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微尘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5,388

  孙悯风此人的存在,大概是为了把“医者仁心”四个字踩进泥里永不翻身。

  回到流风居后,孙悯风先给楚惜微施了针,尽挑奇穴下手,让一个昏迷的人都活活疼醒过来,却连骂他一句的气力都没有。

  施完针,他又指使叶浮生用内力逼出楚惜微体内瘀血,自己派手下烧了一大桶药水。

  以楚惜微现在的情况,寻常药物对他收效甚微,孙悯风就干脆下了猛药,其颜色令人望而生畏,味道更是十步必杀,导致叶浮生看到那一桶黑乎乎的玩意儿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药浴。

  楚惜微才刚醒过来就见着这么一桶灭绝人性的神物,双眉顿时拧成一团,当即一甩袖子就要走人,结果被叶浮生向前一步点了穴。

  “你……”

  他刚被沈无端强行压住了丹田真气,又遭了孙悯风一番毒手,现在哪有力气冲开穴道?只能拿一双快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叶浮生,怒道:“我没事!放开我!”

  “醉鬼从来不会说自己醉了,有病的人也一样。”叶浮生耸了耸肩,顺手把哑穴也封上,这才转头去看孙悯风。

  孙悯风忍着笑,识趣地把要注意的地方都交代给他,便寻摸个借口出去了,顺手把门也关上。

  外人一走,叶浮生就不再客气,伸手上爪,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上身扒了个精光,等到中衣也被脱下,这才摸了摸下巴,道:“看不出来啊阿尧,小时候那么敦实的肉丸儿,现在……”

  他这虽然是调侃,但也是实话——楚尧小时候锦衣玉食,胖嘟嘟的极为可爱,哪怕当初跟他练了三年武,也只抽条少许,看起来还是肉乎乎的讨喜。

  可是现在的楚惜微,不仅长高了,也瘦多了。

  ……也不知道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叶浮生这样想着,下手就轻了些,小心地把楚惜微放进浴桶里,这才抬手解了穴。本以为楚惜微会泼他一脸水花,或者干脆跳出来跟他打一架。可没想到解穴之后楚惜微依然安静地泡在里面,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就闭眼状似休憩。

  这可不大像楚惜微的脾气,叶浮生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泡进去只片刻,额头上竟然就有了细密汗珠。

  叶浮生怔了一下,一手抬袖擦去了楚惜微脸上汗水,一手伸进了药水中。

  这药水是烧开之后又放凉的,因此没有白气和热度,但甫一沾到皮肉,就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针从毛孔刺入,不仅疼,还有诡异的寒意透骨而入。孙悯风用药鲜少搞什么温补柔和的法子,更何况楚惜微这样的情况本就要下得重手,这药浴里面的药物虽然是他精心搭配,对身体无坏处,能尽快恢复他受损的经脉,但是药性猛烈,再加上特配了寒毒之物压制他体内躁动真气,痛苦简直难以言说。

  被针灸打通的九大奇穴,此刻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九个窟窿,疯狂吸纳着水中药力,调动气血贯通四肢百骸,也把这种刺骨之痛传递到身上每一处,饶是楚惜微这十年来已经学会了隐忍,现在也快要受不住,只得咬紧牙关。

  可是忍耐终究会有尽头,再柔韧的弓弦崩到极致,也是会断裂的。

  被寒冷和疼痛摧折的大脑开始恍惚,楚惜微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小的时候。

  天潢贵胄,世子皇孙,别说是疼,连吃苦都是没两回的。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过这样被捧着的生活,不用顾虑太多,也不用隐忍什么,孰料造化弄人。

  楚惜微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冻裂了,他终于伸手攀住桶沿,就要站起来。不料一双手突然按在了他肩膀上,不容分说地把人重新按了回去,楚惜微脸色一白,咬牙道:“叶浮生!”

