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腥风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9,314

  异族联军来犯,在意料之中,也是估计之外。

  所谓意料之中,是指陆巍他们在事发之前便得到了相对确切的情报并开始了暗中防范部署;估计之外,是他们没想到对方出手会如此猝不及防,几乎在戴修成身死当天傍晚,便有敌军越过荒漠戈壁连斩三处战堡,当狼烟冲天之时,雁鸣城内上下戒严,军士披甲上阵,百姓关门闭户。

  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叶浮生正在敌后大营里赏花。

  按理说军营里本不该有花,然而在主将萨罗炎的帐篷里却有两朵——其中一朵是明艳动人的“晨曦之花”阿蔓达,另一朵是生长在陶盆里的般若花。

  阿蔓达托着那红艳艳的花盘,问叶浮生:“小侯爷,你觉得它好看吗?”

  “好看,只可惜不该长在这盆子里。”叶浮生瞥了一眼那朵花,“这种血肉花就该长在腐尸骨肉上,姑娘既然爱它,不如把自己那只手埋进去。”

  阿蔓达被他活活斩断左臂,现在虽然被军医仔细处理好了,到底还是大伤元气,纱布包裹着左肩断口,脸色白得像鬼。闻言,她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将这朵般若花连根拔起,在叶浮生被绑起来的右手上死死绕了几圈。

  般若花嗜血为生,其根茎十分柔韧,并且遍生尖刺,一旦被刺中就会染毒,虽然无大碍,毒素却会让人的感官放大,疼痛加剧到难以忍耐的地步。

  在葬魂宫里,有一种酷刑名为“花葬”——将人废了武功经脉,活生生推进般若花丛里,任他挣扎也逃不出这一顷毒花,更别提投放在里头的五毒虫,到最后人活活疼死,皮子做了虫巢,血肉骨头都做了花肥。

  此刻,般若花被箍在叶浮生手上,尖锐的刺在手心和手背扎出一个个小孔,血珠一部分被花茎吸走,更多滴在了地上。

  叶浮生没有动,连脸色也没变,不屑地看着阿蔓达:“想用我的手抵你一条胳膊,哪来的脸呢?”

  阿蔓达气得浑身发抖,明明用刑的人是她,却比这受刑的人更难受,一时间她脑中怒火升腾,弯腰抓起七寸长的钢针就要去戳他的眼睛!

  “啪——”一条鞭子重重打在阿蔓达脸上,那张美艳的脸顿时皮开肉绽。

  “赛瑞丹!”阿蔓达捂着伤口,回身面对着掀开帐篷的赛瑞丹,“你敢打我?”

  “我让你看守,没让你用刑。”赛瑞丹瞥了一眼叶浮生的手臂和身上斑驳的血迹,眉头一皱,“我说过,他还有用,如果你耳朵聋了,今后大可不必要了。”

  叶浮生垂下头,听着他们的对话,对于赛瑞丹这个人的身份多了一层猜测,胆敢如此对待一个手握权力又与主将暧昧不清的女人,首先他得有不逊色于这两者的势力或者倚仗。

  所谓“狼首”,指的是异族各部落的“狼王”之首,其人不仅力压群雄,还得有傲人的家世力量。西南关外四大国,这一次犯境叩关是其中的安勒、戎末两国联手,主将萨罗炎乃是安勒大王子,多年来在关外战功赫赫,能如此不给他面子的人并不多,除非他也是一名王储。

  果然,阿蔓达即使怒不可遏,也只得怒气冲冲地摔了花盆,一掀帘子走了出去。等到门帘落下,赛瑞丹才在叶浮生面前俯身,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后者配合地张口吐出了一截小巧的三角刃,指头大小,薄如蝉翼。

  “如此精巧的暗器藏在嘴里,甚至开口言谈与常时无异,你是贴在舌下还是藏于齿间?”赛瑞丹松手捏起三角刃细细打量,“刚才如果我没出手,在阿蔓达靠近的那一刻,这枚刀刃就会射穿她的喉咙吧。”

  叶浮生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可惜你来了。”

  “你不像侯爷,更不像王室贵族的子弟,反而像个老练狠辣的亡命徒。”赛瑞丹目光微沉,“这样的功夫手段,别说十年,就算三十年也不一定能练就。”

  叶浮生抬起眼:“要得到这些,当然会失去更多,换了你是我,会怎么样?”

