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暗流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5,624

  叶浮生扮成了楚惜微的模样,又有百鬼门心腹二娘在身边辅助,便带了一队人从峭壁险路悄然下山,终于到了伽蓝城。

  叶浮生极明白“隐”字诀的道理,他将手下四十九人分成三五成群的小组,各自留下暗号方便联系,让他们打扮成三教九流,趁着晨起城门大开,混入人流之中,化整为零。

  至于他自己,便化装成病怏怏的老头子,由二娘搀扶着进了一家看似普通的医馆,里头身为百鬼门此地掌事的郎中装模作样给他把了会儿脉,开了药便让他们去后堂了。

  进了静室,叶浮生熄了炉中香块,又抖开榻上被褥,这才懒洋洋地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合目休憩。

  二娘看出他脸上疲色,眉头一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岂料叶浮生好似脑门儿上也长了眼睛,开口道:“你想问我什么?”

  二娘深深地看着他:“除我之外,此次共有四十二名‘幽魂’供你调遣,主子命我等对你言听计从,我心里不服你这外人喧宾夺主,你也当是晓得的。”

  叶浮生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你不服我,也不会在正事上敷衍我,既然如此就无所谓了。”

  二娘眯了眯眼睛:“可是作为一个外人,你对百鬼门太熟悉了。”

  四十二名“幽魂”皆非有力无脑之辈,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个“楚惜微”是假的,纵使听命,恐怕心中也生异端,回头不晓得会出什么乱子。

  二娘本来担心叶浮生会露馅儿,毕竟一个人的外表可以伪装,声音字迹和神态举止可以模仿,但行事手段却非朝夕能成,她已经做好了应变准备,却不料预想中的麻烦一个也没出现。

  他不言不语时如楚惜微积威深重,发号施令更谨慎老练,甚至能如楚惜微一样对这些属下知人善用——

  这些“幽魂”里共有九名探子,常年做暗探潜伏之事,对各种情报都颇有了解,更在三教九流间如鱼得水。叶浮生让这些探子分入每一组中作为指引,却又使九名谨慎可信的属下分别作为小头目,把他们分组打乱,掌握联系关节,一为互补互助,二则杜绝了私自联合的隐患,三更免了被顺藤摸瓜的危险。

  若非二娘亲手帮他们做了易容,恐怕连她也要以为这个“楚惜微”便是真的了。

  主子信任一个外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外人心思手段皆具,还对他们所知甚详。以叶浮生的行事来看,若说此人当真是与百鬼门相交不深,二娘是怎么也不信的。

  叶浮生伸手打了个呵欠,道:“我不是了解百鬼门,而是了解你们的主子。”

  二娘一怔,叶浮生却已经翻过身背对了她,似乎是真正睡去了。

  难得换上一身布衣荆钗的女人脸色变了变,心里暗暗留了个警惕,告了声退,出门去了。

  她一走,叶浮生才轻轻叹了口气。

  历经诸般磨难,楚惜微还能如此信他,实在超乎叶浮生的预料,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的信任若他辜负,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人能如此对他坦诚相待。

  可偏偏是他不能信过自己。

  叶浮生比谁都明白自己身上牵扯了多少东西,尤其是现在回到伽蓝城,恐将与暗羽再度会首,中途会生出多少变故是谁也不能预料。他不怕自己千刀万剐,却怕自己再遇到一次身不由己的选择,再伤楚惜微一次。

  这次把自己的锋芒露给二娘,是让这个在百鬼门身处高位的女人提起戒备之心,做了叶浮生背上芒刺,为百鬼门预先留条后路。

  放下一桩心事,叶浮生总算是能暂时休息一会儿,这一下连挣扎都没有,很快就进了梦乡。

  一觉从晌午睡到申时过后,叶浮生从梦中惊醒。

  这段时日以来,“幽梦”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叶浮生一个心情激荡都会引发这余毒作祟,倘若闭眼休憩,就更加噩梦连连。他按了按眉心,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二娘就推门进来了。

  见到二娘,叶浮生不动声色地拭去额头汗珠,开口道:“什么时候了?”