  “鬼医说了,你得清醒着泡完一个时辰,这才过去一半。”叶浮生站在他身边,“阿尧,再忍忍。”

  楚惜微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眼褪去了调侃风流,露出经久不见的严肃来,就像当年那般不容拒绝和违抗。

  一直很安静的楚惜微,突然就开始挣扎起来了。叶浮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但一不敢点穴二不敢下重手,要压制一个比自己高大些许的男子实在吃力,只能一边按住他,一边放软了语气:“阿尧,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楚惜微被他按住动弹不得,疼得身体都开始抽搐,眼看就要咬到舌头,一根指头突然卡在了他唇齿间,被死死咬住了。

  叶浮生的右手食指上有一个经年日久的小牙印,到现在又被新的印痕盖住,仿佛是一场迟来多年的新旧交替。

  楚惜微神志不清,咬的力气自然也不小,叶浮生感受着手指传来的剧痛,已经有丝丝缕缕的血流了出来,又被口中干渴的楚惜微下意识地舔舐。

  温热的血液入喉,楚惜微就像被烫到了一样惊了下,他看着脸色发白的叶浮生,下意识地松口,结果突然眼前一花。

  叶浮生翻身跳进了桶里,这浴桶不是很大,两个身高体长的男人泡在一起就难免拥挤,水位也因此上涨,漫过了脖颈。

  他怔怔地看着叶浮生,艰难开了口:“你……进来做什么?”

  “我看你这么疼,又哄不了你,只好陪你同甘共苦了。”叶浮生身上衣衫都被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更不要提药水本身的效力。强撑着没在徒弟面前丢脸,他一手把楚惜微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还在流血的右手摸他的头发,就跟安抚小孩儿一样哄道:“再忍忍,忍过就好了……不怕,我在这里。”

  楚惜微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了。

  滚烫的眼泪落在叶浮生肩膀上,他顿了顿,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安抚楚惜微的动作更轻了些。

  仿佛刹那光阴倒转,他又成了那个心思柔软的少年,怀里的男子也变回了爱哭爱闹的小孩儿,谁也不藏着掖着,坦诚所有喜怒哀乐。

  良久,叶浮生才开口道:“惊寒关战前,我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那个时候并不怕,只是可惜要对你失约。”

  楚惜微的身体一僵,听见他继续道:“后来侥幸不死,本该立刻去找你,但我受谢无衣大恩,须得为他了却遗恨,那时我在想……若是老天有眼,就待我做完这件事,还留下一口气的时间来到你面前。

  “夺锋会生变,我在望海潮毒发的时候,也在想这辈子言出必行,却总是对你失约,等到了黄泉可一定要打翻孟婆汤,死皮赖脸等你百年之后再相见,骂我一句不守承诺也好……所幸,你来了。”

  楚惜微声音嘶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尧,我对不起你,不论顾潇还是叶浮生,都对你不起。”叶浮生轻轻笑了笑,“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你若杀我,我也心甘情愿……所以啊,我生杀予夺都交你,你何必为此逼自己到如今?”

  楚惜微扯了扯嘴角:“你不懂……”

  叶浮生道:“那你便说与我听。”

  楚惜微缓缓离开他的肩膀,颤抖的手抓住叶浮生双臂,四目相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和黑沉:“你中了‘幽梦’,命不久矣。”

  叶浮生:“这不妨事,也算是报应,无可惜之处,左右项上人头记你账上,你只要在毒发之前取走,也算是我俩一场恩怨了结了。”

  他对生死云淡风轻,楚尧曾羡慕极了这样的从容,可现在的楚惜微却生出了一把难以压抑的怒气来。

  下一刻,叶浮生只感觉到肩头被重重一推,整个人被压在了背后桶壁上,只能怔怔看着楚惜微。

  “当年宫变,你临阵反戈让我父王功亏一篑,也害我母妃引火自焚,毁了我半生锦绣前程,我那时刺你一刀不够,觉得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无从指摘……”楚惜微的声音慢慢低哑,“可你还是三番两次救了我,就连十年囹圄困守朝廷,也不乏为我一命……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起再放下?”

