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崖下是一条长河,河对岸是一片苍莽连绵的山岭,其间幽深崎岖,更有瘴气丛生,不论经验丰富的老猎樵还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都不愿意往里头走。然而在这三十里西岭之后,却有天堑“鬼哭涧”,从此地借水路顺流而下,可于最短的时间绕到西川边陲。当年混战之时,大楚高祖便是请江湖义士组成一支奇军,从此路悄然潜入西南异族腹地,里应外合给了异族一记重击。
可惜那次行动虽然伤敌一千,却也自损八百,无论西岭还是鬼哭涧,都是天绝之路非常人可走,因此从那之后这条险路几近荒废,到如今隐秘更胜从前。
步雪遥带人从羊肠山路登上落日崖,一行二十余人都是轻功好手,很快就上了半山腰。
这里有个天然岩洞,里头曲折回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们入了洞内,看到了十来个封口木桶错落有致地沿着两边洞壁摆置,此外还有一个黑色布包,从里头漏出了零星的黑色粉末。
这队“魔蝎”的领头者乃是跟随赵冰蛾的老下属,无名无姓,向来都被称作“蝎子”。此时,蝎子上前一步,手指捻了捻那些粉末,确定是火药。
要想在不惊动其他人的前提下将这些火油和炸药运到此处,唯有从西岭借道,横渡长河,再险攀落日崖,然而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放眼整个葬魂宫也只有步雪遥和赫连御两个。
若是赫连御暗中示意,步雪遥悄然潜行,再加上“天蛛”的幌子,无怪能瞒过赵冰蛾的耳目。
蝎子心里沉了沉,就听步雪遥道:“赶紧动手将这些火油都埋在山道上,用火药做引线,等左护法计成,那些个白道追至此处,便点火炸山,定要他们粉身碎骨!”
蝎子颔首,身后二十余名“魔蝎”四散开来,运力于掌托起火油桶,步履仍是稳当。步雪遥看得眼热,当初他以一人之力往复数次才将这些东西运上落日崖,只恨身边无可用之人,若是他能掌握“魔蝎”这支势力……
眼见火油桶被陆续搬运出去,蝎子开口道:“仅凭这些火油,能炸塌落日崖,但难以将那些白道一网打尽。只要炸药声一响起,顶多只能埋葬追在最前的一批人,后面的随时可以撤回前山,我们依然功亏一篑。”
步雪遥走出洞穴,看着“魔蝎”按照吩咐分散开去:“所以我们不能急,要等他们完全走过去方能点燃引线,才可以截断他们的后路,退无可退。”
既然要断后路,那就该保证前方也无生途……蝎子下意识地看了眼西岭,眼睛眯了眯,转口道:“属下去监督他们布置陷阱,殿主你……”
步雪遥刚要说话,突然眉头一皱,听得下方传来动静,见是有一队黑衣人向这边过来,看打扮是葬魂宫的暗客,领头的还是“天蛛”中人。
他当然不肯把事情都交给“魔蝎”,因此在离开之际就留下了标记召集一支“天蛛”随后跟来协助,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会这么快。
领头者单膝跪地:“拜见殿主!”
步雪遥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挨个打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开口:“那边情况如何?”
“回禀殿主,东边山道被百鬼门虞三娘控制住,萧殿主带人把守南边山道,沿途岗哨仍在厮杀,山寺内左护法以演武场众人性命为质对峙白道众人,情况胶着。”
蝎子适时出声道:“百鬼门的出现打乱了我等部署,白道已经回援无相寺,大人在寺内孤掌难鸣撑不了太久,我等也该早做准备。”
西佛未死,百鬼门入局,白道众人回援……哪怕赵冰蛾有通天本领,也的确是独木难撑。
步雪遥心里的毒水几乎是翻江倒海,面上还窥不出半点得色,只是下令道:“尔等分成两拨,一拨去山口放哨注意来路动静,一拨留下随时待命。”
“是!”二十多名暗客得令散开,蝎子跟领头者悄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
步雪遥没发现他俩这一个眼神的交替,他一只手按上丹田,被植入体内的蛊虫总是在昼夜交替之时作祟,他虽然声色不动,背后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这么迫于收拾赵冰蛾,一来是得了赫连御暗示,二来也是为了自己身上的“离恨蛊”。
当日被端清灌下“幽梦”,步雪遥费尽手段也配制不出解药,却不肯去死,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赫连御脚下苦苦哀求。赫连御答应用“离恨蛊”救他一命,代价就是把他从此变成自己手里一条翻不出五指山的走狗。
可是做惯了多思多疑的结网蜘蛛,怎么能甘心做一条狗?
