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寺后山上已聚集了上千人,他们先看到了林中横七竖八的死尸,有人割开尸体衣物,在其中一些尸身上发现了般若花刺青,剩下的则无瑕可寻。
这该是葬魂宫和另一股势力在此发生了冲突,只是观其死状,大半都是被毒针刺中毙命。
有人瞥见东边一棵树树干上的划痕,像是铁钩之类的武器所留。大家议论纷纷,关于去留的安排争论不休,吵闹声一波高过一波,搅扰得人头疼万分。
“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这八个字,玄诚在忘尘峰上听师长说过多次,到现在亲眼见了,才明其意。
最终,林中众人分成三路,一路留守此处接应后来者,一路往东去寻可能存有的活口,剩下一路还往渡厄洞赶去。
玄诚使了个眼色,留下了两名太上宫弟子,他带着其他师弟随其他人向渡厄洞急赶。
“明日就要召开大会,这两天却接连出事,当真是晦气!”
“葬魂宫如此猖獗,是欺我中原正道无人也!”
“不知西佛可还安好,若是……”
“……”
有话头挑起,又有人不着痕迹引导话题,众说纷纭,人们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在了彼此身上,不自觉降低了对周遭的警惕。
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露出身形,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夜色完美地为他们做了掩护,行动又谨慎到了极致,加上事先安插在人群里的暗桩吸引了众人视听,竟然让他们接近到了众人周遭三丈之内。
外围一个短打男子忽然觉得眼睛被一点寒芒刺了一下,回头还没见个分明,就被身边一人勒住了脖子。
双眼骤然睁大,他看到了背后隐约的人影,嘴巴张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片刻后便脑袋一歪,倒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变成了尸体,行凶者还憨然一笑,对旁侧看来的人道:“兄弟喝多了,到现在有点困觉。”
那人看了一眼没察觉异常,继续扭头摆谈。
他们不知道,无相寺沿途的岗哨,都已经换了一番头脸。
幽蓝烟花炸开的刹那,就像嗜血的野兽终于被放出笼子,树上还未现身的杀手屏息凝神,长弓拉起,箭矢在弦。
一队人匆匆忙忙从无相寺奔过来,守在林中的众人立刻被惊动,纷纷持兵喝问:“来者何人?”
来人开口答道:“阿弥陀佛,小僧乃无相寺弟子恒守,奉命来查看渡厄洞。”
火把移了过去,果然映出的都是僧衣光头,众人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惊觉不对——这些僧人手里拿的不是棍棒,而是戒刀!
僧人戒刀解衣不杀生,可是眼下大敌当前,他们为何要弃杖拿刀?
人群中一名青衫公子最先发觉不对,手中折扇一开,喝道:“众人当心,有诈!”
话音未落,便有箭矢呼啸而至,最外围的一圈人猝不及防被射中,血花大朵大朵地在风中铺洒开来。
与此同时,那些蛰伏已久的杀手已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手起刀落,然而在场数百武林人士到底不是任凭宰割的瓜菜,一惊之后迅速展开反击,林中一时陷入混乱的厮杀中。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身边也并非全是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不少人正奋力对抗杀手,突然就有刀剑自背后穿体而过。
留下的两名太上宫弟子,一称“玄通”,一称“玄晓”,修的是阴阳和合的两仪剑法,眼下一攻一守勉强还能招架。见得当前敌我不分,他们一时间也觉手足无措,除却彼此之外竟不知谁还是能继续信任的同盟。
他们都能发现,己方这么多人并非平庸无能之辈,只是门派之别到现在仍根深蒂固,又有了暗桩潜伏,更是谁也不相信谁。
葬魂宫敢一口啃上这么大块肉骨头,吃准的就是他们没能拧成一股绳,只须牙口好一些,估计就能吃得脑满肠肥。
苍蝇不叮无缝蛋,天底下所有的内忧外患,大抵不外如是了。
玄诚等人自然也看见了这朵蓝色烟花,他们刚赶到断崖不久,只见崖边已塌落小半,地上还有几条被火雷震出的裂缝。众人不敢一拥而上,只能着四名轻功尚佳者近前细观,玄诚就是其中之一。
四个人冒险下了断崖,彼此照应,一个勾连着一个,最终由玄诚一脚踩上半截凸石,看到了已经被堵死的洞口。
玄诚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火药味道,何人胆敢用火药炸毁渡厄洞?!
