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宫变(四)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7,735

  崇昭三十年九月十三,天子病重,静王逼宫,京城兵变。

  这一夜,天京城风云骤变,雨水淌下殷红,人间遭了一番血洗。

  腥风血雨降下的时候,盈袖正在长廊下看着楚尧在院子里翻找,背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落地声。

  盈袖嘴唇翕动:“什么时辰了?”

  “寅时已到。”探子的声音有些发抖,“顾大人从宫中传出密信,静王死了。”

  盈袖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的目光紧紧锁定楚尧的背影,小少年对今夜一场惊天巨变毫无所觉,正用双手刨开湿软泥土,露出了木盒一角。

  盈袖垂下眼睑,低声道:“说清楚些。”

  “当日顾大人杀了林朝与北蛮奸细,那张由南儒阮非誉亲手伪造的羊皮纸上隐去半截内容,静王只知道北蛮会借使团入关的机会发动偷袭,却不知道胡塔尔特意提醒了此战只是声东击西,意在抽调天京兵力,实际上并无多少胜算,要他一定等到大军离京后速战速决……然而此信被顾大人和南儒截获,先密报丞相秦明德,又于日前密奏皇帝,因此……”

  盈袖睁开眼:“因此,楚云根本没有去北疆!”

  诚王率五万大军离京出征,却在出城两日之后趁夜从山地小路抄险途秘密折返,一部分潜伏于城郊,一部分混进每日出入的军民中,当叛军封锁城门之后,他们便里应外合,重新夺回天京城外围的控制权。

  “阮非誉心腹易容成林朝模样,奉命负责静王第二批军力部署调遣,事发之前故意将阵营打散,将一半叛军引向外城直面归来平反的诚王大军,剩下一半则被司徒世家联合众家之力共同抗于腾天门外,端王披甲上阵斩下叛军大将,调兵遣将直奔静王府和唐家……

  “玉宁公主毒杀驸马唐芷阳,夺得京卫兵符交予皇太孙。事先埋伏宫中的禁卫军和暗卫与静王叛军展开厮杀,历经三个时辰,一路逼至六合宫,只是那里已经被静王控制,里面除了皇帝还有数位皇子和重臣,战况胶着,直到……”

  盈袖心头一紧,天上正好有惊雷炸响,探子的声音在雷声中平添战栗——

  “静王挟持皇帝,一直护在他左右的顾大人忽然出刀断其右臂,伏兵趁机拿下殿内乱党贼臣,静王听得外面喊杀知晓大势已去,咒骂顾大人后横剑自刎,当场气绝身亡。”

  盈袖双瞳紧缩,而楚尧终于从泥土中挖出了那个木盒子,里面是三块薄如蝉翼的布帛、一把短刀和一张字条。

  他握忽然想起在拜师入门那天,自己不满于一把小木刀,跟师父撒娇闹腾要一把真刀,却被师父毫不客气地笑话,说等他长大再提。

  现在,这样一把锋利雪亮的短刀就在盒子里。

  那三块布帛分别是《惊鸿诀》的心法、步法和刀法,一字一句都是顾潇和顾欺芳两代刀主总结出来的精辟心得,字条上则只有潦草至极的三个字,对不起。

  楚尧脑子里顿时嗡鸣一片,纸条飘落泥水,他把布帛和短刀塞进怀里,焦躁不安地在长廊下走来走去,并没有发现隐藏在暗处的盈袖二人,一双眼总是盯着门口和屋顶,而他苦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外面忽然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那是兵马平乱后直往宫门的声音,战马仰天嘶鸣,金戈铿锵顿地。

  楚尧不是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夜,顾潇还没回来,外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兵马声远去后,楚尧用力去推那大门,出乎意料的是院门并没有上锁,他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外面,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巷道。

  犹豫了几下,他一猫身跑出去了。

  “主子,顾大人说不能……”

  “他在哪里?”盈袖看着地上那个木盒,“既然静王死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顾大人被暗箭所伤,正在宫中治疗,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那就行了,让他去。”盈袖冷冷道,“他既然杀了静王,这孩子一定会找他报仇,做我们这一行的怎么能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留着一个祸患是要给谁添麻烦?”

  “可是……”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们如约守到了这个时候,现在楚尧自己要回去找死,怪不了任何人!”盈袖压下心头所有的恻隐不忍,“惊鸿刀主大仇已报,此番任务已经了结!通知所有人,除了打探消息的暗桩继续潜伏,剩下的人这两日趁乱离京!”