步雪遥尝试过各种药物,也拿人牲威胁过色空,试图以浮屠内力压制蛊虫,可惜都见效甚微,只能铤而走险将主意打在“长生蛊”上。
唯有“长生蛊”才能把“离恨蛊”从他体内引出来,也唯有“长生蛊”才可以为他的鬼蜮打算提供几分底气。他还没有冒犯赫连御的胆子,便动起了赵冰蛾的心思。若是这女人真被证实背叛,那么他要动手也名正言顺无可指摘,若是她未曾……
有了恒远在,赵冰蛾就算未曾背叛,也别想甩掉一身腥。
眼色一沉,步雪遥一边强忍着蛊虫作祟的痛苦,一边盘算着千般计较。这时有风吹来,他敏锐地嗅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火油泄露的气息!
“怎么回事?”火油当埋藏在地下,等猎物入瓮方用明火点燃火药引线,才能叫人防不胜防,可是闻着这味道,那些火油分明是被倾倒在地上,加上此地正处风口,怕是不等猎物进圈套,就先被这气味随风败了算计!
步雪遥惊怒交加,对蝎子喝道:“给我上去看看!”
然而,蝎子和他身后几名“魔蝎”站在原地,一个也没有动。
步雪遥脸色一沉,目光快速瞥了一眼暗客领头者,口中道:“怎么?左护法不在,我便指使不得你们了?莫非,你们忘了左护法的吩咐?”
“正是有大人的吩咐,我等才要听命行事。”蝎子轻轻挥手,“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既然将其交付出来,便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身后的四名“魔蝎”分占四角围住步雪遥,连同蝎子在内构成了一道人墙。
得到步雪遥目光示意的领头者也带人上前,却不是要制敌解围,而是抽出兵刃将整个包围圈又加了两重。如此一来三重围杀,俱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手,步雪遥是真的插翅难飞。
脸色阴沉下来,步雪遥森然看着领头者:“你想做什么?”
“在下张自傲,奉尊主之命送步殿主上路。”只手在脸上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领头者顷刻从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变成了面孔苍白的年轻文士,袖中一支判官笔滑落在手。
那时楚惜微在林中的匆匆安排,就是让这支百鬼门下属装扮成已经被他们杀死的葬魂宫暗客,趁乱混入敌手之间随机应变。无相寺内,步雪遥面对白道回援匆匆离开,楚惜微虽然被赵冰蛾拦下,这些人却顺势跟了过来,到现在终于按照计划与事先谈好的“魔蝎”碰头合作,一面将火油收入己手,一面准备拿下步雪遥以免夜长梦多。
“百鬼门连‘鬼笔判官’张自傲都出动,看来这次是真要下本跟葬魂宫拼个高低了。”步雪遥毒蛇般的目光落在蝎子脸上,“尔等跟百鬼门合作,那么赵冰蛾果真是要反了。”
蝎子道:“葬魂宫本也轮不到赫连御做主。”
“我放恒远一条命,本来是想利用他去引赵冰蛾露出马脚,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倒是枉费我的心机……”步雪遥嘴角一勾,“不过,既然你们承认了赵冰蛾要反,也是好极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动了。
眼下他身处重围,甫一动便是四面八方刀剑齐发。电光石火间,所有人眼前都只有冷铁寒芒映飞红,步雪遥整个人像一阵腥风从刀山中“卷”了出来,一身血迹斑驳似遭了一回千刀万剐。
他的五指已经抠进一人咽喉中,将其做成了自己突围的人肉盾牌,可惜步雪遥虽然杀出了重围,却依然挨了重击,一口血没能压住,喷了出来。
此时他身上挨了数下,肩膀被蝎子的十字刀刺出血洞,背后也被判官笔险些戳了个对穿,顷刻间变得像血人一样,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步殿主的轻功的确卓绝,若是换了旁人,早死在这三重刀阵里。”蝎子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可惜大人有令,今日不能放殿主活命,见谅了。”
之前被派出布置陷阱的“魔蝎”与伪装成暗客的百鬼门属下也都围拢过来,步雪遥面前是杀机重重,背后是断崖长河。
“有意思,哈哈哈哈——”步雪遥突然放声大笑,脚下毫不迟疑地向后一踏,纵然十字刀逼命而来,也只来得及在他脸上割开一道血口,掀飞了他遮掩毒伤的面具。
步雪遥在下坠时用双脚勾住一条攀附的藤蔓,双手趁机抓住岩石,下一刻倒挂的身躯向下翻转,人险险挂在了山风呼啸的石壁上。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枚信号弹当空抛起,血色烟花转瞬即逝,映得山崖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血一样的阴影。
就在这时,张自傲看见从那幽暗深邃的西岭山林中突然蹿出了一个人,紧接着便是一队人马陆续跟出!
