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日。
宋卿云朦胧地睁开了眼,一醒来都还是昨天的那个画面。不禁心想这后劲也太大了吧!
见外面似乎已然要日上三杆了,便匆忙起了身开了门出去,恰好撞到了雷姨。
“小姐醒了。”
“雷姨,现在是几时了?”
“巳时。”
居然才巳时?宋卿云当时起来那昏沉的感觉和高悬的太阳,让她误以为已经午时了。于是便慢慢悠悠地走向了膳坊,自己外里面拿了几块糕点饼子就当是已经用过早膳了。
宋卿云无聊地在府上闲逛,后面跟着雷姨。好像自从有了江晏亦带她玩后,只要他不来,她就觉得待在府里一整天都没有什么意思。
宋卿云晃啊晃的晃到了沁芳园,这是宋府的西花园,这里种满了不同季节的花,因而四时都会开不同的花。如今是金秋时节,木槿和秋海棠的娇艳却让园中像似春色满园。
宋卿云看着那一丛丛的鲜艳陷入了沉思。
在宋卿云八岁这年的中秋满月礼上,宋卿云抱着琵琶在宋府的礼宴上弹了一曲西楼春,却从此名震金陵。
吴越之地的金陵美人多是儒雅温婉的,宋卿云的母亲何清就是当地有名的江南美人。母亲是乐娘,也是当年的金陵花魁,老实的父亲当年被风流的朋友拉进了窑子,听到了一首极好听的曲子,就寻着声过去,看到了是母亲在弹琵琶,于是一眼就相中了母亲,从此一见钟情,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就是要娶母亲进门。宋卿云的爷爷直接被气死,奶奶在婚礼当天上吊了。父亲和母亲的婚礼没有宾客,父亲是金陵的地方官,好说歹说也是地方的官人,是个小贵族。被人诟病了很久,也被家里亲戚劝再去名门小姐,但父亲偏偏不娶。母亲自从嫁了父亲以后,便好好的与父亲过日子,彼此厮守。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感情也逐渐因为专一深情打动了别人,父亲的不在乎名利权势和爱情的忠贞,竟然逐渐成了一桩佳话。宋卿云便是他们的嫡女,父母都很宠爱她。
可父亲虽然爱她,却不让她出门同别的小伙伴玩耍,要她诵读诗文,学琴棋书画。若不是江晏亦着实出众,前途无量,交好是件好事,恐怕她一直会是孤独一个人。毕竟父亲是这儿最大的官了,当地的人除非像江晏亦这样日后有机会能荣登金榜的,在他看来都是不必要相交之人。可爹爹虽然有时会因为一些过去让现在的自己矛盾,可宋卿云知道他在大义面前从不含糊。
毕竟再伟大的人也总有生活。
母亲待她一直很温柔,从没责罚过她也没有说过她一句不好,宋卿云的琵琶就是师乘自己的母亲,金陵城当年最厉害的琵琶乐娘,所以她的琵琶技艺也是数一数二。
宋卿云想着想着,随手摘了一朵秋海棠放在手上把玩,往琼海亭那边走去。她一路上采了很多花,边走边玩,等到琼海亭前,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花环。
琼海亭上挂着浅青色的纱幔,被花海簇拥着,若隐若现的亭里好像有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她把花环戴到了雷姨头上,然后偷偷地躲到了旁边想看看是谁,有一个声音听上去很熟悉,好像是爹爹的声音。
“我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告诉老爷这件事。”
“小的时候控制好,以后还会有问题吗?”
“这是上一世的缘分,轮回到了这一世,给她非凡力量的同时,把上一世未渡完的劫也带来了,若想那劫不找上她,就是这一世,不要用它。”
“先生,请问这是何解?若真遇到,如何化解?”
“上一世的……”
还没听到关键部分,宋卿云太想过去听了,结果突然滑倒摔了一跤,被里面的人发现了。
“谁在那里?”
雷姨迅速地和拉走了宋卿云,宋卿云看到她好像和后面打了个手势,然后就安然无事地拖着宋卿云走了。
“雷姨,你知道爹爹他们在说什么吗?是我吗?”
“小姐不用多想。”
“那那个力量是什么?”