  这一番坦心剖肺,打破了叶浮生所有的胡思乱想和妄自揣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惜微,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惜微缓缓抱住了他,叶浮生身体一震,下意识要将其推开,却又感到那颗头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混着未干的泪,蹭了蹭自己的脖颈。

  楚惜微哑声道:“师父,我不要你死,不想与你两清,我……只剩你了。”

  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

  天意多辗转,劝惜一微尘。

  

  端清回到拂雪院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三十年未至洞冥谷,但是通往流风、拂雪两处的沿途并无多大变化。端清道长向来记性好,二娘又受沈留命令吩咐了岗哨,这一路走得都十分平顺,直到他在院门前看到了一个发呆的傻子。

  叶浮生从小古灵精怪,当年才四五岁的年纪就惯会上房揭瓦,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更不用提他现在坐在门前石阶上,一手放在膝盖上,怎么看都是在神游天外。

  所幸他发呆归发呆,武者的本能倒是没丢,端清刚从梅林小径走出,叶浮生就赶紧起了身:“师娘。”

  端清颔首:“楚门主已无大碍了吗?”

  他与沈无端是同辈,但并不怎么拿捏长者架子,对楚惜微的态度也尊重而客气。然而叶浮生听到他提起楚惜微,莫名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摸了摸鼻子,道:“已经睡下,鬼医刚刚看过,说暂时没事了。”

  端清“嗯”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叶浮生顿时有点怂,师娘发现了什么从来不会明说,就这么静静等着他坦白,往往看不过一会儿,他就得自己坦白从宽。

  可是这回事,还真不好说。

  叶浮生看过的声色表象数不胜数,若是连真心假话都分不清,估计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因此在那个时候,他只能说出一句话:“阿尧,你忘了十年前发生的事吗?”

  楚惜微沉默了很久,若非药水的效力实在让人连昏过去也难,叶浮生几乎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等了许久,他才听到楚惜微道:“我没忘,但是……我身不由己。”

  “我这一生拥有过很多,失去的更多。”楚惜微看着他藏在发间的一线微白,“我不想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叶浮生哽了半天无从回答,只能侧面迂回了一句:“从来生死不由人,没有什么是能永远留住的。”

  他拿“幽梦”之毒做了婉转的拒绝,因为生死从来最难掌控,叫人力不从心又无可奈何。

  “天无绝人之路,我信这句话……师父,你也要信我。”楚惜微忍着身上连绵的痛,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恩仇也好,生死也罢,我们两个人的事就得两个人一起面对,我不做偏激冲动的莽夫,你也不要急着拿什么空口白话来敷衍我。”

  叶浮生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幸好楚惜微也没继续逼他,说完这些话就实在没了多余力气,全心全意地忍着药效,调动体内真气游走经脉,直到鬼医进来善后,叶浮生才同手同脚地离了流风居。

  他到了拂雪院门前,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干脆就坐在门前发呆, 从更深露重坐到冷风彻衣,他也没能从千丝万缕的胡思乱想中理出头绪,端清却来了。

  道长算不上目光如炬,但架不住叶浮生自己心虚,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跟师娘对视。好在端清没刨根问底,转口道:“你跟我进去。”

  言罢,他一手推开院门,见满眼故物如昨,脚下顿了顿,便跨过了门槛。

  叶浮生跟在他背后,看着自家师娘轻车熟路地绕过厅堂卧房,直奔书房而去,可见端清对这个地方的确是熟悉无比,哪怕阔别三十年也不觉陌生。

  走到书房门前,叶浮生陡然想起什么,连忙出声道:“师娘等……”

  他反应慢了一步,端清已经打开了房门,一眼看见了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

  附于门上的手掌只顿了一下,端清就视若无睹地走了进去,越过了人偶在书桌后坐下,对他道:“过来。”