  “……是!”

  楚尧冒着风雨跑了一路。

  他虽然在天京长大,却很少到这偏僻之地,自然也不晓得顾潇究竟把自己带来了哪里,只好凭着感觉像没头苍蝇一样狂奔寻找,等到他因为力竭停下来的时候,天空已经蒙蒙亮,雨也已经停了。

  青石板地面湿淋淋的,十里长街尚且灯火通明,士兵来去寻找可能存在的叛党,家家户户挨个搜查,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顾潇出门的时候特意给楚尧套了一身粗布衣服,现在又被折腾了一身泥水,谁也认不出这个狼狈不堪的半大少年竟然是个身份尊贵的小皇孙。

  冷不丁,不知道是谁高声喊道:“快看!那边起火了!”

  “啊!走水!”

  “那是什么地方?!”

  “是、是静王府!”

  楚尧立刻扭头看去,果然看见火光乍现染红了半面天幕。

  灰沉沉的夜空被火光染上不祥红色,风呼啸而来,仿佛垂死之人绝望的号叫。

  楚尧拔腿就朝火光的方向跑去,等到他终于赶到静王府外,这里已经围着许多人,士兵把拥挤人群都挡在刀兵之外,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圈,圈子里是被烈火吞噬其中的王府。

  楚尧颓然坐倒在地,他在这一刻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王府起火了,父王和母妃在哪里?他们逃出来没有?

  这个念头刚起,楚尧就再也坐不住,借着人群遮掩,他悄悄绕到了隐蔽处,如有神助般悄然上了一棵参天大树。

  他从高处望去,只有一片火海和在其中挣扎求救的人,那都是府中的侍从,拼命砸门想要逃生,可是烈火封堵了活路,而门外前来“救援”的士兵都无动于衷。

  楚尧的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他拼命想要找到静王和王妃的身影,可惜自始至终也没见到,反而是有一队人纵马而来,领头者一身黑衣带血,左臂还缠着白纱布。

  那是顾潇,他身边还有楚珣和一个不认识的武将。

  顾潇一见这场大火便脸色剧变,翻身飞入火海,楚尧一颗心再度提到嗓子眼,眼巴巴地盯着顾潇在火海里的身影。

  烈火,断梁,崩石,碎瓦……这些东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寻常武人都举步维艰,而顾潇的脚步始终向前。楚尧眼睁睁地看着他终于闯进主院,正要松一口气跳下去跟楚珣说话,突然听到那武将对楚珣说话:“殿下,静王谋反其罪当诛,静王妃畏罪自焚也该是她的下场,顾大人何必冒险进去?”

  楚珣一身明黄衣衫上染了血,他并没有发觉上面有人,冷声道:“静王虽死,余党犹在,我们没拿住多少活口,重要的证据和名册都藏在王府中,这一场大火过后还能剩下什么?”

  楚尧的脑子在这刹那变成一片空白,他大气不敢出,怔怔地听着楚珣和那武将的谈话,间或夹杂着其他人的议论纷纷,拼凑成缺斤少两的“真相”。

  谋逆,逼宫,反水,死亡……楚尧毕竟还小,不懂那么多权谋倾轧和暗流明涌,他只在这些话里知道了两件事,一是父母双亡,二是反目成仇。

  “珣哥哥……”

  呢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珣蓦地一惊,看见一个狼狈至极的小身影从树上掉下来,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仰头看他。

  “阿尧……”楚珣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终究还是示意围拢过来的士兵都收起刀剑退后,自己翻身下马去拉楚尧起来,神情复杂犹疑,“你怎么在这里?刚才……你一直在?”

  楚尧紧紧抓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珣哥哥,我父王……还有我母妃……”

  “……”

  “是你……是不是你?”

  “……”

  楚珣在这一刻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而向来天真的楚尧,却从他脸上读出了答案。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为、为什么……”

  背后火海中传来“噼啪”一声,应该是木头被烧毁断裂的声响,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清晰,正如他们自此破碎的过去和情谊。

  楚珣弯下腰:“阿尧,你先起……”

  “殿下,让开!”

  “大胆!”

  刹那间,楚珣的眼睛被一道寒光刺痛,背后破风之声瞬息而至,是武将拔刀落下的声音。

  这一刀斩向他怀中的楚尧,小少年竟然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向着楚珣刺去!

