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长生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7,276

  “我回去之后,跟兄长大闹了一场,最终赫连御出面说愿担此事,认下那孩子。”

  恒远浑身俱震,脸上神色几度变换:“不、不可能,我爹是正道大侠,他不会……”

  “在你爹看来,在白道多少人眼里,他做的的确没错。”赵冰蛾勾起嘴唇,“正邪之间,立场相对,他要杀我是名正言顺,我要报复也是理所应当,现在真相揭晓,你满意了吗?”

  恒远忽然激动起来:“就算我爹结仇于你,可是黄山派上百条人命,总不会每一个都得罪了你!你纵子行凶,血洗黄山,难道这也是理所应当?”

  色空按住恒远的肩膀,年轻僧人在他手下不得妄动,陡然间双膝跪了地,十指深深抠进土里,泪如雨下。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我爹报仇,为什么要灭黄山满门……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什么也不知,他们有什么错?又跟你有什么怨?”

  玄素看着伏地痛哭的恒远,全然不见他平时冷静谋算的模样,分寸全无,情绪激动。

  “你说得对,可惜我乃邪魔外道,睚眦必报,从来都不讲道理。”赵冰蛾笑了起来,“况且,你说错了一句话……我没有纵子行凶,我的擎儿跟你们黄山派血案没有半点关系。”

  恒远猛然抬头:“不可能,我亲眼看到……”

  “那个‘赵擎’不是我的儿子。”赵冰蛾冷冷道,“我的擎儿,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我了。”

  玄素瞳孔一缩,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端清抓住了手。

  赵冰蛾嘴角的笑带上深沉恨意,当年赫连御愿娶她,情真意切是假,权宜相助为虚,全为了借自己往上爬。若在以往,赵冰蛾决不答应,可她自己能不顾世俗偏见,那尚未出世的孩儿却不行。

  那是她亲生的孩子,流着爱恨难言之人的骨血,系着半生肆意落寞的情丝,赵冰蛾曾也厌极生恶,最终还是舍不得。若是孩子身世披露,必然为魔道不容、白道不齿,哪怕赵冰蛾能全力护他,谁又能算得尽不测风云?

  赫连御跟赵冰蛾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遮掩了这段难言之事,他借此博得赫连沉的信任,一步步往上爬,赵冰蛾却安分了下来。

  她功法极寒,并不适合孕育子嗣,这回十月怀胎生子损了根底,以药物调理了三年也不见多大起色。赵冰蛾不想走火入魔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只能在过完赵擎三岁生辰之后,将他托付给赫连沉和赫连御,并让心腹手下暗中看顾,自己离开了迷踪岭,回母亲昔日族地闭关。

  本以为只消数月光阴,未料留守在那里的旧部与关外势力发生了冲突,赵冰蛾只好延迟归期,却没料到这么一耽搁就是五载,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变了。

  “我回来的时候,见到一个半脸烧伤、疯疯癫癫的擎儿。”赵冰蛾的手指慢慢捏紧,“兄长说,月前有魔道中不服葬魂宫的散流之辈集合起来,跟宫中叛徒里应外合,趁夜偷袭,擎儿不幸受创……合情合理,但我不信。”

  她亲自为那孩子把脉,察觉到他体内有不同寻常的气劲乱走,是葬魂宫不传之秘《千劫功》。

  《千劫功》虽能得无匹强力,却也无异于置身千劫百难中,赵冰蛾怒不可遏传来下属,才知道教赵擎《千劫功》的人正是赫连沉。

  “我去质问兄长,他说‘这孩子根骨上佳但被寒功损了命基,所以寿数不长,与其费尽心思去给他续命,还不如将他教成一把利刃杀敌得利,也算对得起葬魂宫这些年的庇护’……”

  赵冰蛾的话令人背脊生寒,楚惜微忽然插话:“因此,你跟赫连沉的嫌隙进一步扩大,就去跟赫连御合作,经年筹谋一朝反戈,把葬魂宫的天换了一番,对吗?”

  恒远浑身一颤,就听见赵冰蛾声音转凉:“是啊,他那么看重宫主之位,为此可以牺牲所有,我又何必顾惜?”