“小姐不用多问。”
“那所谓上一世……”
“小姐不用在意。”
“……”
宋卿云也不再多问,可她突然觉得他们瞒了她一个共同的秘密。
不过她现在过的很好,真的不知道也无所谓。于是又屁颠屁颠地走了。
-
一周后。
江晏亦如约带她去摘栗子,宋卿云命人大包小包的准备着,吃食,工具,竹篓篮子……要不是山上上不去轿子,她非得准备个轿子让江晏亦和自己一起坐在里面,吃着点心赏着风景过去。
“好了大小姐,你准备的好用心啊,又不是第一次出来玩,显得我很随便啊。”
“哎呀,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就是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不敢违背大小姐的意思。”
江晏亦还是那个样子。
到了山上,江晏亦带着宋卿云去找栗子树,后面跟着一大堆人。
栗子还长在树上的时候,原来外面包满了绿绿的刺,像一个个绿色的刺球。有些已经有些爆裂开来露出了里面光滑的棕色,有些掉在了地上。宋卿云不敢爬树,今日让人给她梳了一个那么好看的髻子,钗了不少珠钗,她可不想爬树……于是就在地上捡栗子。
“这个就这么放进去吗?我们要的应该是里面吧?”
“对啊,来,你看我。”
说着江晏亦把几颗栗果丢到地上,然后上去踩了两脚。咔嚓几声,栗子的壳便脱落了下来。江晏亦把里面光滑的栗果捡起来,用小刀给它撬开,露出了里面浅黄色的果。
“尝尝,很好吃的。”
“可它不是生的吗?”
“生的就生的,味道不一样,没有毒。”
宋卿云犹豫着拿了一颗板栗。它看上去好嫩,浅浅的黄色圆圆一个,小小的,放到嘴里轻轻地一咬,很脆,很清甜,不像煮熟了以后的浓郁甜蜜,而是如山间的清泉般,须细细品来的甘甜。
“好吃吗?”
“好吃!我从没想过生的栗子也可以这么好吃!”
“但是也不能多吃哦,对胃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次吃多了,就……”
江晏亦说着就突然低了头转过身,继续去找栗子了。宋卿云一开始不明所以,后来顿悟了以后,就开始在江晏亦后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江晏亦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又快快地忙了起来。
宋卿云总嫌人多了不自在,便叫那些随从们远些,或在看不见的地方去。虽然主要是……她想单独和江晏亦待在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边看到哪朵好看的花便采来戴在头上,宋卿云若是采了漂亮的花也把它别在江晏亦的鬓边。尝着新鲜酸甜的野果,透过林间的点点阳光,听着林鸟的声声浅叫。
若一切一切的可以停留在此刻多好,哪怕在此刻,永远地闭上眼睛,再也不醒来。
两人走着有些累了,便找到了两块比较平整的大石头坐了,吃着刚采来的一兜子野果,好不惬意。
此时不知为什么,宋卿云突然感觉好像背后一凉,她迅速不安地看了一眼江晏亦,没想到他也正有此感。
突然!飞来一只箭!宋卿云没有多想直接一把推饭江晏亦,那把箭便射在了宋卿云的腿上,穿过了她的大腿骨,剧烈的疼痛让她在一声叫喊后甚至想叫都叫不出来,只能痛苦的皱紧所有的五官。
江晏亦慌了:“谁!是谁!这是宋府的大小姐!谁敢无礼!”江晏亦警惕地环顾四周,可除了风吹过树丛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江晏亦十分愧疚,怎么能让她保护自己,怎么能让她替自己受伤!
宋卿云此时已经疼的不行了,本能告诉她得赶紧走,疼死也得走,不然命都没!
“晏亦哥哥……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好, 我背你走!我们去找雷姨!”
说着江晏亦折断了箭,然后蹲下了身子。
“慢慢上来。”
宋卿云正准备上去,突然又飞来一支箭直直地射了过来,宋卿云吓的抬手一挥:“啊!”
那箭竟然是偏了方向?没射中。
这时一个人影逃走了,紧接着出现了一个人朝他们走来。宋卿云见到又惊又喜,大喊了一声:
“雷姨!”