  赛瑞丹被请出山对付“楚尧”,自然也从探子手里拿到了颇为详细的情报,本来是大楚的天潢贵胄,却因为其父静王谋逆失败遭到牵连,以“病逝”为名堵住悠悠众口,自己却过了十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甚至还要给身为当今天子的仇人卖命。

  如果换成赛瑞丹设身处地,他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废了。

  “可惜你不是我族之人。”赛瑞丹矮下身跟叶浮生平视,“我们的‘伽罗拉’之神,向来庇护勇者。”

  叶浮生心中一动。

  所谓“伽罗拉”,是古西域传说里的蛇神,据说它身长千里,庇护战士和真勇者,陨落之后尸身坠落地下,头尾相连将西南交界一带的六城都圈在自己怀中,这片区域就是西域四大国之一的戎末,也被称为“伽罗拉”眷属之地。

  这样看来,赛瑞丹恐怕就是出身戎末的王室了。细想一下,异族离此最近的后盾是六十里外的九曜城,那是戎末的边疆重地,军队要想进犯雁鸣城,必须得从九曜城借道,有了地头蛇的相助,难怪这支军队能长驱直入。

  他心里思量,面上半点也不露,嗤笑道:“不必跟我胡扯什么‘伽罗拉’还是‘偈罗那’,我听见了火器和兵马的声音,恐怕你们已经跟雁鸣城守军打起来了……大战之中,你这样的高手不去助阵却来找我,想必是战事遇到了麻烦,要借我一用了?”

  赛瑞丹仔细盯着他的反应,发现对方是真不懂“伽罗拉”的含义,更不清楚自己刚才那句话已经带了招揽之意,这才确定这个“楚尧”是不通异族文化语言了。

  “雁鸣城外有一条护城河,大楚水军据此设伏,战况一时胶着不下,将军令我请永乐侯亲临阵前。”

  叶浮生目光一寒。

  他之前还在想,异族不惜暴露奸细暗桩、损失了暗客好手,甚至还说服“狼首”赛瑞丹放下坚持背后偷袭,只为了抓住一个“楚尧”,连费尽心思的布防图被毁也没有深究,怎么想都有些得不偿失,直到现在终于明了。

  两军对垒,敌军将一个身份敏感的俘虏带至阵前,为的是什么?

  雁鸣城里的两股势力,一是陆巍为代表的天子将士,二是邢达为首的静王旧部。

  十年沧海,静王旧部之中有人忠心依旧,也有人心怀鬼胎。以叶浮生的观察来看,邢达是根踩在两线之间的墙头草。

  他聪明也识时务,因此在静王败亡之后他向楚子玉投诚,咬出不利于自己的同党做了踏脚石,得了朝臣支持赞同之声,以此借势领军自请调往边关,这些年来惯会阳奉阴违,不至于出圈,也能让自己和手下人过得舒坦;然而当“楚尧”携天子令再现,他又能很快服从,重整旧部,却留了心眼,没有铲除异己之声,把这些矛盾之辈一锅装着,叫“楚尧”重视又头疼,更加离不了他。

  这样的人没有所谓忠心,只有自己的利益。邢达若是个本分的,就该老老实实地放权退步,可他咬死了这块边塞之地,何尝不是把自己变成一根刺死死扎在大楚的血肉上?

