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别动。”身后有人开口说道。
玄素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一手扶着墙勉强坐直了,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洞里,此地宽敞却极是昏暗,若非他耳聪目明,怕是都看不出背后那团黑黢黢的影子原来是个人。
那人道:“你的伤口虽然已经处理过,但你失血过多,功力耗损,还是得休养两日。”
玄素一怔,他被赵冰蛾弯刀砍伤的左肩还在作痛,但伤口却已经被包扎好了,他定了定神,拱手行礼:“多谢前辈……”
那人笑道:“救你之人并非老衲,少宫主不必言谢。”
随着他说起这句话,洞里亮起了一点灼色,盘坐在一块大石上的老僧吹燃火折子,扔在旁边的枯枝堆上。
有了火光,玄素终于看清了那人面目,顿时惊住:“色、色见方丈?”
眼见本已葬身火海的无相寺方丈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玄素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紧接着生出一把狂喜——色见无事,那么端衡恐怕也平安。
不等发问,色见方丈已对他竖起手指示意轻声,玄素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听到洞穴深处还有数人呼吸的动静。
他扶墙起身,跟着色见方丈朝里面走了一段路,看见洞穴最深处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余人,个个双目紧闭瘫倒在地,身上大多染血,若非胸膛尚有起伏,玄素几乎要以为这是遍地尸体。
再细细一看,玄素更是惊怒,他虽然幼年疯傻,但自十岁那年被治好后,记性便是极好,因此他很快认出这些都是之前被关在渡厄洞里的人牲,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洞里四十多人有半数出现于此,剩下的又去了哪里?被困洞中的西佛此刻又是怎般处境?
他越想越忧虑,脑袋里一片混乱,任色见方丈将自己带出,回到了之前所在的地方。
玄素在这一刻无端想起已故的师父,端涯道长纪清晏为人温润端方,性情更是乐观不失沉稳,他从来没在自己师父脸上看到过惊慌失措的神色,曾一度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天,直到端涯道长去世,他才明白天也是会塌的。
“寺内遭逢大劫,方丈平安无事,实乃大幸。”玄素闭了闭眼,将心里头刚刚冒出头的恐慌脆弱悉数压下,“里面那些人,可是方丈所救?”
“老衲自身难保,想救人于水火也是有心无力,将他们送至此处的乃是另一位施主。”顿了顿,色见方丈又道,“与带你来此的是同一人。”
玄素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再看看色见方丈,思及楚惜微之前跟自己分析的火烧藏经楼之事,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是赵前辈?”
“然也。夜袭浮屠塔、火烧藏经楼,都是她自露葬魂宫马脚,激起寺内武林人士公愤,使得原本剑拔弩张的白道众人不得不将刀口对外,缓解了之前内斗恶况;之后她借赵擎之死发作于赫连御,迫使葬魂宫提前动手,又在渡厄洞设下杀局,引其入瓮……”
色见方丈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玄素不禁屏住呼吸,从中窥出葬魂宫这场处心积虑的陷阱布局,更隐约感觉到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赵前辈……是要反赫连御,还是要叛葬魂宫?”
色见方丈赞许地看他一眼,却是不答反问:“何出此言?”
“若为前者,则应是利益冲突;若为后者,恐是恩仇报复。”玄素沉声道,“葬魂宫如日中天,赫连御权操在握,赵前辈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反他,不论多少部署都是胜算不够。能让她一意孤行至此,甚至牺牲自己的独子做饵,除了这两个原因,晚辈一时间难料其他。”
“这两个原因都有。不过你说错了一点,赵冰蛾爱子如命,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那个赵擎只是她的一枚棋。”色见方丈轻声道,“她的亲生儿子……早就死了。”
玄素瞳孔一缩。
“赵冰蛾是从母姓,她本名该是赫连月,是上任葬魂宫主赫连沉的亲妹。因为赫连御跟赫连沉结拜为兄弟,所以他跟赵冰蛾之间还有姐弟虚名。”色见方丈盘膝坐下,“赵冰蛾自幼随母在关外生活,直到在三十多年前葬魂宫建立之初,她领着母亲留下的死士助了赫连沉一臂之力。这些人就是后来‘五毒卫’中的‘魔蝎’,名义上归属葬魂宫主,实际只听她一人调遣,个个都是异族高手,不可轻忽。”
经过连日磨砺,玄素心思敏锐已非昔日可比:“独断专行,手握重权,纵使有相助之义,赫连沉对她也必定是忌惮多于信任。”
色见方丈微微一笑:“那个时候,赫连沉最信任的人是结拜兄弟赫连御,他们一起成立葬魂宫,若非赫连御以年少做由头推却,也许那时候葬魂宫主之位应设双席。”
“因为比起赵冰蛾,他更有办法控制赫连御?”