  闻言,端清道:“所以,是你解了赫连御体内的‘离恨蛊’。”

  赫连御在赫连沉手下当了那么多年乖顺爪牙,大半原因都是受“离恨蛊”控制,他费尽心思得了赵冰蛾的信任合作,解蛊之后便如饿虎出樊笼,迫不及待要反噬主人。

  十六年前,江湖传言赫连沉暴病而亡,实际上是葬魂宫发生内乱,赫连御发动自己暗中经营的力量犯上夺位,赵冰蛾做了他的同谋。

  色空叹道:“他毕竟是你的亲兄长。”

  “所以我没想过要他的命,让属下留了条生路,让他跑了。”赵冰蛾抬起头,“然而就在我准备收网的时候,撞见了兄长心腹,萧白水。”

  楚惜微目光一凝,赵冰蛾的嘴角慢慢弯成了要命的钩子:“他说我是为赫连御作嫁衣,今日如何叛兄夺位,他日价值用尽也将重蹈覆辙……好在我儿死得早,不必跟我一起喋血刀下。”

  玄素霍然抬头,只听赵冰蛾道:“那一次葬魂宫遭到偷袭,内鬼杀了我留在擎儿身边的手下,将他劫持逼兄长自残一臂,然而赫连御启动机关引燃火油,那周围的人除却少数,其他都被烈火焚身,脚下土石被炸毁崩塌,人也四散滚落……萧白水奉命搜查了三天三夜,没有找到擎儿。兄长本来想对我坦白,赫连御说我恐怕会因此事迁怒作乱,便把知情者大半灭口,然后寻了个跟擎儿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毁了半张容颜,又强灌了一道《千劫功》内劲入体,孩童承受不住强横内力,从此变得疯傻,再也说不出一句真话。”

  色空长长叹了口气,合掌轻诵:“阿弥陀佛。”

  玄素握紧拳头:“他用这个孩子牵制住你如握软肋,却把责任都推在了赫连沉身上,叫你们兄妹反目,转而与他合作共谋,他成了最大的赢家。”

  “我放走萧白水之后,就反身去寻兄长,可惜已经不见踪影。”赵冰蛾眼色狠戾,“后来我以移花接木之法救下一部分可用的旧人,终于知道赫连御骗了我,然而他根基已定,又跟异族有所勾结,仅凭我已经不能灭他了,只能暂且按兵不动,佯装无知受控。”

  她明知道那个赵擎不是自己的儿子,却还尽心尽力顾惜了这么多年,就连赫连御都没发现赵冰蛾已经知悉真相,自以为掌握了她的弱点软肋。

  恒远声音微颤:“八年前,那个赵擎与黄山派发生冲突引起血案,又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不把他当儿子,但也没打算让他去给我惹麻烦,平常都是将其拘在身侧,然而那天……我去见了一个人,就没管住他,赫连御暗中派人将其引出去了。”赵冰蛾眼里如藏着剧毒蝎子尾,“那个时候,赫连御已经将葬魂宫大半掌握手中,我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要么全盘掌握,要么早早除掉,所以就干脆拿黄山派旧怨做了个局。”

  “这是试探。”楚惜微心下一转,“葬魂宫皆知你爱子如命,又与郭飞舟有仇,此事你若不管,就会暴露自己已经知道真相,赫连御会加紧对付你;你若是管了,必定大开杀戒,恶名昭彰,白道恨你入骨,你只能扎根魔道,赫连御也会以为‘赵擎’依然能牵制你,暂缓谋算。”

  恒远双目血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赵冰蛾缓缓道:“黄山派血案现在已经明了,我不怕你跟我讨仇,只怕你记不清楚。”

  恒远双手抠着泥土, 忽然道:“你用黄山派百条人命骗得了赫连御的轻信,蛰伏八年,为什么到现在才跟他反目?”

  这和尚曾跟步雪遥虚以委蛇,赵冰蛾并不惊讶他所知甚详,然而有些事情外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嗤笑一声:“当然是因为,不能等了。”

  楚惜微眉头一皱:“异族。”

  关外异族不轨之心已久,在赫连沉当权之时就跟葬魂宫有所接触,后来却转而支持赫连御,恐怕是因为赫连沉拒绝了进一步合作,挡了他们的路。

  赫连御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掌控葬魂宫,一统魔道三门六派,声势如日中天,相比之下中原战乱甫定,新帝年少登基,朝廷党派林立,万事百废待兴,武林白道也群龙无首,曾经的八大高手或销声匿迹或英雄垂暮,怎么能不趁机起事?