皮衣轻甲,身负寒戎长弓,无旌旗和车架相随,却有刀兵骏马踏着枯黄落叶向着长河直冲过来,竟是要横渡此河!
蝎子惊呼出声:“楼耶那!”
“楼耶那”是西南关外的异族语,翻译成中原话的意思就是“狩猎军”。
西南异族骁勇善战,其中的先行军更是无论山林水陆都可为战局,不但能探听前况,还能作奇军突袭之用,将厮杀演绎成最拿手的狩猎,故而也被称为“狩猎军”。这样一支数千人的狩猎军从西岭出现,张自傲可不会相信他们是闲来无事到此地采风。
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蝎子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奉了赵冰蛾的命令,早在未出迷踪岭的时候就派人注意关外动向,半点不敢轻忽,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猝然见到狩猎军。
狩猎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此地,必定是从鬼哭涧取道入西岭,然而这条道路十分隐秘,就算无相寺内也少有人知之甚详,这些异族士卒又是如何在不伤元气的情况下悄然渡过险途?
张自傲打了手势示意手下分出两个人迅速赶向无相寺报信,道:“火油布置得如何?”
蝎子一点就透,摇头道:“时间仓促,尚未布置完成。”
“需要多久?”
“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来布置。你我身边的人虽然武功不弱,但是要阻挡千军万马,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张自傲皱着眉头看下方的兵马汇成一线蹚水过河,虽然自己居高临下,却在这一刻生出无能为力的挫败。
“就算螳臂当车,也得去挡。”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本来就是退无可退的事情,还能怕什么?”
枯瘦的老道士攀爬而上,身手矫健如猴,脸色灰败如土,唯有脊梁还挺得笔直。在他身后,还有数名男子紧随上来,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只是背后都负长刀,蝎子眼尖,立刻就从他们背上刀柄刻痕认出这都是明州谢家人。
张自傲见到他们,吃了一惊:“端衡道长?”
老道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量着在场每一个人,目光最终落在张自傲的脸上。
端衡跟萧白水好不容易摆脱了追杀,后者必须回转联合属下继续行动,端衡却悄然隐没在山林中,窥探着能够抓住的蛛丝马迹,与谢家这一队人会合,一路跟了过来。
“火油陷阱如何布置交给贫道来安排,计成便是将这些异族阻在此地两日夜不在话下,但是……”他一字一顿地道,“此阵乃是双刃剑,一个不好就粉身碎骨,怕死的,早点滚。”
蝎子眉头一皱,他自然也认得端衡,只是火油陷阱是眼下最后能阻挡“狩猎军”的手段,倘有半点闪失,他是绝担不起罪责的。
就在此时,一支箭矢破空而至,翎羽几乎在空中拖曳出一条飞快消逝的长痕,直冲平台上的几人射来,若非他们退避得快,这一箭就绝不是擦着张自傲的身躯钉在山壁上这样简单。
箭矢入石三分,周遭未见龟裂,可见挽弓之人劲力之大、技法之高。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当下凝神看去,遥遥见到狩猎军中有一人放下长弓,带着身后士卒策马蹚水。
蝎子的手指在箭身上一抹,摸到了一处细微刻痕,当即脸色一变:“是‘狼王’。”
“狼王”,是西南关外各族最擅弓术之人的称号,他们每过三年就会有秋猎比试,以猎取狼头的数目决定最强者,能取得“狼王”称号的人无不是百步穿杨的箭术高手。
更重要的是,每一个“狼王”都被奉为部族的座上宾,要么与首领女眷结亲,要么就被封重职,替首领分掌兵权、征伐厮杀。这支狩猎军中出现了一名“狼王”,背后所代表的暗流实在让人细思恐极。
张自傲再不犹豫:“只要能将这些异族拦阻在此,我等愿听从道长安排!”
