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洞内一片狼藉,满壁刀痕拳印,遍地血腥飞溅。色空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念着《往生咒》,步雪遥倚靠着洞壁,面上神情风云变幻。
“针药下好了吗?”赵冰蛾推门而入,飞溅在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步雪遥挺直了身体:“因宫主要拿他练功,不能动毒,便下了些麻药,以三枚金针封他三穴,可保三个时辰无虞。”
盘膝念经的色空终于开了口:“那些人,你如何处置了?”
“你问我?”赵冰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老秃驴,适才你从我手里抢了几条命,自己不清楚吗?”
色空不语,步雪遥心头一寒。
刚刚那一战,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出乎意料。
赵冰蛾似乎把丧子之痛都发泄在色空身上,一手弯刀神出鬼没,而色空被困此地多日,身体本就虚弱,又眼盲,按理说早该受人宰割,步雪遥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一战之力。他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哪怕猛虎落平阳,也还不是狼狗能上去撕咬的时候。
可他终究不是全盛时,四十余人被他从赵冰蛾手中抢下一半性命,剩下的都血溅当场。
鲜血染红他一身僧袍,也飞溅了赵冰蛾满身,当她一刀背劈在色空身上后,阴沉的脸才露出大笑。
色空立在那些被自己救下的人牲身前,道:“战已终,你当如约放过这些人。”
赵冰蛾语调嘲讽:“都道你是‘西佛’,倒不如改叫‘泥菩萨’,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这些废物……呵,也罢,你愿意被连累到死,我也乐见你的下场,这些人我替你保了。”
步雪遥当时眉头一皱,他们潜入问禅山本来就是暗中行事,多留一个活口都容易走漏风声,眼下这二十多个人牲虽然已经疯癫割舌,但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也到底是麻烦,养着他们又是浪费,何苦多此一举?
“我既然开了口,就自会处理好,不必担心走漏消息。”赵冰蛾瞥他一眼,见色空松开拳头,这才冷笑一声,“我去处置这些人牲,你留下处理这老秃驴。”
言罢,她就不再看色空和步雪遥一眼,屈指吹哨唤来自己的‘魔蝎’,押着剩下这二十多人出了渡厄洞,一去就是个把时辰。
赵冰蛾开口没好话,色空倒是不恼:“你从来一诺千金。”
“当然。”赵冰蛾踢开一块石子,砸在洞壁上发出响动,“我将他们关在一处山洞里留了水粮,废了武功免叫他们自相残杀,至于能不能撑到此间事了为人所救,便都看天意了。”
顿了顿,她的目光一扫步雪遥,又笑道:“在那之前,谁都找不到他们。”
步雪遥被戳破心思,笑道:“左护法思虑周全,是奴家太胆小怕事,反正已经处理妥当,就不多问了。”
“既然如此,你就滚吧。”赵冰蛾沉下脸色,“你在渡厄洞龟缩了这么久,‘天蛛’也只够在这附近结网,回头莫让猎物撕开了口子。”
步雪遥被她连挤对带嘲讽,竟然一声反驳也无,只将眼珠子在她和色空之间打了个转,应声出去了。
石室之内只剩下赵冰蛾和色空两人,盲僧盘膝拨动佛珠,忽然道:“多谢你。”
赵冰蛾一挑眉:“谢我什么?”
色空微微侧头:“若没有你,那些人恐怕都留不下活口。”
“是你优柔寡断,才会进退两难。”
没了外人,她身上那层毒刺也仿佛收了起来,忽然有了谈话的心思:“秃驴,你修佛这么多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有什么意思呢?”
色空道:“自在。”
“把自己活成别人想看到的模样,除了子虚乌有的空名头,什么都得不到,这是哪门子‘自在’?”
色空道:“固所愿也。”
色空是苦行僧出身,与色见、色若不同,他自幼随着师父游历红尘,见过太多坎坷与苦难,到最后哪怕双目已盲,多少人事风景也都记在心上。
普度众生是你所愿……那我呢?