  赵冰蛾道:“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要借礼王楚渊谋反之事,从朝廷动乱入手,毕竟朝纲若是乱了,江湖自然也不可能安宁,民生百事更加有可乘之机。”

  “所以在北疆的时候,赫连御放了陆鸣渊一条生路,让他活着把礼王谋反的证据上达天听。”楚惜微拳头攥紧,“若非南儒多留后手,让皇帝复启端王重整军务,镇北疆制楚渊,又拔除朝中暗桩、肃清视听,恐怕北疆一旦战起,异族就要勾结蛮人突入国境了。”

  散乱线索终于串联起来,所有人背后都生出寒意。

  “兄长还在的时候,我曾听他说过,虽然赫连氏曾为关外大族,但是主家已灭、葬魂宫起,我们就该断绝前因,否则又将重蹈主家覆辙。”赵冰蛾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这是我唯一答应过他的事情。”

  因此,眼见赫连御阴谋蚕食无相寺,意图借此设瓮埋伏,她就看准无相寺武僧游历机会,故意放出了“赵擎”,为赫连御的计划“锦上添花”,名正言顺地把“魔蝎”带出迷踪岭,渗入整个葬魂宫的行动部署中,同时孤身暂离前往太上宫,逼出端清对付赫连御,又借其搭上百鬼门里应外合,三管齐下,把猎手变成了猎物。

  “只可惜棋差一着,他败于武功部署,却胜在人性权谋,瞒过我的耳目提前与异族相通,又下蛊毒以活人为刀兵……这一次,他输了,我也没赢。”赵冰蛾自嘲一声,“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长生蛊能保你们无恙,却不一定能救下那些中毒已深之人,若是被他们一拥而上,尔等又碍于名面不忍下手,那也不过是枉费药石……与其为赌这一线可能放过赫连御,干脆斩草除根更为干净,大不了我替你们杀,全了你们侠义名声,又能破危局,岂不更好?”

  她说到最后已语带杀机,玄素忽然出了声:“在你心里,是不是除却己身亲子,别人的命都如盘上棋子任凭翻覆,不值一提?”

  赵冰蛾一怔,继而笑道:“旁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赵施主,你的办法是顾全大局,但是这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为大局自我牺牲。”色空轻轻道,“舍生取义是情分,贪生怕死是本分,侠者义字当先,却不能以己推全,拿大局的幌子逼人性命,如此行径与修罗何异?”

  赵冰蛾脸上笑容消失了。

  她静静看着这个和尚,抛去三十年刻骨的爱恨因果,摒弃一己之私所沉积的偏见执着,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平静地看过他了。

  僧人容华已老、双目皆盲,曾经叫她心喜的声色表象皆不如故,唯有她又爱又恨的慈悲不曾变改。

  “和尚,你慈悲为怀,我不如你。”赵冰蛾手抚心口,低低一笑,“好,长生蛊我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我死之后,你自绝而亡,随我同棺而葬做个垫背,如何?”

  玄素脸色大变,恒远惊呼出声:“师父,不——”

  “好。”色空神情未改,仿佛诺下的不是生死,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而已。

  恒远想要反对,却依然被色空一只手按住动弹不得,他起不得身,只能抬头看色空,老僧面容古井无波,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恒远,你入我门下时,问过我三个问题,如今明白了吗?”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吗?

  ——断痴缠,绝妄念,忘迷乱,弃业障。

  ——苦海无边,真能回头是岸吗?

  ——知心,悟道,明情,净性。

  ——渡厄苍生,非得我入地狱吗?