  此番戴修成出卖“楚尧”,看似只是出卖了一个暗军首领,实际上是把吹偏墙头草的东风送到了异族手里。等到“楚尧”亲临阵前,十年前的大楚皇家秘辛被揭露人前,不说大楚军队人心浮动投鼠忌器,单单静王旧部之内就要再起风云,邢达这样的小人自然会趁机搅浑水为自己谋求利益,如此一来战机必定延误,说不定还会滋生更多不轨之心,为异族攻城留下数不清的漏洞。

  邢达不是戴修成那样的逆贼叛徒,却是比他更可怕的国之蛀虫。

  叶浮生垂下眼睑:“好算计,可惜我若是不愿意,你们就别想达到目的。”

  这番精心算计,唯一的险处就是“楚尧”若死了,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背负父母之仇,还要给仇人卖命,除了情势所逼,恐怕也是承担着身为大楚皇室子弟的责任,不肯有负家国,只好负了自己。”赛瑞丹站起身,“我欣赏你的骨气,但并不认同你的坚持,毕竟你虽然对得起这些人,他们可未必能对得起你。”

  叶浮生身体忽然一震,像是被踩到了痛处。

  赛瑞丹把他的反应都收在眼底,声音放缓:“不管是利用还是逼迫,难道你不想亲眼看一看……你所忍辱负重、舍小为大的国民和旧部,到底是如何回报你的?”

  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是叶浮生被绑住的双手猛然挣扎了一下。

  “我叫军医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等这一波攻势暂缓就出发。”赛瑞丹满意地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在外等候多时的军医低下头,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

  门帘重新放下,叶浮生抬眼看向那个军医,那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原老人,身形消瘦但不佝偻,头上包着头巾,垂下的部分有些挡脸,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特意去关注这个普普通通的医者,叶浮生却给了他一个微笑。

  军医没有把他从铁链上放下来,只是用纱布倒上烈酒去擦洗他右臂伤口,听见叶浮生低声道:“要见你一面就得伤筋动骨,这可真不容易。”

  这个毫不起眼的老人,是暗羽在四年前就打入关外的暗桩,长期为他们传送关外消息,这次盈袖能够在戴修成的情报封锁下得悉要点,他功不可没。

  盈袖为了将戴修成等内奸引出,不得不先行离开,却把自己信得过的这些桩子交给了叶浮生,到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在异族军士眼里,这个军医是个哑巴,医术算不得精湛倒也过得去,又不识得异族文字,所以才在流落关外后被他们带走,能派上用场又不担心会泄露机密,可是叶浮生在十年前就见过他——暗羽之主江暮雪的亲信,“夜鹰”邓思寻。

  “胸前箭伤和背后血口看着吓人,实际上你都拿捏好了分寸,似险无凶,连行动都不会妨碍你,回头养几天就行……倒是这只手,被伤到了经脉,我只能为你暂时止损,十天之内必须寻医术高绝者为你再做处理。”邓思寻口未动,声音却入了叶浮生的耳,“你故意激怒阿蔓达,就为了要见我,是有什么重要吩咐?”

  “盈袖回来了吗?”

  “今日辰时,我已经发现了她的闻香虫,其人当在城中了。”

  “甚好。现在我必须跟他们去阵前走一趟,这次虽然只是试探,但一定会对雁鸣城内造成极大影响,你速派心腹设法入城找到盈袖,让她盯紧那些当权者,敢借机造势、引发歧论之人,当断立断,杀一儆百……尤其是,邢达。”

  邓思寻道:“此法可抑一时异声,可不是长久之计,恐怕会生出反扑。”

  “如果连现在都不能稳住,何谈什么长久?盈袖是聪明人,又有陆巍和掠影的支持,她晓得该怎么做。另外,通知他们点兵准备,明晚渡河攻营。”

  邓思寻一怔:“明晚?”

  “有了白天这一战,伤者自然不少,该怎么做才能为雁鸣城将士争取机会,想来不用我教你。”叶浮生眯起眼,“同样,萨罗炎既然能将我带至阵前做个噱头,更不会放过我手里掌握的东西。此番异族来袭声势凶狠,但相比于西川七城,后续略显不足,萨罗炎绝不会允许七城同心,经过这次僵持后,他会尽快争取到我的投诚,帮他策反静王旧部……他心急,就是我的机会。”

   “遵命!”