赵冰蛾忽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极狠,扇得色空的脸都向旁一歪,蜡黄发青的脸皮当即就红肿起来,嘴角也流出了血。
他神情不变,赵冰蛾的眼却红了,这一巴掌打完并没撤手,反而顺势下滑,落在了色空肩颈大穴上。
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透骨而入,霸道凌厉地在经脉间肆虐,直入丹田,饶是以色空之能也不禁白了脸色,他额头渗出汗珠,可那汗也是冰冷无温,从脸上滚过的时候犹如掉下了冰碴子。
被药物麻痹的手足在这霸道又极寒的内力下震颤,封住大穴的金针也蠢蠢欲动,色空自己的内力抓住这一丝空隙,开始死灰复燃。
三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过后,步雪遥钉入的三根金针已经在至阳至阴两种内力的内外夹击之下被逼出色空身体,盲僧面色惨白,唇间溢出血色,手指不自觉地蜷曲了几下。
“赫连御很快就会到了,你没时间装死。”赵冰蛾直起身,“这一次若不成功,死的就是我们,你既然要普度众生,就干脆舍身做一回饵吧。”
色空调整着骤然冲开桎梏的内力,闻言一笑:“好。”
他年纪大了,又失了双眼,光秃秃的脑袋,灰扑扑的脸,怎么看都狼狈,可是这一笑,就像佛像前古旧的灯台,点起了豆大火光,却映出一隅明亮。
那年兰溪桥边的僧人也是这般笑容明亮,她让船家停下木桨,脆生生地一笑:“和尚,我帮忙把她送到镇上,你给我讲个经说说佛法,好不好?”
他轻诵一句佛号:“好。”
这两个声音重叠到一起,赵冰蛾有些恍惚,下一刻她又冷静下来,把前尘都抛于脑后了。
“赫连御早在两年前就已达到《千劫功》第八层,这两年下来他不断拿武人练功,功力越来越高,性情也越来越阴戾。”赵冰蛾淡淡道,“六年前我尚能通过秘法影响他体内的‘长生蛊’,但是到现在我已感受不到蛊息,说明他的内力已经足以压制蛊虫了。”
“你怕了他。”
“是。”
赵冰蛾是个聪明女人,向来很识时务,要不然也不会在兄长死后大权旁落之际还能坐稳今天的位置。赫连御能用她却不信她,而她本不需要他的信任,维系两人关系的不过是利益和筹码。
可惜赫连御没打算留她三分余地。
“你怕他,却又必须得除掉他,看来他的确是做了触犯你底线的事情。”色空的手指又缓缓拨动念珠,“是葬魂宫,还是……谋逆?”
“他不顾江湖规矩想图前程,这本无可厚非,但是葬魂宫的基业不能毁在他这贱种手里。”赵冰蛾冷冷一笑,“当年就不该留这贱种活命,若不是慕清商……”
色空道:“旧事俱往矣,悔之也难改,徒增烦扰罢了。”
赵冰蛾的笑容愈发阴毒,她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砸在色空身上,里面是颗药丸。
“百鬼门的‘还阳丹’,你当是听说过的。”赵冰蛾盯着他,“等赫连御来了,你就吃了它,堂堂西佛就算杀不了他,总也能拖到同归于尽吧。”
色空将药丸收入掌心,朝赵冰蛾的方向侧了侧头,依然还是那个字:“好。”
赵冰蛾闭了闭眼,转身就要推门而出,背后又传来色空的问话:“这次武林大会,他也来了,你想见见吗?”
赵冰蛾脚步一顿,声音有些哑:“他好吗?”
“很好。”
“那就不必见了。”
赵冰蛾推开石门,那缝隙很窄,等她闪身出去就重新关闭,只留下一室昏暗和未散的血腥。
恒远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夜深人静。
此地离渡厄洞不远,有峭壁挡风、密林匿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恒远点燃了火折子,有些焦急地围着大青石来回走了两圈,手里的火光都快要熄灭,才看到石头上陡然多出一个影子。
步雪遥坐在一根细树枝上,见恒远抬头看过来,他就笑了笑。恒远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背脊蓦地发寒。
清脆的叮当声响起,赵冰蛾坐在了那块大青石上,声音沙哑又凄厉:“我儿何在?”