赫连沉连自己的亲妹都不放心,怎么会如此信任另一个人?他敢放开如此大权,只能说明自己能掌控住这个握权的人。
“葬魂宫的前身是西南关外大族赫连氏,在前朝时候与皇室有过姻亲,风光在西南异族中曾一时无两,势力也因此向中原侵入,甚至一度活跃于王都。”色空方丈枯瘦的手在地上画了一条杠,“然而六十八年前,高祖领兵起义推翻前朝暴政,前朝皇室在焚毁宫闱的大火中付之一炬,赫连家的人也退出中原重回关外,不过他们带走了一样东西。”
玄素直觉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在脑子里飞快回想自己所知的前朝之事,搜肠刮肚地找出一个东西:“罂粟?”
罂粟,更早之前被叫作“阿芙蓉”,是在前朝时期由远航而来的海外夷商带入中原,说是有疗伤治病、延年益寿的奇用,最先在民间流传开来。前朝王公贵族大行靡丽之风,士子文人听说此物还可助兴,更是推动阿芙蓉滥行,有世家入宫的妃子甚至将其作为香料,引得帝王愈发荒淫无道。
可是后来,使用阿芙蓉的人陆续出现神志不清、癫狂痴傻的反应,半日离不得此物,前朝不少王公贵族与富商都受此物荼毒,不仅掏空家底大量购买此物,还沦为控货夷商的爪牙,为此与亲近之人自相残杀的也不在少数。偏偏帝王也受阿芙蓉所惑,非但没有严令禁止,还大开东海国门,使得东海边境一时间陷入危局。
本该再延数十年的王朝,就这样输给了处心积虑的海外夷人和阿芙蓉。
“前朝因阿芙蓉败坏国之根本,损民伤财,引敌入境,故有志之士不忍国破家亡,揭竿起义,攘外安内,将夷人赶出东海国门,也推翻了风雨飘摇的前朝。”色空摇头叹息,“高祖打进王都之后,一面扫清前朝余党,一面搜刮所有阿芙蓉,连同皇庄里种植的也一并烧毁,甚至立下国法严禁此物,但是……退离王都的赫连家人带走了一包阿芙蓉的种子。”
玄素屏住呼吸,双拳不自觉地捏紧。
“赫连家本就擅长蛊术,有了这毒物之助,他们炼出了两种蛊虫。”色空闭了闭眼,“这两种蛊虫嗜血为生,极其凶戾,都能助人练功淬毒、延续真气保命,也能噬咬心脉、杀人于无形。其中,雌蛊为主,名唤‘长生’,赫连沉与赵冰蛾体内皆有此物;雄蛊为从,名唤‘离恨’,赫连御就曾为握权自请种下此蛊。”
“也就是说,长生蛊对离恨蛊有绝对的压制作用,哪怕武功再高也受制于体内的蛊虫?”
“不错。”色见方丈点头,“离恨蛊是由罂粟提炼的毒药喂养长大,每隔一段时间毒性就要发作,只有长生蛊宿主的血才能缓解痛苦,因此赫连沉对赫连御十分放心。”
玄素只觉如鲠在喉:“可是赫连沉已经死了!”
十六年前葬魂宫易主,虽然说是赫连沉因病暴毙,可只要长了脑子的江湖人都知道其中必有猫腻。
色见方丈抬头看着他:“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玄素脑子里念头闪过:“使他败亡之人必定是赫连御,但赫连御想扳倒他,得先悄然解决离恨蛊的威胁,那么……是赵前辈?!”
色见方丈叹息:“阿弥陀佛。世间最难,莫过于情之一字。赵冰蛾性格乖张,一生纵情肆意,偏偏也在情上堕入魔障……归根究底,也是老衲的错处。”
玄素一愣:“这与方丈有何干系?”
“缘来是劫。三十年前,赵冰蛾化名何怜月在中原武林游历,结识了我色空师弟和你师父端涯道长。那时候她还不似现在这般性情,三人脾性相投引为好友,本也算一桩美事,可惜……”
玄素心头莫名一惊,忍不住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她爱上了色空师弟,为此情生出偏执怨愤,甚至动武相逼,激怒了无相寺上下。”
玄素皱了皱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和尚,听起来的确是荒诞无比的事情,然而佛道虽有清规戒律,但都从心而持。若是一个人已经生出情爱凡心,斩不断放不下,纵使强留伽蓝也是无用之功。
因此,他难得逾越地问了:“那么,色空禅师又如何看她呢?”