雷姨武功高强,是从青山寺里出来的,习了武功,后来留了发还俗,来了宋家,被宋仁涛安排去保护照顾宋卿云的。
雷姨赶紧过来蹲到身边,看了看宋卿云,和脚上的伤,一把从江晏亦身上把她抱下自己背着。
“刚才那人武功不弱,箭没射到小姐,也是万幸。”
不过雷姨看了一眼那个箭,这个轨迹未免也……偏的太奇怪了……看地上的痕迹,向是直直地飞过来,在某个地方突然转弯。
雷姨沉默不语,背着宋卿云,带着江晏亦回去了。
江晏亦执意离开,雷姨想派人送他,他不让。
“晏亦哥哥,这样你会有危险的,现在有很厉害的坏人,不用担心我,等到了家,再让雷姨送你回去,雷姨很厉害的!”
雷姨微微点头:“小姐说的是。”
江晏亦低下了头。
到了宋府以后,宋仁涛一听女儿被人追杀受伤了,急忙跑出来,宋夫人也跑了出来,看到宋卿云被一柄极粗的箭贯穿大腿后,哭的晕了过去,宋仁涛气地满眼通红:
“谁!到底是谁!要害我的女儿!我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宋仁涛看着女儿拔箭时撕心裂肺的痛,那个伤口黑洞洞的,血肉模糊中还隐约能看见白骨,不停地向外渗着鲜红的血,宋仁涛攥紧了拳头,他叫了大夫去送宋夫人回去休息,因为惊吓过度,悲痛震心,宋夫人最疼爱的就是女儿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江晏亦突然说话了:
“宋叔叔,也许是我……也许他们要杀的人不是卿云,是我……”
宋仁涛猛地回头看着他:“此话怎讲?”
江晏亦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大夫人从来都没放过我和母亲,自从我乡试中举后,便收到了一封信,不允许我继续科考,大夫人担心我最后进京,威胁到她的孩子,我拒绝了她,便开始时不时受到追杀,我本想此次是带着金陵宋府家的嫡女,他们多少都会忌惮,没想到竟毫不在意!这次是我大意,连累了卿云!”江晏亦说的眼眶红了。
“江家人真是无法无天!”宋仁涛气地狠狠地拍了桌子,哐地一声震了所有人。紧接着宋仁涛又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一口长长的,悲痛的气。
“哎!江家!权势滔天,没有证据,公道难讨!苦命的孩子……可是云儿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从来不与江家有任何敌对,怎么会……”
说着宋仁涛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眼跪在自己面前不敢抬头的江晏亦,沉默了很久,最后又叹了口气,看着意识不清的宋卿云说:“晏亦啊,我知道卿云和你感情很好,但你也应该不想让卿云受伤,对吧?”
江晏亦低下了头,宋卿云听到此话像是被突然唤醒了一般,猛然睁大了眼睛:“爹爹!你是不是要让江哥哥离开我!”
“云儿,晏亦哥哥不会消失的,等这些事情都解决好了,你就又可以见到他了。”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见不到江哥哥!我害怕!我不要!”
“云儿,爹爹是为你好,爹爹也会帮晏亦解决这些问题,到时候再让你见他,好不好?”