  

  天还没亮,陆巍就大动肝火,一剑将桌案劈成两半,身边的将领们双拳握紧,个个眼中皆有血丝密布,一见便知是怒气攻心。

  “邢达究竟想干什么?!”陆巍余怒未消,“大敌当前,他却煽动旧部跟我对着干,口口声声心念旧主,谁不晓得他那鬼心思?”

  “将军,那‘楚尧’到底是……”这将领没能说完就被同僚用力一拽,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昨夜异族来袭,双方于护城河两岸交战,说是战斗,到底试探居多。眼看着城内齐心协力以投石机和弓弩压住异族攻势,又有水军奋勇作战将敌人拒于长河对岸,异族军队却突然分开一条路来,“狼首”赛瑞丹纵马疾驰至阵前,还带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已故静王之子,永乐侯楚尧。

  这本该是一个死人,却活生生出现在两军面前,陆巍那一刻瞳孔紧缩,冷汗淋漓而下。

  镇守雁鸣城这几年,陆巍太清楚静王旧部在西川的力量,也太明白“楚尧”这个人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于忠心之人,此乃旧主之后,威仪更甚天子;于不轨之徒,此乃可乘之机,能利用其翻云覆雨。

  若非对方携掠影密令前来,又在此紧要关头协助统筹暗卫、重整旧部势力,恐怕陆巍在见其第一眼就要冒大不韪将人控制住,免得横生枝节,可现在仍是坏事了。

  赛瑞丹箭术超群,凝神一箭直冲城楼上的陆巍,灌注内力的箭矢越河破空,尽管陆巍一剑将其拨开,第二箭已经射在了旗杆上。

  帅旗受损,全场俱惊,趁着这个机会,萨罗炎将“楚尧”推到面前,声音裹挟内力远远传开,直达对岸——

  “十五年前西域大旱,静王奉命出使四大国,协助我们开渠蓄水、救死扶伤,代表大楚与我等结下兄弟之盟,此乃国谊,也是交情,可惜好景不长,十年前……”

  原本被楚子玉压下的皇室秘辛,就这样被大剌剌地揭开,其人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将静王谋逆硬生生说成是新帝图谋不轨弑亲夺位,把一番野心昭昭的来犯强披上恩义外衣,就如给妓子穿了件遮羞布,瞧着好看,内里却肮脏不堪。

  这借口的确苍白,却对雁鸣城里的静王旧部影响巨大。他们大部分都曾是静王楚琰的亲兵,不少人被识于贫寒起于苦难,对于旧主败亡、己身受牵连之事难道真能抛之脑后?十年边陲守关,朝廷却冷待漠视,地方官员刻意刁难,他们真能无动于衷?

  “……幸上神庇护,苍天有眼,永乐侯大难不死远遁关外,向我等求助。念及昔年交情,王上不忍大楚为奸人所窃,特令我等护永乐侯回国,助其讨回公道以慰德昭帝(先帝谥号)和静王在天之灵,重掌皇位以安军士百姓之心。上神见证,我等入关之后定不主动侵扰贵国子民,一切从公,绝无不轨……”

  这话鬼都不信,可陆巍已经额头见汗。

  他若是应声,便说明楚尧是真,静王旧部不管如何作想都不会善罢甘休,就连他自己也骑虎难下;他若是否认,只推辞楚尧是假,必然会寒了知情人的心,就算一时不动,事后也必生祸端,倘被人揭露自己提前便与楚尧接头合作,那便成了翻脸无情之人,不仅难以服众,更会有辱天子,坐实异族口中胡言……

  一时之间,陆巍陷入两难,城楼上的人神情各异,军队中人心浮动。

  “兀那贼子,休得满口胡言!”陆巍终于拿定主意发出一声断喝,声音锐利震动三军,“十年前静王因病暴毙,王妃悲恸之下自尽相随,永乐侯年幼体弱又骤失双亲也生大病而去,此事由先帝亲书子孙祭文,天子缓称王先发丧,天京城哀悼三月,大楚人人皆知!若真如你所言,此乃新帝谋逆弑亲夺位,先帝难道会不惜子嗣?满朝文武皆是豺狼之辈,又为何不斩草除根,还要留下把柄落人口实?”