“师弟如何看她,是我至今也不明白的事情,因为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听他的答案,他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为何?”
色见方丈声音微哑:“虽说我佛慈悲,愿渡厄向善,但是置身于江湖就有不能迈过的界限,比如正邪之分。”
若她只是何怜月,那么不管色空作何抉择都是人心所定,但她是赵冰蛾,那就是千夫所指。
东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
赵冰蛾坐在屋脊上,手里一方雪白巾帕正缓缓拭过掌中人头,赵擎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已经被她擦拭干净,一双涣散的眼仍直勾勾地盯着她。
“莫要这样看我,你现在死了,也算解脱了。”手虚虚合上赵擎的眼皮,赵冰蛾喃喃道,“我知你可怜,但天底下谁不可怜?你不过是个早该死的人,却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儿子’,总该回报我一二吧?”
她轻声笑着,脚下是一片血色的演武场,留守寺内的白道众人大半都被烟花和事先安插的暗桩引过来,就像入瓮的王八。
赵冰蛾将人头放在屋脊上,起身看着这片修罗场,现在底下一片厮杀混战,看着就像一群疯狗在乱咬。
面对葬魂宫突如其来的围杀,各门派的人只慌乱了一刹便很快组织反击,可是他们都下意识地跟自己门派的人抱团成队,就像原本应该严密的墙壁被砖石割裂开细密的缝隙,看起来无懈可击,实际上只要将刀柄撬入裂缝,就能挖开一个洞。
赵冰蛾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她也还记得其中不少人的面目,不过已经被多年光阴磋磨掉当初锐气,只留下锦绣外表假充游刃有余。
一个厨娘打扮的矮胖妇人从她所立的屋檐下爬了上来,恭敬地跪在她身后:“主人。”
赵冰蛾淡淡道:“不相干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吗?”
妇人压低声音回道:“按照您给出的名目,该死的人都在这演武场里了,其他人要么事先被‘天蛛’料理,要么已经突围出去。”
“百鬼门那边,通知了吗?”
“刚接到线报,他们已经在山间跟暗桩们动上手,埋伏在那边的‘天蛛’死伤惨重,剩下的大半都在这里了。”
“找到赫连御了吗?”
“渡厄洞已经完全封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冰蛾收敛了笑容,她费尽心机设下的杀局,甚至为此拿端涯的旧事引出端清,是要直打赫连御的七寸,怎么看都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
可是渡厄洞那边传来的动静,分明是火药才会造成的,这东西色空和端清都没有,那就只能是赫连御所用。然而要在顷刻间炸毁偌大一个洞穴,所需的火药必定不会少,赫连御就算在身上留了些备用的也决计不够,恐怕……
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先毁了“天蛛”和这些暗客,那么赫连御就算命大逃出生天,也别想安全走出这座山。
一念及此,赵冰蛾睁开眼:“传我命令,提前动手。”
妇人一点头,正欲转身离开,突觉脑后生风,双臂抬起格挡。奈何对方轻功过人,眨眼间足点臂膀翻身到她身后,一掌击向她的后脑。
也就在这一刻,赵冰蛾的刀如索命弯钩到了颈侧,他不得不撤手闪避,抬手与赵冰蛾一掌相对,连退了两步。
趁此机会,妇人已经窜下屋顶,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赵冰蛾一刀拦住对方想要追赶的脚步:“步殿主,眼下大敌当前,怎的来去匆匆?”
来人赫然是步雪遥。
步雪遥一身狼狈,虞三娘武功高强又布置周密,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条命,眼见“萧艳骨”拖住虞三娘等人,他马上带着恒远赶回无相寺,可惜仍是晚了——在信号烟花炸响的那一刻,葬魂宫处心积虑布置在寺内外的桩子都倾巢出动,就连他的“天蛛”也必须听此号令依计行事。现在里里外外都乱成一锅沸腾的粥,看似葬魂宫掌握了主动权,实际上是自露马脚。
指甲嵌入掌心,步雪遥的声音都有些微颤:“左护法,你究竟想做什么?”