恒远回头看着她,只觉头皮发麻,合掌道:“此番群情激奋,右护法尸身被绑缚于演武场示众,只待明日午时开启武林大会。”
步雪遥暗道不好。
赵擎是葬魂宫放出来的诱饵,设计武林大会引群雄入瓮,他的生死对这个计划本无关紧要,只是不得不顾忌赵冰蛾这个疯婆子。赵擎活着,就是拴住她的缰绳;赵擎死了,这疯婆子怕是要择人而噬。
适才在渡厄洞闻知死讯,赵冰蛾已经发了一回癫,可眼下恒远又讲出曝尸示众之事,这女人的癫狂怕是压不住了。
果然,恒远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寒光一闪,他还没反应过来,后领就被人一扯,堪堪避过月牙弯刀。
赵冰蛾目光阴毒:“既然我儿死了,你又凭何活着?你们废物都得去陪葬。”
恒远头皮发麻,倒是步雪遥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开口道:“左护法,你丧子之痛如刀绞心头,但现在还应以大局为重。”
赵冰蛾嘴角嚼着冷笑,刀锋一转竟是直往步雪遥去了。
步雪遥想退已来不及,幸有一只戴着秘银指套的手从他背后伸出来,在弯刀喋血之前拈住了刀刃。
一袭雪色罩衣覆盖素白轻袍,赫连御拉下兜帽,温声道:“阿姊,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赵冰蛾是上任宫主赫连沉的亲妹,长了赫连御两三岁,赫连御又与赫连沉有结义之名。在赫连沉死后,赫连御上位,对于赵冰蛾也自然是以“护法”之名作称,现在故态复萌提起“阿姊”这个称呼,便是希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给点薄面。
赵冰蛾不买账,当即冷笑一声:“宫主这声‘阿姊’,属下可担待不起,适才打狗未看主人面,倒是我不对了。”
赫连御道:“阿姊与其说是要打杀他们,不妨直接问我要个说法。毕竟当初是我设下这个局,也是我亲口作保擎儿能平安无事,现在他身死,你要问罪也当问我。”
恒远大气也不敢出,倒是步雪遥得了赫连御一个眼神,开口道:“左护法丧子心痛,我等俱同悲,只是其中有些枝节还得剖白,免教人白担了罪责。此番抛饵设局是宫主所提不假,右护法入无相寺后奴家也派出‘天蛛’暗中守卫,这些时日来俱都无虞,未料得昨夜祸起……”
他尾音拖长,恒远会意,将昨夜浮屠塔事变详情一一说出来,又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是法圆等人擅自行动,暗中加大了步殿主所吩咐的药量,又私自杀人开锁,却撞上了右护法神志不清和太上宫人夜探,这才出了大祸。”
“你是说,我儿的死该怪我自己?”赵冰蛾的手指微微屈伸,“没错,是我派人在藏经楼放了把火将人引过去,也是我派人去浮屠塔救我儿,现在我儿死了,事情败露,都该我自作自受。”
赫连御道:“阿姊何必说气话?”