蝎子也不再迟疑,只是提出了一个隐患:“步雪遥跑了,不论他是藏身山中伺机破坏,还是往前山遁去寻找援手,都对我们十分不利。”
端衡听见他们应了,这才松了口气,道:“步雪遥跑不了。”
步雪遥的确没跑出太远。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被狩猎军引走,步雪遥忍痛潜入山道,跌跌撞撞地闯入一片林中。他身上很多伤口,又被轻功身法这般拉扯,伤口二度崩裂,整个人血肉模糊。
一般人若受了这样的伤,早就该倒地不起,可是步雪遥凭着离恨蛊吊命,哆哆嗦嗦地摸出药瓶子往嘴里倒,想依靠这些东西再给自己续上些时日。
他的背后落下一个个血脚印,身体也越来越晃,眼前先是一黑,继而就浮现出走马灯似的人影。大部分步雪遥已经忘了,只有少数几个还能记起,都是死在他手底下的亡魂。
步雪遥不知道这是“幽梦”再度发作,还是他真的到了将死之时,这些枉死鬼都迫不及待地要来讨命。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驱散这些幻影,却不料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步雪遥咽下一口翻滚气血,才看清那是一管横在面前的铜箫。
“玄素……”步雪遥咳嗽几声,“我还以为,你已经被赵冰蛾给宰了……看来,什么‘爱子如命’,都是这个女人的鬼话。”
现在神志浑噩,却也难得清醒,步雪遥想通了很多之前被功利欲望掩盖住的事情,比如赵擎之于赵冰蛾,不过是赫连御需要一个自以为能控制赵冰蛾的把柄,赵冰蛾便给了他。
输给这个女人,他并不冤,只是不甘心。
玄素在山洞里被色见方丈灌了满耳朵陈年旧事,听得唏嘘,却也有更多难言的疑惑,怎么也在那洞中安坐不下去,打坐调息片刻后便出去探探情况。没想到这一探就正好遇到了端衡道长,两人一路查探线索,终于在后山一处林中撞上了押解恒远回寺的薛蝉衣等人。
两方聚首,各自将情报交流,为了稳妥起见,薛蝉衣最终还是带人回寺帮忙压阵,却留下几个好手协助端衡跟玄素,同他们一起追踪步雪遥等人,一直到了落日崖下。
端衡带人上了山崖,玄素留在这唯一的山道口把守望风,现在果然等到了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步雪遥一个虚晃避过无为剑尖,身躯柔若无骨般在剑身上一靠,一手就向他咽喉锁去!
玄素抬手震开步雪遥这一掌,同时侧头避过从他指甲里弹出来的几根牛毛细针。他身体一转顺势抬腿扫在步雪遥腰侧,却觉脚下只有一块滑溜的衣料并无血肉,一脚下去无着力,这才发现步雪遥不知何时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技法,被扫中的只有一件血浸透的黑袍。
步雪遥人已飞跃到他头顶树上,此时双腿夹住树干向下一滑,手持短匕朝玄素天灵刺去。玄素目光一凝,无为逆势而上,刀尖被细长剑身所阻,步雪遥却是一笑。
短匕一抖震开无为剑,一只指头大小的蜘蛛也从他袖中甩出,借着这机会落在了玄素持剑手背上。年轻道长只觉得手上传来刺痛,却没有看一眼,无为剑不退反进在步雪遥手上割开一条口子,后者吃痛,本就支撑不住的身体顿时跌了下来。
步雪遥看着玄素抖手甩掉蜘蛛,笑意张狂:“没用的!这是伴随离恨蛊养出的毒虫,咬上一口就是无救,我就算死也要看你先行一步!”
玄素面沉如水,又是一剑直刺向步雪遥心口,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电光石火间,步雪遥看到了他手上被咬伤的地方,没有发黑,也没有溃烂。
怎么可能?!