“步殿主何出此言?”赵冰蛾勾唇一笑,“今夜之事,不过是我为子报仇心切,又见宫主闭关所在出了意外,恐生枝节,不想坐以待毙,便下令众人提前动手。此事虽然鲁莽了些,却也是无奈之举,宫主若是要怪罪,赵冰蛾一力承当。”
她说得合情合理,也用这套说辞稳住了对提前行动有所疑义的几个头目,在短时间里扯出了所有部署,看似是真的要把山上所有白道人士一举拿下。
然而步雪遥不是一个傻子,他冷冷扫了一眼下方惨不忍睹的厮杀场景:“情况有变,先让众人撤离。”
“步殿主想逃?”赵冰蛾的眉眼寒了下来,“我葬魂宫从来只有咬人的畜生,没有怕死的人,何况如今眼看就要将这些个正道一网打尽,你却说要撤退?”
步雪遥深吸一口气:“百鬼门入了问禅山,山脚的桩子都被他们给拔了。”
“你说的,是中都百鬼门?他们可不算武林白道,掺和这件事做什么?”赵冰蛾佯装意外,她瞄了一眼下方混战,“何况问禅山沿途岗哨都是由你部署,他们能在‘天蛛’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驻,我就算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也不能不怀疑这里头的猫腻。”
步雪遥脸色极是难看:“你怀疑我?!”
“我是说可能有内鬼,又没说是你,步殿主如此惊慌做什么?”赵冰蛾瞥了他一眼,“我就算不相信你,也得信宫主亲手种下的‘离恨蛊’啊。”
提到这三个字,步雪遥面色发青,他忍住胸中翻滚的怒火和杀意,道:“左护法相信我,自然是极好。”
“既然如此,你有何打算?”
步雪遥道:“我来的时候从后山入,那边的情况也很不好,我们的行动再继续下去只会得不偿失,不如现在下个狠手,既能达到折损白道的目的,又能趁机撤退保存元气。”
“什么狠手?”
“他们想反戈一击,我们就干脆顺他们的意,从无相寺撤离出去,向山下退走。左护法有所不知,‘天蛛’早在一年前就开始部署此事,在一处隐秘重要之地埋藏了火油,我们佯装不敌,白道众人必紧追不舍,等将其引过去……”
手指摩挲刀柄,赵冰蛾轻轻一笑:“是个好主意,那个地方在哪里?”
步雪遥道:“秘密的地方,当然得是一个秘密。”
赵冰蛾冷冷看着他,步雪遥面不改色,背后冷汗已湿了衣裳。
片刻后,赵冰蛾终于开口:“好,我会配合你的行动。”
步雪遥终于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先带人赶赴过去做好准备,左护法先在此地拖延一会儿,好叫我等声东击西。”
“你走可以,将‘天蛛’留下。”不等步雪遥变脸,赵冰蛾便继续道,“这次我们带来的人里,‘天蛛’虽然机警却实力不足,现在已经因行动受到折损,剩下的就算都跟着你去部署火油陷阱,也不好应对横生枝节,倒不如留下来做我耳目,配合暗客们多杀几个白道……至于你那边,我将一队‘魔蝎’借给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步雪遥先是一怔,继而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怀疑和狂喜。
他怀疑赵冰蛾是想借机图谋什么,“魔蝎”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言非虚,要做成这件事情,擅长潜伏掩护的“魔蝎”的确比“天蛛”更合适。
何况,“魔蝎”是“五毒卫”中唯一能与“蝮蛇”相比肩的存在,若说步雪遥对其毫无觊觎,简直连鬼都不信。
大抵是看出他的迟疑,赵冰蛾嗤笑一声:“有心肖想却无胆动作,算什么男儿?你若是怕我有所私心,那也随你去,回头事情若是不成,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步雪遥心头“咯噔”一下,偏偏在这个时候,寺外传来打杀之声。他们站得高看得远,一眼就瞥见寺院外的小树林亮起火把,其间人影闪动,是那些出外查看情况的白道众人回援了!
步雪遥脸色剧变,赵冰蛾轻声道:“考虑好了吗?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吧。”
心头尚有犹疑,步雪遥素来谨慎,道:“不如,左护法随我一起走?”
“你是男儿身生了婆子胆,我赵冰蛾可不怕这些个乌合之众,何况……”弯刀遥遥一指,赵冰蛾笑意带杀,“杀擎儿的凶手,就在那里,我这个做娘的不把他的心挖出来,怎么对得起擎儿在天之灵?”
步雪遥顺着她指向看去,只见是回援白道里当前几人之一,玄衣束发,手握长刀。
“……叶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