奇怪,得知真相之人淡然自若,说起真相之人倒是纠结郁郁,惧怕起来。
傅容澈垂头,突兀的亲了亲温青园的小嘴,不似往日的深入磨碾,只蜻蜓点水,沾上即撤。
他的眸,淡得让人心惊,分明瞧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却又让人一眼望去,看到无数复杂难言之情。
他笑:“怕什么,你相公自此经历了多少?又岂会受创。”
他看出来了,看出来自己眼底的纠结与后怕。
温青园小嘴嗫嚅着,泪便更忍不住了。
她怕阿澈知道了要难受,她不想他难受,却又不得不说。
时间好似走的格外慢,可再慢外头的天,也终究是见黑,除却那抹明月,再寻不见什么亮光来。
她沉着气,来来回回吐纳数次,终于,定了心神,再次扬眉,认真的望向他那双如水似雪的眼:“我本无确切信息,那怀疑也不过是怀疑,从未深究,直至前不久,姑母一家寻来,我,我当着她一家要了她的命……牡语玫害怕,为了自保与我交易,从她嘴里,我才得知,弟弟是叫姑母诱拐了去……“
察觉到傅容澈眼底转瞬即逝的阴冷,温青园眉心一缩,气势弱了几分,解释却不曾间断。
“牡语玫说,傅府自断了姑母的供给,姑母心有不甘,恰有一日上门来,吃了闭门羹又见弟弟一人在府中,便生了恶计,躲过了旁人的眼,拐了弟弟。
牡语玫说,起初弟弟被关在她们家破旧无人住的山间老房子里,姑母没同任何人说,她日日去送饭,牡语玫跟着才发现此事,弟弟他……弟弟他自那以后,便成了姑母动辄打骂发泄的对象,姑母同他说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话,说是爹娘偏爱你些,嫌弃他顽劣不要他了云云……之后,寻了买家,便将弟弟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