来不及细想,步雪遥就要被这一剑穿心,后颈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从后面将他猛地拽了一把,险险躲开玄素这凌厉一剑。
步雪遥本以为是自己放出的信号引来了援兵,然而刚一转身尚未站定,就觉得一股剧痛从腹部传来。
腹部是丹田所在,凝聚武者一身功力气血,眼下却被人一爪贯穿, 步雪遥只觉得全身气血都朝着这个地方汹涌,那伤口成了旋涡疯狂吞噬自己的生命。
他错愕抬头,看到赫连御微笑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好不容易养到现在的‘补品’,正是当用的时候,可不能就这样死在你手了。” 赫连御的目光落在玄素身上,在他面上旧伤和手背停顿片刻,“天涯何处不相逢,原来……是你啊。”
玄素从中听出了熟稔与隐藏的恶意,他皱了皱眉:“在下太上宫玄素,阁下是……”
赫连御猛地将手从步雪遥腹部抽出,静静看着这个昔日的得力手下倒在自己脚边,死不瞑目。
“我是葬魂宫主,赫连御。”他一口内息沉入丹田,苍白的脸色此时终于浮现出血色,萧艳骨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赫连御抬起眼:“玄素道长与我有缘,今日我不杀你,跟我走一趟吧。”
玄素自然不肯坐以待毙,赫连御将头一偏,无为剑几乎擦着他的脖子刺了过去。他左手顺势上抬,恰恰捏住玄素的右手腕,但闻“咔嚓”一声,玄素的右手腕顿时脱臼。
玄素脸色一白,却不为所动,右手肘屈起撞向赫连御,后者现在只存一手,不得不避他这一击,却不料肘击只是虚晃,下一刻便是一爪迎面而来。
在旁观战的萧艳骨当即脸色一变,赫连御目光沉下,左手也屈指成爪迎了上去,十指骤然相交又刹那分开,彼此手背上都多出五道血痕,不同的是玄素伤口微黑,赫连御伤口流出的血仍是鲜红。
“修罗手。”赫连御舒展着左手五指,“招式熟练,却少杀气,指上功夫练得深,可惜未曾淬毒。”
“贫道……不知赫连宫主在说什么。”玄素借机将右手腕复了位,额头冷汗涔涔,根本无心他想。
赫连御问道:“教你修罗手的人是谁?”
玄素瞳孔一缩,就连旁观的萧艳骨都能看出他眼中掩饰不住的茫然,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修罗手?”
“你已经把‘修罗手’练到了第四重,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功?”赫连御抬起手露出被玄素抓伤的痕迹,“看来纪清晏没打算告诉你,否则也不会只教武经未授毒经,平白减了杀力。”
玄素看了看自己右手背上的伤口,的确与他在赫连御手上所留如出一辙。
他心里一沉,玄素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武学与其他同门所修行的有所差异,因为他除了太上宫武学和心法《无极功》,还被暗中传授了另一套武功。
那套武功的招式与太上宫的灵变玄妙南辕北辙,走的是暴戾狠辣之风,只要出手便无余地,正是他带艺入山的武学,也是他身上唯一能追溯前尘的东西。然而因为他这套武功学得不全,导致气血逆行,疯病也日渐严重,初入太上宫时伤了不少人,若不是端涯带他出门云游求医,恐怕世上根本就没有玄素这个人了。
此时听赫连御说来,似乎这一切都彼此联系,勾连成令人生惧的旧情。
赫连御笑意盎然:“你有没有想过,纪清晏到底是怎么死的?”
玄素喃喃道:“师父说,是旧伤复发……”
“的确是旧伤复发,可伤从哪儿来?又被什么所伤?”
玄素头疼欲裂,他拼命回忆往事,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从十岁之后充斥着记忆的也大多是习武修道,关于师父的旧伤,只知道是在十三年前有人从山下送来急信,端涯道长匆匆离开山门,回来的时候他带着端清师叔,两个人都是一身伤。
那年玄素十五岁,第一次见到端清,那人浑身衣发被血染透,怀里抱着已经僵冷的女子遗体,面如寒冰般死气沉沉。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端涯道长如此疲惫,连句话都没力气多说,眼神是前所未见的忧虑。
当晚玄素和其他太上宫弟子都被禁入房中抄经不得外出,外头无风无雨,却有雷鸣似的巨响接连传来,他听见隔壁的同门窃窃私语,说“打起来了”。
次日,端清被关入忏罪壁,端涯道长问他:“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彼时年少的玄素眨了眨眼:“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道长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心思单纯却敏感的玄素听出了师父言外之意:“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