  ——因果化业,救苦救难,慈悲为怀。

  恒远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泪如雨下:“弟子,明白了……阿弥陀佛。”

  玄素双拳握得太紧,指节都已发白作响,他有那么多话想说,却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好、好、好!” 赵冰蛾的笑容灿如春晓之花,“慈悲为怀的西佛,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你带着两个小辈回去处理后事,我跟他们俩还有话说。”

  色空拉起恒远和玄素,向无相寺方向走去。玄素一步三回头,明显是不想走,可惜色空的手握得很紧,剩下的三人也没有留他在此的意思。

  等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赵冰蛾才呼出一口气,转身面对楚惜微:“楚门主,端清道长,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吧……我的属下传过情报,说你急于寻找极寒之血,这个东西我给你。”

  楚惜微瞳孔一缩。

  赵冰蛾身具极寒内力,更是此道高手,其功法阴寒乃楚惜微生平仅见,自然也盘算过取她的心头血,然而此物关系重大,就算全盛时期取血也要伤人根基,何况是赵冰蛾现在的情况。

  她不管楚惜微心中转过怎般念头,径自道:“稍后你让孙悯风取蛊之后,可趁机将心头血一并取走……当然,我有条件。”

  “你要什么,我都可答应你。”

  赵冰蛾勾了勾唇:“我这些部下为我卖命多年,我承母业又为其主,他们没有半点对不起我,我也不能枉顾他们……所以,我死之后,他们就属于你,退隐江湖者你要好生安排,杀伐为战者你也不可辜负,剩下的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魔蝎”之强,无论黑白两道都有目共睹,可是这样的一支力量太过扎眼,赵冰蛾死后更无人控制,其下场绝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能抹灭前尘生平、从头开始的百鬼门。

  要做到这个要求并不容易,楚惜微却连半点犹豫也无,沉声道:“今日之后,世无‘魔蝎’;不论来去,我必善待。”

  赵冰蛾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信你。”

  说完,她又转头看端清:“端清道长,你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话音落,她上前一步凑在端清耳边低语,以楚惜微的耳力竟然听不见一字半句,只在赵冰蛾抽身退步后看到了端清一瞬间冷下来的脸色。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要怎么查,你应该比我清楚。”赵冰蛾退后几步,“我要你答应,亲自杀了赫连御,不得假于他人之手……只有你,才能杀得了他。”

  “好。”

  他说完这个字,赵冰蛾如释重负,笑道:“既然你们都答应了,我也别无所求,把鬼医找过来吧。”

  端清忽然道:“下属,仇人,前尘……这些你都毫无疏漏,却为何连一句话也不肯给他?”

  楚惜微怔了一下,转念便想到端清所说之人是谁,顿时也看向赵冰蛾。

  “我对他……无话可说。”赵冰蛾默然片刻,“纪清晏把他教得好,如今他比我想过的千百种模样都要好,我还有什么话能给他?不过是,多说多错罢了。”

  楚惜微摇了摇头,劝道:“前辈,玄素心思聪慧,这连日变故恐怕他自己心中已有考量,你就算不说,他也是信了,何必要拖着一个答案抱憾而终?”

  “楚门主,你未曾为人父母,自然不知道何为‘谨小慎微’。”赵冰蛾轻声道,“当年他在我身边,我未能护他周全,若是没有纪清晏,也许他就早早夭折,更别提脱胎换骨。”

  端清道:“他不会怪你,是你自己不肯释怀。”

  “我这个人心眼儿小得很,把他放在了心尖上,旁的就什么也没地方放了。”赵冰蛾摇了摇头,“何况,纪清晏对他恩重如山,可我不分是非黑白在十三年前重伤于他,使其寒毒入骨摧折伤体,导致病重早亡……哪怕这是因为赫连御的算计,到底是我亲手犯下的过错,无可推脱也不能忘记,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该如何自处?”

  楚惜微问道:“三十年前将你身份告知白道众人的,真是端涯道长吗?”

  “是我冤枉了他。”赵冰蛾叹了口气,“我早就该明白,纪清晏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在背后捅人一刀?可惜直到五年前,我才晓得当年揭露我身份的是赫连御,他先在思决谷战场故意留下知我身份的活口,又派暗桩匿名去信各大掌门,只是为了将我逼回迷踪岭,让他充当好人谋取利益,是我为情所误,错信错疑。”

  端清道:“师兄遐升之前,已将玄素身世告知于我,他脸上并无怨愤,也让我不要迁怒。”

  “道长仁心明德,是我对他不住。”

  端清摇了摇头:“玄素俗家随师兄姓纪,名为云舒,你可知其意?”

  繁华三千不过花开花谢,聚散离分不若云卷云舒,除此之外,万事不计。

  “你造下多少孽障,有多少顾虑盘算,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并不能以此为名替玄素做决定。他已非无智痴儿,而是太上宫下任掌门,若连接受真相的勇气也无,他日又如何承钧守业?”