步雪遥见了赫连御,就像见到了莫大靠山,对着赵冰蛾也不再谦卑:“左护法爱子心切,但是此番计划之时宫主就已经说过众人都不可轻举妄动,您派人劫囚不成,又火烧藏经阁暴露了端倪,这可是因公废……”
他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赵冰蛾这一下出手虽快,步雪遥要躲却不在话下,然而他脚步刚动,赫连御的手掌已经按在他肩膀上,迫使他生受了这一下。
步雪遥恨得两眼几乎能冒出火来,他低眉垂首,把怒气都藏起来,心里明白了赫连御的打算。
这疯婆子是赫连沉亲妹,而葬魂宫至今也不过两代而传,宫中直系的势力半数都还在她手里,五毒卫中的“魔蝎”更是她私卫,当初若非她为了赵擎这个傻儿子跟亲兄赫连沉反目成仇,那场几乎血洗主峰的内乱恐怕鹿死谁手未可知。
赵擎做饵这件事原本是个意外。月前北疆截杀南儒一事,赫连御亲自赶赴,赵冰蛾和魏长筠忙着打点内外,自然也就忽略了他,结果没想到端清带着厉锋打上门来,迷踪岭乱成了一锅粥,地牢里跑了几个人牲,赵擎便去追杀。
这一追就追出了迷踪岭。赵擎杀人之后神志浑噩又气力枯竭,撞上游历到此的一队无相寺武僧,就这么被擒拿回去。
消息刚传回迷踪岭,不少人都当个笑话暗地里讥讽赵冰蛾,赫连御却压下了赵冰蛾要带人救子的行动,根据这件事设下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赫连御难得强硬,赵冰蛾也不能跟他硬抗,只是要赫连御亲自作保赵擎的安全,却没想到如今还是出了祸事。
赵擎一死,赵冰蛾就是祸患,可赫连御现在还没有跟她全然撕破脸的打算,或者说……把握。
“阿姊这次擅自行动,到底还是不信我。”赫连御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承诺我信,但我信不过别人。”赵冰蛾瞥了步雪遥一眼,“此番‘魔蝎’盘踞于山道,寺内诸般都交给‘天蛛’,可谁能保证在此时万无一失?我儿就该被我所护,旁的我一个都不信。”
“归根结底,是我之过。”
“事已至此,论谁对谁错都换不回我儿的命了。”赵冰蛾面冷如刀,“不过,我要知道这次是谁坏了劫囚之事,我儿又是死于谁手。”
恒远适时开口道:“太上宫的玄素和叶浮生,前者乃太上宫第六任掌门,之前在江湖上寂寂无闻;后者是端清道长的俗家弟子,也是未知底细,只晓得在古阳城夺锋会上初露头角……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深夜到浮屠塔撞破此事,还需要调查。”
赵冰蛾笑容带杀:“好,好得很,这两颗人头我都要了。”
步雪遥刚挨了巴掌,现在又能笑道:“左护法出马,两个小辈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现在还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此次火烧藏经楼,色见老秃驴和端衡老道死在里头,色若那软脚也被禁,眼下那些乌合之众群情激奋,嚷嚷着要请色空出面主持大局,这该如何是好?”
赫连御的目光在恒远身上一扫,语气玩味:“他们要的不是色空,是‘西佛’。既然如此,我们给一个就是了。”
群情激奋,却又群龙无首,此时他们最需要的是德高望重的“西佛”来稳住大局、指引方向,“西佛”之于他们,是一个定海神针更甚于活生生的人。
恒远心头一震,就听赫连御对步雪遥道:“萧艳骨此时也当入山,你带人去跟她会合,让她走一趟无相寺。”
“是。”步雪遥心头发寒——赫连御刚到问禅山,却对此地情报了如指掌,分毫不见滞后,说明在他们身边少不了窥探的眼睛,那他会不会知道,自己想利用色空的功力压制“离恨蛊”的事情?
步雪遥背脊一冷,不敢再逗留,带着恒远匆匆而去。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赫连御才叹了口气。
赵冰蛾道:“叹气作甚?”
“养了这么久的狗,到底还是不忠心。”赫连御摇摇头,“阿姊啊,我这身边也就只你和长筠是可信的了。”
“话可不能这样讲。”赵冰蛾嘴角一翘,“你如此说话,就不怕姓慕的寒心?若说天底下谁对你最掏心掏肺,想来也莫过于他了。”
赫连御笑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阿姊还记得呢。”
“我看到你这副打扮,难免会想起他,毕竟那个人好歹也是……”话锋一转,赵冰蛾又嗤笑,“可惜你能信他,他却信错了你。”
秘银指套摩挲过面具下颚,赫连御轻声叹道:“这世间信任与背叛本就是相生相克的,他信我,我负他,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冰蛾意味不明地一笑,转身道:“色空老秃驴被步雪遥施针下药封了要穴经脉,就在渡厄洞里……我去巡查岗哨,你好自为之吧。”
赫连御无声颔首,两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