就在这时,上方的人忽然一抖,差点把他给甩了开去,玄诚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见头顶有黑影砸了下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四人中最上方者被砸了个正着,若非第二人及时闪避换手,怕是要把下面两人都牵连。就这么一息不到的时间,玄诚勉强看出那黑影是个人,还是跟应在上头等消息的一名同行江湖人。
崖上出事了!
他心头一震,又听得烟花炸响,聚散流光,随后响起的喧闹声伴随钟鼓响在夜幕下远远传开,几乎震醒山林众生。
葬魂宫就像在沼泽里蛰伏已久的水蛭,早就饿得狠了,此刻赵冰蛾烟花令出,他们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几乎是倾巢出动,向各自定准的猎物伸出爪牙。
无相寺中的里应外合,山林内的敌我难分,还有断崖上的绝路逼杀……整个问禅山无不笼罩在腥风之中。
玄诚三人好不容易爬上来,就见崖上已经展开殊死之战,甚至来不及多问半句,便提剑加入战局。
他一边打一边心惊,从山林到此处只有一条路,这些杀手能追到这里,恐怕林中留守的同道也遭了埋伏。眼下算是腹背受敌,玄诚心急火燎,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作难间,他眼光一瞥,不经意间瞅见了一个小小的影子——山林幽暗,那人又身量矮小,若非玄诚所站的位置恰到好处,还真发现不了他。
整个问禅山除了寺内收养修行的小沙弥,就只有谢离一个孩子。玄诚本疑心是这小孩不知天高地厚跑来送死,却见那矮小的黑影微微抬手,腕部以下竟是条锋利的钩子,朝他勾了勾。
情势危急,容不得太多考量,玄诚一咬牙,率先带着身边的人杀向来路,同时大喝一声:“前路断绝,当回援才是!”
走跳江湖的人除了功夫要过得去,还得会察言观色辨明局势,何况跟他同路来到断崖的大多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在最初的猝不及防过后,他们很快开始了反击,哪怕平日自视再高的人也没心思端前辈架子。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闻言将双掌一抡,稳稳荡开一刀一剑,大声呼唤起来,原本各自为战的众人立刻向他聚拢,这下很快杀出一条血路,紧随玄诚脚步冲向林中。
玄诚第一个冲进去,就见到那对他比画的黑影几个起落跳得远了,他心中犹豫,忽觉前方又是冷光一闪,有无形寒意透骨而来,下意识地抽剑一挡,架住了一根极细的软钢丝。
下一刻,剑上阻力一卸,钢丝松垮落地,从旁边树后又露出一只手,冲他做了个手势。
身后杀声和奔跑声已近,玄诚再不迟疑,带着众人冲向前路。这么短短的距离间,背后忽然传来数声古怪连响,大部分人忍不住回头顾望,却见当先数名杀手的人头忽然飞起,无头之躯竟然还向前追赶了几步才扑倒在地。
流淌的血色暴露了冷光,他们这才发现林中有无数柔韧钢丝纵横密布,当葬魂宫杀手一入其中,潜伏者便齐齐动手,展开了严密绞杀。
落后的几名杀手被这情形惊骇,不等他们吹哨示警,隐藏在此的黑影已然出动,转眼间战成一团,兵刃带血而过,短短几息后地上便又多了几具尸体。
这些黑影共计二十余人,杀人之后将腕一抖,还沾着血的软钢丝被他们收回手中,飞快盘在了箭袖上。
山羊胡老者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目光在这些黑影身上一扫:“阎王线、森罗裳,各位是从洞冥谷来的?”
黑影无人应答,反而是分作两边让开了一条路来,众人只见从断崖方向又走来三人,当先一个老僧灰头土脸,僧袍破烂沾满血污,一双眼紧闭着,却准确地朝他们这边侧了侧头:“各位施主,无恙否?”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齐变,一人更是惊道:“色、色空禅师!”
见到色空,众人就像找到一根主心骨,想要靠近细说危情,却又被黑影所阻不得近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将折扇一合,竖臂就想逼开路,他手法奇诡,折扇自那名黑影抬手缝隙间探入,手腕一抖,扇面“哗”地铺展开来,立刻扫向对方面门,山羊胡老者正要出手阻止,却不想还有人比他更快。
一把连鞘长刀自下而上插入两人之间,恰好压住中年文士将出的一扇,劲力透过扇面压在他胸膛上,当即便脸色一白。
清朗之声在色空身后响起:“前辈火气可大,不如留着劲力共抗外敌,先别急着打杀自己人。”
劲力一吐,文士连退三步,心头火起,咬牙道:“藏头露尾之辈,也敢说是自己人?”