“我不要!”宋卿云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开始闹。
江晏亦终于抬了头,行了一礼,说:“请宋叔叔放心,我会离开的,在我功成名就前不会再来见卿云,更不会再连累卿云。”
宋卿云听到此话,突然停住了哭声,她以为只要她哭,她闹,江晏亦就会像以前一样哄哄她然后答应她,会舍不得走的,可是此时她亲耳听到他说要走,竟然一时不想再哭了,好像反正哭也没有用了,只觉得心里很堵。
江晏亦起身,又行了一礼,走了出去。雷姨出去送他回去。
宋仁涛看着女儿,又叹了口气:“好了,爹爹过几个月去京城办事,会帮你江哥哥处理这件事情,等他安全了就会回来的。”
宋卿云没有说话,只想一个人待着。
宋仁涛见女儿这般,又是受了惊又是委屈的,气呼呼的,于是给她盖好被子,轻轻地关上了门出去。
在回到安静了以后,突然一阵巨大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面对有些事情的时候,自己的感情和眼泪,就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
过了几天,宋卿云的腿上竟然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在两三个礼拜的时候,竟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小孩子看上去很健忘无忧无虑的,但是宋卿云却总是会一个人偷偷去那条小河旁,摘洛神花带回去泡水喝,可是因为以前偷懒,总是江晏亦做洛神花蜜饯,她吃,所以现在江晏亦都不出来,她不会,就吃不到了。宋卿云经常抱了一小竹篓去江晏亦家门口,但不管怎么敲都不开,要么宋母出来,就会劝她回去,有时候会因为拗不过她收下洛神花。宋仁涛知道宋卿云会偷偷去江晏亦家时,就开始让雷姨发现她只要靠近江晏亦家,就把她拉走。
果然有一天,宋卿云又想偷偷跑去的时候,碰到江晏亦遇险了。
宋卿云看到了想冲过去,她想让雷姨帮他。却被雷姨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往回拽。
宋卿云哭着拉着雷姨的衣角求她,可雷姨只压低声音说:“小姐,我不清楚他们到底多少人,必须只能先保你平安。”
宋卿云无助地看着那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屋子,此刻被人围着往里面射箭,瞬间便被戳成了筛子。
直到最后放了一把火,也不见有人出来。
宋卿云的心被猛地抽了一下。不会的……不会的……宋卿云还想看,可雷姨已经把她带的很远,怎么回头伸长脖子,都看不见了。只记得眼泪洒了一路,和一直卡在咽喉的绝望和痛苦。
即使那时的宋卿云才八岁。
-
来年开春,爹爹要去京城办事,要去好久,在宋卿云的九岁生辰前会回来。临走前爹爹告诉她,江晏亦没事,他被爹爹秘密安排保护好了,这次同他一起进京,准备参加会试。
宋卿云一听开心地不得了,但更像是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江哥哥没事!
没想到宋仁涛笑了笑后一招手,江晏亦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云儿……”
“晏亦哥哥!”
宋卿云扑了上去,不停地摸他的脸,检查他的身体是不是完整的,最后掐了自己一下。
“太好了!是真的,不是假的!”
江晏亦笑了笑:“如假包换,放心,我死不了,老天不会让我这么早走的,我还要造福人间考状元呢!”
“好!”宋卿云高兴地抱着江晏亦,失而复得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好像此刻只想紧紧地抓住这个人,曾经以为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但久别重逢却是离别。
“时间不早了,云儿,可以松开你江哥哥了,晏亦也该和我出发了。”
“不要!为什么爹爹你现在才把晏亦哥哥带来!都要走了!”
“傻孩子,我要是前几天就把你晏亦哥哥带出来,你天天去找他,行踪暴露,对你对他都好。”
“不要……”宋卿云红了眼眶,她很担心她这一松手,就又是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才见面的日思夜想,怎么轻易地放的开手。
江晏亦拍了拍她,轻声说:“好啦,先送开吧,待我功成名就,会和宋叔叔一起回来,我还有个礼物要给你呢!”
宋卿云这才松开了手,心想:礼物?这次的礼物总不是……
说着江晏亦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了宋卿云。
“打开看看。”
原来这次真的是礼物啊……不过,至少不是只能在回忆里找来想念的东西了,是可以一直带着的。
那是一条极其漂亮的流苏,哪怕是见过无数漂亮首饰的宋卿云也不禁惊叹于它的精致,这是用洛神花和桃花染色,呈现两种交错的色彩,用亲手养大蚕剿出的丝作穗,因而有着丝绸的光泽和质感。它用纯银雕花作扣。
“它好美。”
江晏亦说:“玉佩,我送不了那么好的,小姐的玉佩不该是随意廉价之物,这条绯云苏送给你,是我亲手养大的蚕吐丝所纺,名字如你,鲜艳美丽,以后,可以用来吊玉佩。”
宋卿云激动的几乎热泪盈眶,再次紧紧地拥抱了他,也将流苏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这时宋仁涛说:“晏亦的母亲身体不好,没法长途跋涉,留在这里的这些时间,你和雷姨要多去看看她。”
宋卿云看着江晏亦,道:“一定。”
宋卿云目送他们上了轿子,目送轿子离去,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慌。直到那个承载着她几乎所有的爱的身影隐入天际,怎么也看不见踪影,她也仍然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