  眨眼之间,刀锋入肉,楚珣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人推后,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抬手架住了武将一刀,身前空门大露,被短刀捅进了腹部。

  血流从顾潇唇角滑落下来,他紧紧握住楚尧的手:“阿尧……”

  楚尧终于回神,目光怔怔地落在他身上。

  顾潇闯入主院的时候,世上已经没有了静王妃。

  那温柔如水的女人依然端坐室内,用长剑割喉自刎,任烈火焚烧身躯,顾潇透过扭曲的窗户,只能看见她不复容华的影子。

  楚尧这一刀并不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然也没有什么准头,可是顾潇觉得很疼。

  楚尧下意识松开了手,跪坐下来,喃喃道:“师父……为什么……是你?”

  顾潇并没有回答,而是竖起手刀干脆落下,打昏了已经神志失常的楚尧,然后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武将大喊道:“此子胆大包天,竟敢行刺皇太孙殿下,多谢顾大人将其拿下,还请……”

  “他没有。”顾潇抱着楚尧,直视着楚珣的眼睛,“他要杀的人是我,不是皇太孙,因此处置权在我不在你……殿下,您说是吗?”

  

  静王之乱在一夜间天翻地覆,又于十日内销声匿迹,崇昭帝遭到连番打击终于一病不起,年少的皇太孙临危受命,在阮非誉的暗中推动下,大楚朝堂开始了一场短促而血腥的清洗。

  丞相秦明德本是南儒一脉的人,自然全力支持;诚王楚云带兵平乱追查乱党余孽,以此表明自己无心大位之意;端王楚煜一力压下以司徒为首的各大世家,聪明地不在这风雨之际做出头鸟。

  弹劾攀咬、顺藤摸瓜、株连同罪……一张张奏折上呈,一道道指令发下,一家家门户被抄,一个个人头落地。

  未满十六岁的皇太孙,在隐忍两年之后终于不再忍耐,锋芒毕露,爪牙尽出。

  然而这些,都与楚尧没有干系了。

  天牢里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为何年纪小小就被关进来,狱卒得了命令将他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除了每日送来水粮,并不刑讯,也不与他说一句话。

  十日之内,天牢不断有人进来,又陆续有人出去,有人没日没夜地谩骂诅咒,有人拖泥带水地疯狂攀咬,狱卒们拿着鞭子重重抽在犯人身上,血腥、腐烂、骚臭……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着楚尧从未见过的众生百态,像洪水猛兽冲开他有生以来被王妃精心保护的城门,在里面肆虐汹涌,把曾经深信不疑的柔软和美好全部淹没。

  “陛下!我要见陛下!”

  “大胆!本官乃御史大夫,你们谁敢……啊!”

  “是王爷要谋反!我们不过听命行事,求皇太孙殿下开恩!”

  “小的知错了,我、我晓得谁还是同党,你们放我出去,我亲自去拿人赎罪!”

  “……”

  楚尧双手捂住耳朵,他瘦了一大圈,浑身脏兮兮得发臭。从一开始抓着门栏铁链高声哭喊,到现在一言不发,楚尧已经三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安静得像丢了魂。

  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本能地不敢细想,眼睛张皇地望着四周,入目都是可憎可悲的脸庞,而他想见的人始终没有来。

  楚尧想见的人正在东来阁。

  这是崇昭帝的书房,现在已经属于临危代政的皇太孙楚珣,此时东来阁内屏退了宫人,楚珣 一身华服配上束发金冠,多了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顾潇走到近前,一句话也没说,掀开下摆跪在了地上。

  楚珣捏着奏折的手一紧:“师父,你这是何意?夜深风大,你伤势未愈,还是快些起来。”

  顾潇没有起身,拱手行礼:“皇太孙殿下千岁。”

  “你我师徒,现在又无外人,何必顾这些虚礼?”楚珣放下奏折,“莫非师父认为珣儿坐上这个位置,就没资格做你的徒弟了?”

  顾潇抬起眼:“殿下既然还认我这个师父,那么……能否对师弟网开一面?”

  楚珣陡然沉默,半晌才长叹一声:“师父,你向来深明事理,现在何必为难我呢?”

  “不知者无罪。”顾潇声音沙哑,“阿尧还小,王妃将一切都瞒住,他什么都不知道。”

  “静王妃唐芷音,我的四皇婶……呵,她的确好手段,自焚王府销毁证据保全了大半旧部,又给自己的儿子找了这样一条退路,可是……”楚珣抬起眼,语气转寒,“我为什么要如她所愿放过对自己满心仇恨的人?”