  顿了顿,他又扫了一眼身边众人,大声道:“西川是大楚边陲重地,三军之一便是静王旧部,若不得天子信任,怎会驻守于此?为将为士,为国为民,昔年静王以‘仁德’治军,他麾下将士怎会不明大义?你现在以假乱真,巧言令色,不过是辱及逝者求一个师出有名,说到底难掩狼子野心,何必多言?要战,便来!但我大楚将士一人一骑在,也绝不叫胡马蛮兵渡此关!”

  声震三军,避锋迂回,气势强盛,以情换理。

  文士的兄弟,就算身为武将,也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

  萨罗炎笑容一僵,赛瑞丹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看了下被自己点住穴道动弹不得的叶浮生,对方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愤和不甘,被赛瑞丹收进眼里。

  他对萨罗炎耳语几句,后者扫了一眼战况,晓得今晚是讨不到便宜,然而陆巍虽然勉强扛过这次阵前逼问,事后必定还要焦头烂额,倒也不算目的落空。

  更何况,这位“永乐侯”的脸色,是真不好看了。

  萨罗炎心念一动,抬手下令,暂时休战。

  陆巍说完上面两段话,顿觉芒刺在背,他在生死战场上都没感受过如此的忐忑,握剑的手心都出了汗。好在萨罗炎不是冒进之人,对岸人影耸动,异族正在向后暂退。

  敌军暂且鸣金收兵,陆巍却没有掉以轻心,他回头看着以邢达为首的静王旧部将领,心头“咯噔”,晓得事情大发了。

  果然,异族退军后他急召众人点兵汇报,前来的却只有自己的将领,静王旧部无一人至,派心腹打听才晓得邢达已经先一步将那些人都请到了自己府上,闭门深谈。

  在此敏感时机,陆巍不能跟他们硬干免得引发更深猜忌,只好耐着性子从子时等到了寅时,沙盘上阵仗都演了两遍,眼睛都已熬红,邢达那边还是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过来。

  一忍再忍,陆巍听到亲兵第五次回报说“邢太守聚众议事,暂不见客”的消息后,终于没忍住,拔剑劈断了木桌,更想一剑去劈了这浑水摸鱼的混账。

  可是他偏偏不能。陆巍在西川待了这些年,知道静王旧部里有邢达这样的害群之马,也有丹心不改死守家国的忠义之辈,若是他此时先动了手,必然会激化双方矛盾延误战机,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自己尚能脱身,这些本来就地位敏感的人恐怕会被一锅连坐,如此是道义不容,也是社稷之亏。

  不管是为了天子信任,还是“楚尧”临行前的殷切叮嘱,他现在都得忍。

  他今日之行已经是对不起“楚尧”,不能再对不起他的托付。

  邢达想要什么,陆巍一清二楚。若说他对“楚尧”多么忠心,恐怕连对方自己都是不信的,邢达只是借机去把其他与自己不合的旧部势力统帅起来,暗中增长自己的力量,想要拥兵自重叫天子让步,使他能安安心心做西川的土霸王,好过回天京备受猜忌。

  正因如此,就算陆巍松了口,他也不会想救“楚尧”,毕竟在这个时候,一个死了的少主子总要比活着时更好用。此时他聚众议事,无非就是拿“营救”做幌子,趁机揽权坐大,还要给陆巍难堪,叫其失了威信,不得不在战时倚仗于他,事后才好抢功要挟。

  陆巍正在头疼,众将领也凝眉苦想,有小兵低头入内收拾满地狼藉,他看得烦闷,便道:“稍后再收拾,你先……”

  那蹲在他脚边收拾碎物的小兵忽然抬起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也让陆巍瞳孔一缩,嘴里的话转了个调:“罢了,邢达打定主意要晾着我,现在跟他拖延也不是正事,你们先回去集合士卒,着巡捕营和斥候营先行出动,一发现情况就及时回报,不可轻举妄动。”

  “是!”