  “刚过申时。”二娘将手中一封信交给他,“派遣出去的探子传回了消息,你看看。”

  三份情报,第一是关于伽蓝城近月来武林人士来往动向的调查,可以确定明面上出现过的各派人士都上了问禅山,但那些在寺内打听到已经下山的人却没有一个再度出现于伽蓝城;

  第二是伽蓝城内近半年来往行商的情况简述。伽蓝城作为西川边陲物流集散之地,几乎每月都会有外来人入城,大多是行商,剩下的则留有店面做长期生意,百鬼门已经把这些人的现状摸清;

  第三是叶浮生入城时交代他们去查的东西,即伽蓝城两年来的人口流动和商品交易物价变动。

  二娘对前两份情报有所估计,却不晓得叶浮生让人打听第三份情报所图为何,见他双掌合力将信纸震碎,这才开口问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从半年前开始,伽蓝城的人口流动变得频繁,从西边来的流民大大增加,而且基本上在周围安家落户。”叶浮生指间拈着一片碎纸屑,“本朝律法有定,凡迁移者必持官府开具的公文方可在异地定居,其中关窍要想打通,少说也得月余。今年初西川有异族犯境作乱,边陲百姓受扰向内地迁移是情理之中。然而在距那次动乱后一月不到的时间里,前后几批加起来数百流民完成了迁移定居,并且还都围绕伽蓝城落户,你不觉得奇怪吗?”

  二娘一惊。

  “百姓但凡背井离乡,大部分都拖家带口,从西川一路到伽蓝城,沿途又多匪患,平安到了这里也是脱掉一层皮。纵使伽蓝城的地方官有一颗慈悲心,要在半年内把这些人妥善安置不出什么大乱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顿了顿,叶浮生眯起眼,“何况据我所知,伽蓝城的郑太守可算不得清廉父母官。”

  二娘的眉头紧紧拧起:“你怀疑这些流民有问题?”

  “不只是流民,还有商户。”叶浮生抬起头,“江湖人常用恩怨情仇去看待武林中的事情,但无论什么人,都喜欢万事利为先。就情报看来,伽蓝城在这两年来商品物价频繁变动,究其根本是官府提高税收,迫使商户也只能提价保本,但这导致了贫者积贫、富者积财,长期以往必将激发双方冲突,使银钱失于买卖,外商乘虚而入……比如,伽蓝城里经常出现的异族胡商。”

  “你是说……我们真正要提防的,除了葬魂宫留在城里的部署,还有异族?”二娘心思急转,“葬魂宫老巢在迷踪岭,那地方正是西南边境,与那些个异族只一道边关相隔,若是他们……”

  她越想越心惊,葬魂宫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在联合密谋造反的礼王之余,还与关外异族有所勾连?他们究竟是为楚渊所用,还是利用楚渊做了一把偷天换日的幌子?

   “恕我直言,百鬼门的势力范围主要在中都,对于伽蓝城你们扎根太浅,短时间内能查到这些恐怕不只是自己的功劳吧。”叶浮生的目光越过二娘,看向紧闭的房门,“外面的朋友,听了这么久,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街市上行人来来去去,叫卖喧哗不绝于耳,整座城市平和繁华,可惜日头渐西,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听见被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响起,盈袖收回目光,往桌上小火炉里添了些热水。

  片刻后,有人推门而入,一个落后两步,先到的那位则一撩下摆落座于她对面,顺手捞过炉上酒壶,倒出一盏烫好的酒液。

  盈袖抬起眼,目光先是在孙悯风身上打了个转——这个与她谈笑机锋的鬼医此时正立于人后,面上带笑。

  那么坐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必是百鬼门的主人了。

  百鬼门盘踞中都多年,其根基底蕴丝毫不逊色于暗羽,两者皆做着见不得光的夜里生意,私底下不晓得明争暗斗了多少回。只是暗羽立场特殊,须得分化势力以慎行潜踪,退让了几次,才没让百鬼门抓住把柄。

  然而避一时不可避一世,何况盈袖较之作风保守的江暮雪,更有去争夺的心思。六年前她就有意想把明烛赌坊的势力往中都扎根,从那块四通八达的利益之地分一杯羹,却没想到原本隐有分裂之势的百鬼门内部发生了一场血洗,以守宫断尾的气魄拔除内部沉疴。那一年百鬼门元气大伤,不得不收缩势力在中都范围内休养生息,年轻气盛的盈袖觉得机不可失应乘虚而入,却被江暮雪牢牢压制住,对其他入主中都的势力冷眼旁观。