  道长平日,可不会这么多话。

  楚惜微心下一动,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忽然听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响动,他顿时明白过来,出言帮腔:“前辈,这世间最难挽回的就是错过。您就算打定主意要带着这些话埋入黄土,可玄素年岁不过而立,却是要抱憾终身的。”

  赵冰蛾眼中波澜起伏,半晌后苦笑道:“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一剑当胸而过,若非长生蛊勉强续住心脉,赵冰蛾早已身死当场,现在用内力强提真气言行不倒,已如枯木着火,燃烧最后的躯壳。

  端清忽然向旁边让开一步,他身后是通往无相寺的山林小径,草木葱茏,阴影憧憧,赵冰蛾本已伤重失了耳目机敏,来人又小心翼翼,直到此时才有沙哑之声低低响起——

  “……娘。”

  赵冰蛾霍然抬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玄素从树后走出,苍白面孔上猝然染上血色,嘴唇翕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何时回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赵冰蛾不知道。

  玄素一步步地走近,赵冰蛾一点点地看着,当年那个小不点儿与现在玉树临风的男子重叠在一起,她心中千般万种的遗憾,在玄素走到她面前双膝跪下的这一刻,已全然圆满。

  玄素的头只磕到一半,就被赵冰蛾一手挡住,用力把他拉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楚惜微不禁唏嘘,冷不丁看到端清转身离开,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跟了上去。他们朝小径走,不出百步就看到坐在树干上的孙悯风,还有树下合掌沉思的色空。

  那时走出不远,色空就让恒远先行回寺请来孙悯风,自己带着玄素折返,屏息凝气听他们的谈话。

  端清第一个发现端倪,没露声色,成全了这一番余愿。

  楚惜微轻声道:“我以为,大师也会瞒玄素一辈子。”

  色空摇了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问了,我便言明真相,何从瞒起?”

  “大师今后有何打算?”

  “危局可破,色见师兄也带着伤者悉数返回寺内,老衲一介灯枯之身,已无挂碍。”色空微微仰起脸朝向赵冰蛾的方向,“言出必行,自然是跟赵施主一起走。”

  孙悯风大概是天生不会聊天,此时插嘴道:“等取蛊提血之后,就算有我的药物吊命,也不过多活个把时辰,能走多远的路?”

  楚惜微险些飞起一块石子把他当乌鸦打下来,却听色空一笑,道:“行一步尽一生,至何方安何处。当年欠她的承诺,迟了三十年,是该履行了。”

  默然许久的端清开了口:“大师一路走好。”

  色空笑着起了身,目虽不见,行动却无迟滞,准确走向赵冰蛾与玄素的方向,孙悯风愣了愣,翻身跟上。

  给赵冰蛾取蛊提血不能回寺,只能在半山腰寻个合适的洞穴,否则事后她怕是连寺门都走不出来。

  赵冰蛾一只手正在玄素头顶轻抚,忽然多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枯瘦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的嘴唇颤动几下,没说出话来,色空握紧了她的手,笑道:“走吧,我看不见,你带着我。”

  玄素的身体在他们手下发抖,等到头顶重量都消失,他抬起头,看到两个人影踏着满地落叶浮土,携手并肩地往山下走。

  头顶余热犹在,玄素耳边回响着赵冰蛾所说的话——

  “我是关外人,不大晓得中原典故,为了取名翻找书籍,最终还是在色空早年送来的书信里寻到了合意处,给你取名为‘擎’,拟字‘玉京’,本想着在你及冠之时正经题上……今后风风雨雨,刀光剑影,为娘别无所求,只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注1)

  擎者顶天立地,玉京慧敏长生。为人父母也许有诸多念想,归根究底都比不上看子女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赵冰蛾握着色空的手,在微风拂面的时候,她轻声问:“和尚,你爱过我吗?”

  “爱,为何物?”色空向她侧过头,“众生之爱莫衷一是,有舍身大爱,有利己小爱,有宽心博爱,也有虚情假爱……在老衲心里,爱就是慈悲。”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专不归净土。(注2)

  阿弥陀佛。

    

  注1:出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岸》

  注2:出自杨杰《念佛经序》,另一说法是“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归极乐”。

  

继续阅读:第一章番外三?识破真空在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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