“罗家主,慎言!”山羊胡老者皱眉喝止。
中原武林这些年来势微,并非江湖之大俱是无能之辈,除却葬魂宫统帅魔门入侵中土的外力原因,更多还是这些世家门派都各怀心思,平时风平浪静的时候尚且明争暗斗,现在遇到大事还各自打算,简直如一盘散沙。
心里叹了口气,老者抬起头,看到适才出刀止战之人从色空身后走了出来。
楚惜微顶着叶浮生那张眉眼风流的面容,嘴角笑意也是如出一辙的玩世不恭,他将长刀倒提负于身后,目光飞快扫过在场每一张脸,先对那山羊胡老者抬手施了一礼,正色道:“晚辈叶浮生,见过曲前辈。”
这看起来像个山羊成精的老者姓曲名谨,是已故南儒阮非誉的友人,后来在三昧书院里做了一名院师,其人武功高强又豪爽通透,虽不似八大高手在武林中有泰山北斗之名,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他听到楚惜微自报家门,又打量一番,笑道:“老朽还道是楚门主慨然相助,未料想是叶公子。秦姑娘随我那陆师侄远在南地,不知公子此番前来,否则定是要跟上的。”
百鬼门素来情报通达,楚惜微当然知道陆鸣渊忙于整顿三昧书院抽不开身,秦兰裳也在暗中相助,眼下不可能到问禅山来,只能请曲谨带人出面参会,以表三昧书院在武林白道的立场,却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变。
色空道:“阿弥陀佛。此番无相寺遭劫,武林白道皆面临葬魂宫逼杀之难,老衲身为伽蓝中人,自当回寺率领我佛门子弟渡厄脱险。至于各位千般顾虑,皆应此番大难过后从长计议,切莫因小失大,损人伤己。”
他双目已盲,抬头对着众人的时候,却叫人生出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不等他们迟疑,又是一道目光冷冷扫来,全身血尘斑驳的道长站在色空身后看向他们,缓缓开口:“唇亡则齿寒,覆巢无完卵。”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无起伏,此时恰到好处地应和了色空的话,楚惜微适时道:“葬魂宫此番蓄谋已久,早早安插了大量暗桩,如今一声令下,里应外合,问禅山上下俱是刀山火海,我等局中之人都进退两难。诸位是想此夜之后黄土盖脸,还是明朝之前联手杀出重围?”
他开门见山,话说得不好听,却立足实际直切要害。曲谨将目光从端清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楚惜微身上,用一种郑重的语气问他:“叶公子,有何打算?”
楚惜微冷冷一笑:“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时在山林中,留守的白道众人突遭围杀,内中更有暗桩反戈相斗,若非他们之中不乏能人,恐怕情况还要更糟。
这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除了每个世家门派负责带队的前辈,大部分都还是少年英雄,平素多么意气风发心比天高,事到临头就有多么六神无主。
之前出言提醒大家的青衫公子一手折扇舞如翻飞蝴蝶,见得一名少年反应不及,他一扇铺开挡下即将劈在他脸上的刀刃,随即手一转,折扇收拢如齐眉短棍打在杀手腕部,震得其钢刀脱手。
还没来得及斥少年对敌分心,便见对方脸色惊变,青衫公子顿觉脑后生风,奈何已来不及抽身回挡。只闻一声铿锵,三尺青锋斜插而入,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向他后颈落下的峨眉刺。
玄通一拧眉,将这只峨眉刺生生挑起,却也使得自己胸前空门大露。好在青衫公子已反应过来,一扇自玄通腋下穿出,重重点在杀手膻中穴,劲力一震,便是七窍流血。
“多谢。”来不及松口气,玄通一边回剑对敌,一边抽空对青衫公子道。
青衫公子将那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年护在自己身侧,折扇舞得密不透风,笑道:“是我要多谢道长。在下华月山庄罗梓亭,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太上宫,玄通。”
他们的背脊靠在一处,被他俩合力护着的少年眼见刀光剑影,握剑的手松了又紧,喃喃道:“我们……会死吗?”
“不拼命,当然会死。”玄通看了一眼在不远处为两名少侠压阵的玄晓,他向来沉默寡言,此时开口也只是平淡地叙述现实。
罗梓亭不似玄通那样说话耿直,只是握了握少年的手,笑道:“小兄弟莫要怕,不过是些狼心狗肺的两脚畜生,待我等齐心协力宰了他们下酒。过了这一茬,今后莫说一个问禅山,五湖四海你都仗剑去得!”