  叶浮生怔怔地看了看人偶,又转头去瞧神情不变的端清:“您……”

  端清的目光在人偶身上一扫而过:“工巧之物,有形无魂,可思可念,不可妄想。”

  叶浮生心头一震,乖乖在端清面前坐下,道长伸手搭上他腕脉,探了一会儿才撤指。

  端清道:“我问过沈无端,你的毒不是无法可解,只是差了一样东西。”

  闻言,叶浮生抬头看着他,心里猝然涌上久违的激动。

  他早就看开了生死,或者说他早就视死如归。

  有负恩师,有愧阿尧,有欠故人,在叶浮生看来,自己这十年苟延残喘,不过就是为了应一个承诺,无所谓过得好或不好,当然更无谓想不想活了。

  可是现在他还想多多看顾一下谢离,还不能放心楚惜微,还刚刚与端清重逢……一点一滴的牵挂汇聚在一起,给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皮囊注入了活力,到现在已经让他留恋不忍去。

  然而叶浮生深知“幽梦”之毒难解,至今无一人能死里逃生。

  老天爷就喜欢作弄人,叫一个想死的人苟延残喘,却让一个想活的人命悬一线,细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叶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清,道长的声音稍稍放轻,像是在安抚他:“缺的是‘极寒之血’这一药引,只要有它,你就无虞。”

  “何谓‘极寒之血’?”

  “一是生长于极阴至寒之地的灵物鲜血,但可遇不可求,百年来早已绝迹。”顿了顿,端清目光微凛,“二是修炼上乘极寒武学的高手心头血。”

  叶浮生快速在脑子里把所知的武林高手情报都过了一遍:“阴阳乃是武学之始变,江湖上走阴寒路数的人并不少,但一是武学经典上乘,二要武功境界大成,这样的人我倒是没听说过。”

  端清道:“我久不出山,对此也所闻不多,所幸那位楚门主已经派人广为探查,希望能有所消息。”

  叶浮生楚惜微那句“你要信我”,放在腿上的右手不经意间紧握,他一时间心里猝然涌上了酸甜苦辣,纠缠万端,说不清其中滋味。

  端清看了他一眼:“休整一日,明天你跟我回忘尘峰。”

  东陵忘尘峰,乃是太上宫的门派所在,主道教修行,据说百年前是武林白道的无冕之首,当时的太上宫主更被前朝高祖立为国师,信道之风曾席卷天下。

  六十八年前,前朝覆灭,太上宫也自此淡出视线,到如今早不复昔日荣光,山水如旧,人不如昔。这些年来太上宫人才凋敝,唯有上任宫主纪清晏武功高绝、嫉恶如仇,一生惩恶扬善不知凡几,在江湖上有“东道”盛名,可惜也在五年前驾鹤仙去了。

  叶浮生心里一直都还当师娘是被女土匪抢上山的良家道士,近日才知端清还有师门传承在,忍不住故态复萌地问了一句:“师娘……当年不会是跟师父私奔的吧?”

  端清瞥了他一眼:“是。”

  叶浮生本来只是情不自禁想犯贱一把,没想到端清居然认了,顿时被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脑子里猝然刷过一大堆坊间小话本,从开头脑补到结尾,起承转合无一欠缺,简直不能好了。

  端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够了吗?我说的话,听懂没有?”

  叶浮生赶紧正襟危坐:“听懂了。”

  端清的目光沉了沉:“十三年了,你该是时候回去看看她了。”

  他这句话说得如释重负,仿佛经年一诺终于将成,连波澜不惊的眼里都难得带上一丝柔色。

  叶浮生的一颗心蓦地提了起来,他隐约间有了一个猜测,声音艰涩地挤出一句话:“看看……谁?”

  端清轻声道:“师死弟子服其丧,欺芳临终说一定要你送她入土为安……又一年岁末将至,现在我终于找到你,就跟我回去见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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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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