  众将领命而出,帐中只剩下陆巍和“小兵”两人。他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窥伺,这才向那站起身来的“小兵”一拱手,低声道:“阁下来得正是时候。”

  此人赫然是坤十九。不同于久居伽蓝城的乾十二,坤十九常年在西川七城奔走,肩负刺探情报与沟通官军的重责,是西川掠影最重要的掌事者之一,曾数次与陆巍暗中会面传达天子密令,两人算得上是老相识。

  这次“楚尧”以掠影卫身份前来雁鸣城,若非坤十九暗地传信,陆巍也不会这么快就相信对方。

  掠影是天子暗卫,也是地方暗流直达天子耳目的一条密道,见到坤十九这一刻,陆巍不禁松了口气。

  坤十九开门见山道:“邢达不能留,‘楚尧’不可救。”

  陆巍瞳孔一缩:“邢达此人是害群之马,但他处事圆滑善于造势,这次借着机会已经开始揽权坐大,在此节骨眼上若杀了他,恐怕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至于‘楚尧’……”

  “除掉邢达势在必行,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先设法让他松口,将军力统筹整合才是当前大事。”顿了一下,坤十九声音微凉,“自古君无戏言,永乐侯病逝之事乃先帝和今上亲自下旨昭告天下,既然是已故之人,怎么会出现在两军阵前?何况,永乐侯就算尚在人间,也是大楚皇室子弟,承大楚天家血脉,怎会冒通敌卖国之罪与异族合作求援?如此行径,不仅有负先祖,更是连累静王旧部上万军士,分明是异族狗贼亡我大楚之心不死,中伤离间,要污蔑众军于不义、陷天子于不仁!

  “若非陆将军明察秋毫、邢太守深明大义,便要中了奸计同室操戈,生生逼反,株连甚广,如此一来战事失利,众人皆成国之罪者,天子追究下来,怕是三服连诛、五服不赦!如此祸起萧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既然洞悉阴谋,各位当同心协力共抗外敌,护关守城重击敌军,使大楚扬威立世、守家国山河完整、为静王父子洗雪污蔑、承天子深信重托!天子英明,以仁治国、以法治军,杀敌护关者论功行赏、加官进爵,通敌卖国者论罪惩处、遇赦不赦!”

  坤十九的声音像一颗颗冷硬的钉子打进陆巍心里,叫他从内而外出了一身冷汗。

  陆巍不傻,听得出坤十九的弦外之音——将一场挑拨离间转为异族阴谋,与他昨夜在阵前所言相承接,这一次更是扯动天子大旗,表明了今上态度,要借机招揽静王旧部。

  这支势力是插在大楚的刺,却也是支撑西川的梁。

  当年宫变后,楚子玉暗中处理逆臣,寻由发配叛军,但是这其中自有无辜株连,尤其是下层兵卒和中阶文武,不过随波逐流,下场便是十年苦寒。

  叶浮生劝过他莫要以偏概全,先帝临终时也让他慎思后行,如今西川被逼到风口浪尖,楚子玉必定会事急从权,这是他扩充势力的时机,也是静王旧部戴罪立功重新开始的机会。然而一仆不侍二主,就算他们都知道这个“楚尧”是真的,现在也只能是假的,从此抛却“静王旧部”的身份,以大楚将士的身份重回君主手中,从此往事盖棺定论。

  陆巍很清楚,静王旧部之中就算有人对此不忿不甘,但更多的人会为这个条件动心,除却邢达这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奸佞,更有人哪怕愤怒也会思及家眷亲朋和麾下士兵幕僚,有了牵挂,自然便生牵制。

  萨罗炎所要的是祸起萧墙趁火打劫,坤十九的决定却是将计就计,一箭射双雕。

  “阁下的办法,很好。”陆巍扶着椅子坐下,“那么,该如何处理邢达?”