“可是我想学武功。太上宫是道门,也是江湖门派,哪有江湖人不懂武功?何况,我……我要做宫主,一定要变得很厉害才行。”
端涯失笑:“为什么想做宫主?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当年我们几个师兄弟躲都来不及,你倒上赶着要做。”
“因为您是太上宫主,我想替您接下这些担子,让您逍遥快活。”玄素仗着自己年纪小在端衡掌下蹭了蹭,“我没有过去,只有您和太上宫,所以我要做宫主,才能永远守在这里。”
他闭着眼撒娇,看不见端涯的神情,只感觉到那只手掌顿了顿,随即传来道长含笑的声音:“好。”
次日,端涯道长再度下山,此去一月方归,回来时形销骨立,刚到山门便倒下了。
玄素亲自把师父背回房间,亲手打了水帮他清理身体,却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只是把脉的端仪师太脸色难看。
等端涯道长终于醒来,就是先去了忏罪壁,跟端清长谈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踏着露水回来,把玄素从被窝挖到后山,教了他这套武功。
玄素察觉到这套武功跟自己身上原本的招式相合,此番更是补全了心法和招数衍变,成了一门完整的武学。可是端涯道长不肯告诉他这是什么武功,又是从何而来,只是让他立下“三非三不”的誓言:非武者不动,非罪者不杀,非紧要不显。
玄素体内随着年长而与日俱增的莫名浮躁渐渐消去,曾经总是遇到磕绊的武学进度也一日千里,仿佛那套武功补全了自己缺失的部分,现在契合成完美的圆。
然而端涯道长再次病倒了,说是旧伤复发药石无灵,在五年前撒手人寰。玄素有那么多不明白,这重重雾水都随着他的死一同被掩埋在朽土之下,直到现在被赫连御一句话拨开封印。
“让纪清晏丢命的旧伤有两处,一是我的修罗手,二是赵冰蛾的残月掌。”
玄素的剑尖顿在赫连御喉前,他瞪大了眼。
“十三年前,我在迷踪岭招待了端清一场盛宴,可惜没留住他,被你师父把人救走了。”赫连御微微一笑,“因此隔日之后见到他杀上门来,我以为他是来替师弟报仇的,后来才知道他不仅是为了端清,也……为了你。”
话音未落,赫连御又是一击倏然迫来,玄素立一个太极推手将赫连御手臂荡开,无为剑趁隙而出刺向对方胸口,剑尖入肉方半寸,就听见赫连御继续道:“以纪清晏当年的实力,我本不至于伤他至深,可是这人却是以身试我的招,修罗手、劫指、鬼影步……甚至是丹田血炼之法,他都亲身试了一遍,用伤来记住武学,在最短时间里盗取了我的招数。玄素,现在你明白自己修习的武功是从何而来吗?”
玄素嘴唇颤动,握剑的手头一次不稳。
“他当时被我重伤,若是好生养着,也不至于早死,可惜在离山的时候遇到了赵冰蛾。她跟你师父也是有恩仇纠葛,在纪清晏离开迷踪岭的时候,赵冰蛾追了上去,虽然没动刀,纪清晏却受了她一掌……此女修极寒内功,掌力阴寒带毒,这才让纪清晏的伤势恶化,若不是他命大,都回不了忘尘峰。”赫连御眼睛微眯,“你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与迷踪岭有何牵扯?你想知道赵冰蛾为什么对你师父下此毒手?玄素啊……你杀赵擎那夜,可有发现他跟你很像?”
玄素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赫连御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只是赵冰蛾推出来的靶子,你才是真正的赵擎,是赵冰蛾那疯婆子的亲儿。”
玄素的眼睛骤然瞪大,千言万语涌上喉头,然而他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萧艳骨已经趁着这个机会悄然到了他身后,一根极细的针插入玄素脖颈大穴,他顿时头昏眼黑,不甘地倒了下来。
玄素倒下之后,赫连御才踉跄退后,唇角有血滑落。
他在渡厄洞受伤颇重,哪怕已经吸了几个人的血气内力,也在短时间内填不满空洞,《千劫功》更是隐隐有了反噬之象,若非用言辞旧事牵扯住玄素心神,恐怕他要拿下人还不容易。
“到底是太嫩了。”赫连御对萧艳骨道,“扮成他的样子,去落日崖对付那些不识好歹的东西,做得到吗?”
萧艳骨迟疑了片刻:“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行事谨慎,属下能扰乱他们的布置,但恐怕不能阻止行动。”
“落日崖陨落是注定之事,这一波‘狩猎军’注定不能达成目的。”赫连御沉声道,“我要你牵制端衡他们的行动,放一部分‘狩猎军’过来,剩下的被阻挡在后也无所谓……毕竟,不吃点苦头,他们怎么晓得在中原地盘上,还得求着我?”
萧艳骨心头一凛:“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