  顾潇垂下眼睑。

  “十日之前,若非师父替我挡下,这一刀就该捅在我身上……他不知道静王谋逆,却晓得我们逼死他的父母,此仇深如血海,恐怕他存活一日,就一天不会放过我们。”楚珣走到顾潇面前来,蹲下身虚虚指着他受伤的腹部,“或者,师父你去把真相都告诉他,如果阿尧能想明白,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也不会狠心。”

  “殿下,若是阿尧现在知晓一切,纵使你放过了他,别人也不会了。如此你的确给他一条生路,却有大把的人争着把他送上死路。”

  楚珣被他戳破了盘算也不恼怒:“师父既然如此明白,又何必枉费心力?”

  “静王叛乱结束得短促,现在首恶虽已伏诛,余党仍深埋,兼之局势紧张,后续只能徐徐图之。在这个节骨眼上比起穷追猛打将事态扩大,殿下应当更偏向于如何把这桩皇家阴私压下去,日后徐徐图之。”

  “师父的看法倒是与阮大人不谋而合。”楚珣垂下眼,“然而把阿尧押入天牢,是皇祖父的意思,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想杀我的人在这个时候触怒圣颜徒增麻烦。”

  “陛下重病不起,半壁玉玺已落在殿下手中,只要你愿意网开一面,他就有一条活路。”

  顾潇俯下身,额头落在手背上,许久没有起来。

  楚珣看着顾潇低伏的身影,从三年前落难相遇,这个人在楚珣心里就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他以为顾潇能一直这样挺直脊梁,却没想到这个人也会为人下跪低头。

  “师父……”楚珣伸手去扶他,却是纹丝难动。

  “于公于私,我都知道殿下为难,这一回不情之请,来日十倍奉还,请殿下……放了阿尧!”

  “……”

  “殿下,我求你,放了他。”

  “……”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又被一只手用力抹得干干净净,楚珣沉默许久才开口:“可以……师父,我应你这一次,但是有两个条件,你也要答应我。”

  “殿下请说。”

  “第一,我要将他逐出天京,此生不得擅自回转。”

  “好。”

  “第二……我要你亲手废了他的武功,然后给他灌下宫中秘药。”

  顾潇拧了眉。

  “师父不要怪我狠心,放他一条命已经是极限……我向你保证,就算他成了哑巴痴儿,我也会让他一生富贵平安。”

  “可是你这样做,跟杀了他何异?”顾潇在这一点上不肯让步,“他现在年纪尚小,若是落下残疾,今后该如何自处?到现在他已经不是世子皇孙,倘若连那点微薄武功也不存,你让他如何在市井安身立命?”

  楚珣终于怒然拂袖:“好好好,师父你为他打算得周全,可有想过我的立场?他有武功傍身,又无残疾智损,他日若是泄露了身份,勾结乱党余孽卷土重来,我又该怎么办?这一次有天时人和相助才将一场叛乱镇压,到时候又有谁来帮我?”

  顾潇一言不发,楚珣心中压抑多年的郁愤委屈却好像找到了宣泄口,他用力一挥,紫檀博古架翻倒,上面的珍贵瓷器和铜器砸了一地,碎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曾经。

  “我爹被他父王所害,我母吓病长居佛堂,留我一个人面对这龙潭虎穴的皇宫,自幼不曾尝过父母恩宠,而他还在双亲膝前享受天伦之乐!他父王骗我十载,我对阿尧好似手足,视其父母如亲如长,却是险些因其算计死在宫外,更差点酿成北疆大祸……是,阿尧年幼无知的确无辜,难道我就罪有应得活该受这些苦?我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我凭什么放过仇人的儿子?

  “师父,当年你救我一命,后来你收我们为徒,纵然知道我心怀异想仍不遗余力地教导,我心中敬你感激你,可你总是为他考量比为我计较更多,为什么他永远过得比我好?师父,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顾潇看着散落在地的奏折,上面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朱砂笔痕迹,可见楚珣是真的在用心做一名储君,将来成为英明的皇帝。

  如今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楚珣这十天来进退得度表现得无可指摘,可是谁能知道他也会在人后痛哭迷茫?

  顾潇叹了口气,他终于站了起来,双手揽过这个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不甚熟练地将其按在自己肩膀上,轻拍着对方背脊,道:“我师父在世的时候常说‘宁缺毋滥’,她这一生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弟……因此,我收你们为徒是出于真心,这一辈子也只会有你们两个弟子,绝无第三人。”

  顿了顿,他放轻了语气:“我的确偏了心,在你与他之间我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不仅是身份地位抑或年龄悟性,更因阿尧对我意义不同,重逾性命,但是……珣儿,我知道你现在有千般不容万种不易,我也只求你这一次,今后十年,我为你卖命,以微薄之力死而后已,直到你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好皇帝为止。”

  楚珣本欲推开的双手僵在半空。

  良久,他哑声道:“要是我还不愿意,师父……是不是再也不会帮我了?”