  “暗处的鼠辈,都由我等料理干净。”坤十九掏出郑长青的令牌和天子事先所下的“便宜行事”手谕,“将军执此二物亲自去见邢达等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避其锋芒抛出诱饵,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现在该怎么选。”

  陆巍接过令牌和手谕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

  坤十九已经离开了,他晓得陆巍是明事理有决断的人,必定不负重托。

  他只是有些可惜。十年前宫变的时候,坤十九是见过楚尧的,昔时娇气爱哭的小皇孙能长成如今这般生杀予夺的人物,要说他不惊讶,一定是骗人的。

  对方说自己身在掠影,坤十九是信的,毕竟“乾字营”里的人身份神秘,那人行事又深谙掠影作风,手段更不逊色于他们的前任统领,若非师徒传承,怎会如此?更何况,还有西川暗羽的主子亲口认证,那人是十年前神秘失踪的“楚尧”无疑。

  十年化影,一朝面世,是为了替父还报承担旧部责任,也是为了不辜祖先力保家国疆域。坤十九敬佩他,却必须对不起他。

  胡思乱想间,一粒瓜子忽然砸在脑门上,坤十九抬起头,看见路边茶馆二楼,眉目生媚的女子凭窗望来。

  坤十九转身入了茶馆,看见盈袖坐在窗边, 他扫视一圈,四周的客人都是昨晚在杜康坊看到的熟面孔,此处的确是安全的。

  盈袖问道:“陆将军答应了?”

  “将军已经去见邢达,此事可成。”

  盈袖如释重负地笑了:“甚好。等这些人松了口,不必将军动手,心里有鬼的……自己就会为了避嫌投诚清理身边的桩子。今天我们都得注意着,恐怕城里要起风,万不能惊了猎物。”

  坤十九点点头,有些犹豫地问道:“那个人……该怎么办?”

  “我们能怎么办?”盈袖知他所指,嗤笑一声,“他愿意把自己当饵,就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准备,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清除奸细助军守关,哪有办法去救他?何况……做咱们这行的就算心软也不能手软。”

  坤十九心头一凛,盈袖恰到好处地转了话题。两人就局势又合计了一番,待一盏茶凉后,坤十九告辞离去,盈袖身边的手下也各奔东西,为即将收网做好准备。

  她一个人留在窗口,难得出神。

  过了许久,忽有冷风拂面,却带来些许清苦药味,不觉难闻,反而叫人神志一醒。

  “你一脸倦色,眼底隐现焦灼,是有烦心的紧急事挂在心头了。”药香的主人在她对面坐下,取新杯倒了满盏推向盈袖,“碎了的杯子不要久握,当心伤手。”

  盈袖的手被他轻轻打开,原本还保持着完形的杯子顷刻裂成一堆碎片,带着药味的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然后把新茶放入,来人这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牛嚼牡丹般饮下。

  盈袖难得怔了怔:“孙先生……怎么来了?”

  “问禅山的事处理好了,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孙悯风微微一笑,“蛊毒的解药我已经配置完成,剩下的事情自有别人去做。我想着雁鸣城情况紧急,主子也先行一步,就干脆往这边赶了。一路跑死五匹快马,现在看来……还不算晚。”

  “坤十九想救他,我也想……可惜,我们都救不了他。”盈袖扯了扯嘴角,“江湖上都说‘鬼医’神术妙手,是能起死回生的阎王敌……此言是真,还是假?”

  孙悯风道:“你信便是真,你不信自然是假。”

  “我……”

  “一药不能医百样人。盈袖姑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盈袖怔怔摇头,就听见孙悯风道:“药医有缘人。我等医者,与阎王争命,与病症角力,但很多时候能尽人事,最终依然药石无灵,这便是无缘了。”

  “要怎样……才算是有缘?”

  “药与人的缘分在于心。”见盈袖听得认真,孙悯风忽而笑了,“救命的药我已经给了去救心的人,最后能否药到病除,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他们自己。盈袖姑娘,与其无济于事地担忧和功败垂成地追悔,不如做一些能让胜算增大的事情,如何?”

  盈袖垂目看着手中那条帕子,又抬头看孙悯风笑如春风的脸,将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嘴角一勾,眉眼弯起,轻声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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