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谢昀身子弱,不常出门。
但冬至那日,他破天荒乘上马车。
历州四处城门皆紧闭,寻了好些门路,撒了不少银钱,才顺利出了城。
车驾一路朝北,直至鹤鸣寺。
看到好多逃荒的灾民,瘦骨嶙峋地挤在一起。
谢昀命人运来数车粮食,交给寺中僧侣。
奈何灾民太多,寺里人手不济。
我赶紧上前搭手,帮着架柴生火,起灶煮米。
看到热粥出锅,我没出息地鼻头一酸。
想起曾经的自己。
当年家乡遭了水灾,又赶上时疫。
我失去爹娘,孤身一人跟着乡亲们逃难到历州。
孤苦饥寒,衣食无着。
唯求一碗果腹的热饭。
触景生情,我不想他们再经历同样的苦痛。
不知谢昀是从何时起看着我,又是何时走到身侧。
他低头轻声问:
「怎么哭了?」
我摇头,又指了指灶台:
「没事的,不过是被烟熏了眼睛。」
谢昀不再追问,又执起我的双手。
我看见手指烧柴时蹭了黑灰,想要抽回。
他却紧握不放,捂在掌心。
「指尖都冻红了,再不暖着会生冻疮的。」
说完,谢昀又命人去马车里,取我的罩衣。
我哪里会冷?
相反,只觉得脸上烫得出奇。
心头也像揣了只兔子,蹦跶地卖力。
阴云如盖,雪花飘零。
漫天风雪里,谢昀将我拉近,用他的大氅挡住周遭寒意。
他身上淡淡檀香,很是好闻。
我贴着他的衣襟,能感觉到,谢昀的心跳跟我一样急。
谢昀似乎真的担心我生冻疮。
从那天起,时常用他的大手来暖我手指,即便房里生了炭火,也紧握着不放。
闲暇时,他唤我坐于身侧,教我断文识字。
又捉着我的手,去指书里的诗词。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语调温润,很是好听。
我跟着诵读,又忍不住问:
「一直牵手到老,岂非好多活计都做不了?」
谢昀笑道:
「阿芙说得对,是书里没写好。」
我渐渐认得好些字,可不管怎么写,都没谢昀写得那般好。
「听说男子及冠,就有表字?」
谢昀提笔蘸墨,写给我看。
「青,楠。」
我跟着复念,又看向窗外。
「难怪院里种了一株楠树。」
谢昀嗯了一声。
次日晨起,我看见院中有下人翻土。
细问才知,是谢昀吩咐要移栽一株芙蓉树。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只是扭头在廊下多缠了好几圈麻绳,勒令南瓜不许去院里乱抓。
那天,我在纸上歪歪扭扭,悄悄学了新字。
将那张宣纸折起,藏在放银钱的漆盒里。
07
腊月里,破天荒地有人来找谢昀。
没几日,他便说要出趟远门。
生意上的事情,向来是吴伯打理,谢昀说这次事情非常要紧,要他亲自过去。
见我担心,谢昀低下头来,手指温柔拂去我鬓边垂落的发丝。
「等到院里楠木抽新枝,芙蓉生嫩叶,就会回来了。」
之后每日晨起,我都要去院里瞧一瞧。
隔上三五日便浇水,指望两棵树长快些才好。
日盼夜盼,总算盼到楠木和芙蓉都萌生芽点,一辆马车正好停在谢宅门前。
却不是谢昀回来。
章静语进门时,在谢宅里掀起好大动静。
大堆丫鬟婆子鞍前马后地伺候。
那天我正抱着南瓜,在花园里摘猫草。
听见假山后的回廊,有几个婆子在闲聊。
她们说,章静语和谢昀门当户对,是他本该娶的妻。
她们还说,我不过是个典身的孤女,白白捡了冲喜的机会,现在正主归来,自然该让位。
「别看公子成婚一年,现在还没睡在一起,显然是公子瞧不上那孤女。」
「不过是名义上的夫人,如今表姑娘来了,哪还有她说话的份?」
「也不看看什么出身,如何做得谢家主母,降为侍妾都算抬举。」
南瓜听得不耐烦。
喵呜一嗓子蹿上了假山。
我捏紧手心。
转过回廊去寻,没找到谁在嚼舌根。
刚要走,却看到花厅门口,站着个满头珠翠的丽人。
她生得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姿态优雅,走路需人扶着腕。
她目不斜视,眼睛总是望着天。
一颦一笑,皆是印象里富家千金该有的样子。
章静语也瞧见了我,步履款款走上前来。
她目光自带优越,眯着眼,在我身上打量:
「你就是孟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