少年的眼泪差点滚出来,离他们近些的年长者侧来一眼,脸上神情风云变幻,也不知道在这三言两语间想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无相寺所在的方向突然出现火光,远远就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众人俱是心头一震,他们被渡厄洞的动静所惊,几乎都带出了各自精锐,留守在寺里的人不说无还手之力,却也不及他们武功高强,若寺内出事,那些人怕是都成了瓮中鳖。
他们一面担忧后路,一面被僵持难逃,更有暗藏林中的杀手开始放箭,不时有人倒下,场面一度陷入危局。
玄通大腿中了一箭,所幸被那少年扶住挡在身后,罗梓亭在他们身边寸步不敢离,玄晓本有心先带人脱离战圈解决弓箭手,奈何抽身不得,心焦如焚。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陡然传来,脚下地面微颤了一下,只见火光乍现,数道人影摔砸在地,血腥气伴随着浓浓的焦糊味道直蹿鼻翼。
巨响震得人耳鸣头昏,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好在一名剑法犀利的女侠率先反应过来,喝道:“好机会,大家别愣着!”
在场群龙无首,现在有人出了这个头,众人都立刻反应过来,原本的一盘散沙就像被水调和成黏稠泥巴,揉成了一堵墙。
玄晓本就处于战圈边缘,此刻终于找到脱身机会,带了五六人杀出重围,瞅见一个矮小人影在那片焦黑的丛林里翻滚,压灭了身上火星,顺手将其捞起来,才发现是谢离。
“谢少庄主?”玄晓一怔,“你怎么在这里?刚才的雷火弹是你打出来的?”
这个胆大心细的孩子竟然趁着他们交战时悄然摸入战局外围,仗着叶浮生所授的“沾衣步”藏在树上观察战况,在大家都被无相寺动静吸引之时,运力将那颗雷火弹打向弓箭手所在之地,为受困众人开辟了一条路。
玄晓觉得就算换了自己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然而这位灰头土脸的谢少庄主还是个孩子,待经年之后,此子必成大器。
他并不知道,必成大器的谢少庄主其实很怕。他来的路上怕自己被暗桩发现,靠近战圈的时候怕被弓箭手察觉,看到血腥厮杀的场面怕自己叫出声,甚至在打出雷火弹的前一刻担心自己会被波及丢掉半条小命。
可他想起那个太上宫弟子抱着他亡命而奔,想起还在寺里的众人,多少顾虑和害怕最终都落在当日谢珉在望海潮下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死之前,你只需要学着如何成长起来,至于我死之后……我所背负的这些东西,就都属于你了,那个时候不要逃,也不能避。”
谢离一拍脑门上的焦土,钻进了玄晓的队伍里,快速将自己所知说了出来:“无相寺里有杀手入侵,现在里面都乱了。我这一路过来没看到游走在外的敌人,可能都进了寺门或者埋伏在各处要道。”
玄晓心惊:“除了你,寺里还有人跑出来吗?”
“我从险路绕过来,没见到其他人。”
玄晓深吸一口气,回头见玄通众人已稳住战局,对自己身边人寒声道:“各位随我料理剩下弓箭手,叫他们一个都走不出这片林子!”
他话音刚落,自己就当先跃上树去,还不忘带着最弱势的谢离。林中共计十八名弓箭手,被那一记雷火弹炸死炸伤半数,剩下的被玄晓下令分了人头各自作战。
这一番生死之争,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落幕,当玄通的长剑抹过最后一名杀手的咽喉,他因为脱力没站稳,好在一直护在他左右的少年又撑了他一下,才让他勉强站住。
罗梓亭脚步也晃了两下,问道:“现在,回援?”
人群中一名中年美妇拭去嘴角血迹,道:“尚有余力、伤势较轻的各位随我等回援寺内,功力耗损的留下照顾伤者,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免遭杀难。”
这安排合情合理,玄晓一剑削断插在玄通腿上的箭头,从怀里摸出金疮药草草包扎,然后将身上的药物都交给他,道:“你留下,我回去找少宫主。”
玄通点点头,一手拽住还想跟着玄晓等人离开的谢离,道:“少庄主,你跟我们一路。”
谢离记挂薛蝉衣,有心回寺里瞧个究竟,却也知道那里面的情形必然比这里更加危险,自己跟上去恐怕真要拖后腿了。
他深吸一口气,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