  半年不到的时间里,那些势力来一个算一个,都被各个击破,依次吞并,本该苟延残喘的百鬼门竟然还有余力,在新门主楚惜微的带领下像黄泉恶鬼般对擅闯地狱的人伸出爪牙。从那个时候开始,盈袖就知道百鬼门头顶的天变了。

  可惜她常年坐镇明烛赌坊,楚惜微又行踪成谜,两人到现在才是第一次见面。

  一身墨蓝衣袍的男子慢吞吞地开了口:“姑娘大费周章请楚某过来,就为了开开眼吗?”

  盈袖勾起红唇:“楚门主好生不解风情。奴家与楚门主神交已久,难得此番相见,一时贪看了。”

  男子放下酒杯:“风情是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而你我之间需要这种东西吗?”

  真是个让人不痛快的男人。

  盈袖垂下眼睑,寥寥三两句交谈,她便晓得眼前是个冷硬又犀利的男人,不过这样的男人越是如此,该越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眼下却连逢场作戏的工夫都吝啬,只能说明对方已经对自己的来意有所洞悉,也因一些事情心急如焚。

  盈袖这厢心中盘算,转眼间已经把楚惜微的个性摸了个三五成,只是她算漏了一点——

  来者是叶浮生,而非楚惜微。

  在医馆中,二娘推门而出,门外之人竟然是在情报中下落不明的孙悯风。

  此番楚惜微召他来伽蓝城,一是为叶浮生,二是为了对付“百足”,毕竟那情况诡谲的问禅山上,若无医毒双绝的孙悯风,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二娘本来还在头疼,没想到出门一趟,孙悯风竟自己跟着回来了。一惊之余,她便生出警惕,准备着先把人拿下再问免生事端,却听孙悯风对叶浮生笑道:“你大限将至了。”

  鬼医一生不晓得见过多少活人死人,他的一双手就像判官笔和生死簿,翻过了无数生老病死。叶浮生有把握让外人看不出端倪,甚至能瞒过楚惜微,却骗不了孙悯风。

  他说出这句话,叶浮生就知道这人必定不是假的。

  人不假,却也不能轻信。只是没等逼问,孙悯风已经对他伸出手,道:“救我之人不做白工,放我回来也是为了要跟百鬼门主见一面,今天黄昏见不到人,我就死了。”

  叶浮生探上他腕脉,发现孙悯风体内多出一股阴寒内力,盘踞于奇穴大脉,不发作时还好,倘若失控就会冻裂其心脉,使气血凝涩而亡。

  孙悯风善医毒,自己武功只是寻常,单以针药恐伤元气,要恢复也多费手脚。因此他中招之后没着急忙慌地去想法子,而是乖乖做了一回传话人,只没想到来伽蓝城的不是自家主子,而是叶浮生。

  天下间至阴极寒的功法并不是没有,只是练至化境的人尚未听说,但倘若只论高手,叶浮生在十年前就见过两个人——暗羽之主江暮雪,还有她的弟子盈袖。

  眼下盈袖就在伽蓝城,那么暗中给百鬼门暗桩提供情报,又借孙悯风做要挟传话的人,自然别无他想。

  盈袖为什么要见楚惜微?

  叶浮生换了一身打扮,把自己的音容形貌精气神都披上一层天衣无缝的壳子,踩着点儿来见了盈袖。

  “明烛赌坊向来是做成败输赢的赌博,跟我们百鬼门算不上敌人,也算不得朋友。盈袖姑娘这次大费周章救了鬼医,一来是对‘百足’动向有所掌控,二来也恐怕对我百鬼门有所图。”

  盈袖素手轻拂孙悯风心口,内劲透入化开那股阴寒内力,这才回身坐下,道:“赌坊的生意自然是一场赌,只是这一次我等要借楚门主一臂之力。”

  叶浮生掀起眼:“豪赌纵然能一注暴富,也可能倾家荡产。姑娘是做惯了赌徒,我等却非如此。”

  盈袖轻轻一笑:“明人不说暗话,楚门主此番到了伽蓝城,应是发现了武林大会幕下端倪,不管是要助武林正道脱困赚取盛名,还是要借机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都得当心背后黄雀。不瞒门主,我明烛赌坊在伽蓝城也算条地头蛇,总要比百鬼门初来乍到来得方便。”

  叶浮生眼色一沉:“明烛赌坊想借百鬼门做一回刀,斩葬魂宫的手脚?”