  顾潇摇了摇头:“如果你不愿意,我说出的话也不反悔,帮你护朝堂家国十载,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去找阿尧说‘对不起’,补全我欠他的东西之后再去投胎,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了。”顾潇松开手,眉眼弯弯,“到时候我和阿尧青春年少,你年过而立,说不定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跟着百姓一起遥祝陛下万寿无疆。”

  楚珣鼻子一酸,他脑中天人交战。顾潇这一次没有再逼他,而是屏息静气地等着回答。

  等到楚珣脸上的泪痕都干涸,顾潇才听到了那句微不可闻的话:“我答应你。”

  一道令牌落在顾潇怀中,楚珣背过身去:“今天晚上,我准你再去见他一次,然后我会派人把他送走,自此天京再无‘楚尧’……十年,我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动他,但是我会让他活过十年,到时候他长大成人,生死祸福皆由自主,与我再无干系。师父,记得你的话。”

  “许君一诺,绝不反悔。”

  顾潇收起令牌出了东来阁,他走得极快,出了皇宫大门就直往天牢而去。

  此时夜已深,楚尧冷不丁听到牢房里喧嚣大作,犯人们咒骂的声音节节拔高,一时间就连狱卒挥鞭斥责竟然也没能压制下来。

  “畜生!背主的畜生!”

  “顾潇你这走狗,不得好死!”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楚尧听到这些骂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死死盯着牢门。

  顾潇对这些骂声置若罔闻,打开牢门走到了楚尧面前,轻轻唤道:“阿尧……”

  楚尧没有动,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顾潇笑了笑:“我来跟你道别。”

  楚尧默然片刻,问道:“生离,还是死别?”

  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好像在这十天之内被消磨了所有活泼和单纯,此时看着顾潇的目光让他想起了黑夜里的鹰隼。他蹲下来,伸手去摸那张脏兮兮的脸,道:“你会离开天京,过上新的生活……”

  楚尧侧头咬在了他右手食指上,用尽了全身仅剩的力气,顾潇觉得那牙齿咬到了骨头上。

  他动作一僵,用左手轻轻去抚楚尧的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恨我和珣儿,但是如果你不能好好活着,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

  楚尧终于松了口,他嘴里都是血腥味,道:“师父,我现在不想活了,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好不好?”

  “是你母妃说过,让你活着。”顾潇站了起来,“你知道真相又如何?不过是,无能为力。”

  楚尧握紧了双拳。

  顾潇低头看着他:“你恨我们,这无可指摘,但是你也要知道‘师为徒先’的道理,仇也好,恨也罢,你都记在我身上就行。”

  “记在你身上?”楚尧抬起头,“师父,我杀了你报仇……也行吗?”

  顾潇看着手指上带血的牙印,道:“行啊,这个就算印记,十年后我这条命就给你了。”

  “给我……呵,师父,你还想骗我吗?”楚尧的眼泪都被笑了出来,目光阴鸷,“顾潇,你口口声声说十年之后把命给我,可是人间生死无常,你以为自己是阎王爷能定祸福,说了话就一定能算数吗?你做朝廷的走狗,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尸骨遗落在何处也不知道,我又该去哪里找你讨仇?”

  顾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外面传来一声轻咳,是狱卒提醒他,时间到了。

  最终,他只是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做鬼也要托梦去找你,此生不还你一命,来世不入轮回,只是阿尧……你可别怕鬼啊。”

  说完这句话,不等楚尧回神,他已经走了出去。

  牢门重新关闭,楚尧这才惊醒,猛地扑了上去,却只是撞上冷硬的门栏。

  “师父、师父!你回来!”

  “……”

  “师父!我不要你的命,你回来!我求求你回来!”

  “……

  “你们是谁?我哪儿也不去!师父!师父!”

  “……”

  “顾潇——”

  最后一声哭喊骤然拔高又戛然而止,顾潇已经走出天牢大门外,闻声脚步一顿,本能想要回头,然而最终,他选择了继续往前走。

  自此一别,十年生死。

  

【一剑破云】

继续阅读:第一百一十五章 清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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