  盈袖道:“看来我与楚门主,应是能做朋友的。”

  “百鬼门与葬魂宫的确早有摩擦,但据楚某所知,明烛赌坊素来跟葬魂宫无甚交恶,为什么要蹚这浑水?”

  盈袖叹气:“情势不由人,大局不由己。”

  叶浮生眯了眯眼:“伽蓝城要出大事。”

  “看来楚门主是把那些情报放在心上了。”盈袖从桌下布包里掏出一物推过来,“那么,还请门主看看这个东西。”

  叶浮生拆开包裹的白布,只见里面竟然是一面金牌和一块玉佩。

  那块羊脂玉佩触手生润,上刻“渊”字,是礼王楚渊的信物。

  叶浮生瞳孔一缩。

  “楚门主见多识广,这两件东西想必都是认得的。”盈袖的手指在物件上轻轻拂过,“昨日有一队人自北方来,混入伽蓝城,甚至还意图夜入太守府不晓得要做什么勾当,叫我半路拿下了,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这枚玉佩。我派人顺藤摸瓜之后,查到这些人在城中一处据点,可惜里面大鱼已经溜走,只有部分搬不走的金银,数目已然不小……都说‘财帛动人心’,这些人来历不明,却能在短时间内于伽蓝城中搜集大量财物,还持反王玉佩夜入那贪财好色的太守府邸,楚门主你说,他们是要做什么勾当?”

  叶浮生冷冷道:“我听说伽蓝城郑太守视财如命,虽不至于搜刮民脂民膏,却的的确确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他没有犯上作乱的胆子,却更没有不畏权财的骨气,逆贼若有心以财帛相诱,以武力相逼,这人就必定是一条摇尾乞食的狗……看来礼王楚渊,不日将反。”

  盈袖神色冷下:“我截下了玉佩,杀了他的人,暂时把消息封锁住,但一来一去也拖延不过三五天,难保楚渊不会狗急跳墙,北疆战事不远矣。”

  叶浮生学着楚惜微那讽刺模样,嘴唇一勾:“盈袖姑娘倒是有慈悲心,只是朝廷的战事自然有那帮子吃皇粮军饷的操心,我等江湖中人,也不嫌眼高心大多管闲事?”

  “楚门主说的不错,他们皇家谁坐上龙椅,与我等并无关系,不过……”盈袖手指将玉佩挪开,露出金牌全貌,“外敌欲动,西南生乱,这也与我等大楚子民毫无关系吗?”

  六角金牌,五头蛇雕,背刻“令”字,上头染着干涸血迹。

  西川关外,山地相隔,是西南异族所在,其民风剽悍,世代供奉五头蛇神。

  “这面金牌,是先行令。”盈袖脸上笑意消失不见,“二十天前,有胡商入城买卖,我发现他们做生意是假,打探城里情况是真,遂在他们出城时派人拦截,那些个商人个个都是会武的好手。”

  前朝本就是西南异族入关,杀不从,断不服,以胡蛮乱礼法,中原一度陷入混乱不堪之中,才有后来的义军揭竿而起,最终由大楚高祖率军推翻前朝,将这些个异族打回西川关外,至今虽有侵扰,俱也是些小部落的私自行动,比不得北疆蛮族进犯声势。

  然而自先帝时期起,大楚与北蛮在边关交战多年已占上风,后者穷兵黩武内虚甚重,偏偏统治者一心贪进,才有到今岁秋惊寒关的孤注一掷。那一战几乎倾尽北蛮余力,险些就破开惊寒关大门,却叫叶浮生杀了主帅胡塔尔,此人乃北蛮皇储,这一死不仅乱了战局,也叫北蛮内部争权夺利不得安宁。

  正因如此,哪怕楚渊将反,叶浮生也并不担心北疆会被乘虚而入,反而端王若是能用得好棋,以楚渊造反抛出幌子,重整北疆军务,甚至迷惑外敌再设战局埋伏也非不可。

  可他没想到西南异族会在此时生出变故。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一场萧瑟秋雨,将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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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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