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都闯进巢里了，你们都抓不到，我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渡厄洞内，一个人影重重砸在壁上，露在蒙面巾外的眼流出两行黑血，已是死了。
步雪遥余怒未消，他昨夜不过是巡查岗哨，不想遇到赵冰蛾那老妖妇，两人之间本有些龃龉，你来我往地讥讽刺探一番，已经是拖延了时间。他没想到不过就是这么个把时辰，渡厄洞竟然就被人发现了。
心念千转，步雪遥问道：“左护法到了吗？”
属下战战兢兢地答道：“早已派人去请，只是左护法那边没有回信。”
步雪遥挥手屏退他们，独自踱步至洞口平台，一边等赵冰蛾，一边慢慢梳理这些细节，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声色不露。
这一等，就又是个把时辰，头顶终于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
“左护法可算是来了。”他懒洋洋靠在山壁上的身体慢慢挺直， “可怜奴家都要在这儿被山风吹跑了。”
赵冰蛾依然是那身有些不伦不类的异族打扮，幽蓝丝线缠在繁复发髻间，三支月牙簪在她转头时叮当作响，唯有悬于腰间的弯刀纹丝不动，连垂在刀柄下的金铃都没有发出丝毫异响。
她年纪大了，眼角都显出淡淡的皱纹，闻言不屑地呸了一口，刻意涂得紫红的唇角顺势一勾，多出几分阴森暴戾的美来。
赵冰蛾对步雪遥的不屑溢于言表，更懒得跟他多说废话，只道：“小贱人，你的药下太过了，近日已有不少人离山，稍不注意就要走漏风声。”
“哎呀，不过一点药粉，还比不得给那帮人牲准备的小半药量，本以为武林大会群雄齐聚，到底还是这么多废物，哪能怪奴家？”步雪遥故作委屈，“早先就传信请左护法过来一趟，怎么左护法姗姗来迟，不晓得是有什么要事？若有奴家帮得上手的地方，还请左护法不要客气。”
赵冰蛾嗤笑一声：“宫主马上就要来了。”
步雪遥脸色微变，又很快恢复常态：“那敢情好，宫主一来，奴家心里可就踏实了。”
“宫主让我带句话给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他的想都别想。”赵冰蛾用冰冷刀鞘挑起步雪遥的下巴，笑意愈深，“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离恨蛊’的滋味不好受吧？”
步雪遥后退一步，掩去眼中厉色：“左护法哪里的话，宫主肯用此宝为我续命，是步雪遥天大的福气。”
“是福是祸，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过左右落到这个地步也算你的报应。”赵冰蛾冷笑着拍了拍刀鞘，“不过，‘离恨蛊’是我主家留下的东西，哪怕色空老秃驴功法奇特，你想通过他压制蛊虫也是枉然，趁早收收心思，免叫剩下半张脸也没了。”
步雪遥笼在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左护法提醒的是。”
“渡厄洞里那帮人牲，留着也没什么用，趁早清理了干净。至于色空老秃驴……”赵冰蛾眯了眯眼，“宫主要拿他练功，你准备好要用的药物。”
“杀了色空，无相寺那边若生枝节怎么办？”
“怎么？跟那老秃驴朝夕相处这几日，舍不得了？”
“左护法说哪里话，奴家爱的是厉郎那般俏郎君，怎会打这老和尚的主意？”步雪遥目光一抬，“倒是左护法难得着急，不晓得是急于要那老和尚的命，还是要把他从奴家手里挖出来呢？说起来，昨夜有不速之客入了这渡厄洞，届时左护法拉着奴家谈天说地，可不比现在咄咄逼人，这……是否有些巧合呢？”
“你自己没做好渡厄洞的守卫，倒疑我胳膊肘往外拐？步雪遥，谁给你的胆子？”赵冰蛾冷笑道，“你也不必拿话来刺我，我跟这老秃驴那点恩怨虽说经年日久，到底我意难平，从这老秃驴身上讨些债不为过吧。”
“奴家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步雪遥垂下眼睑，“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宫主要拿这老秃驴练功，莫非是……”
赵冰蛾打断他的话：“步雪遥，有些事情留在肚子里未必肠穿肚烂，说出来可就不得好死了。”
步雪遥的眼里终于含上了冰霜。
“那些下山的人，我已经派出‘魔蝎’去截杀，不会留下活口惹麻烦，但是你做事也得小心点。”赵冰蛾转了身，“魏长筠那边久无动静，我得去看看，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余的别做也别想。”
“恭送左护法。”
步雪遥微微一福，在赵冰蛾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阴鸷如毒蛇，心中暗道：“该死的老妖妇！”
然而这一声暗骂没出口，赵冰蛾却脚步顿住，步雪遥心头一惊，只见她抬头看向了上面，有人正顺着铁链攀爬而下。
那人一身不起眼的僧衣，声音急迫中带着颤抖：“左、左护法，大事不好！右……右护法死了！”
步雪遥脸色立变，赵冰蛾脚下一个踉跄，很快就站稳了。
赵冰蛾爱子如命，葬魂宫人尽皆知。不管步雪遥他们心里多么讥讽那个疯子，在其面前却都会装模作样，因为赵擎虽不算什么东西，赵冰蛾却是不好惹的，便是赫连御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可是现在，赵擎死了。
赵冰蛾面无表情地倚靠着石壁，步雪遥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能仓皇入了渡厄洞。他依照赵冰蛾的吩咐，准备派人把那些人牲一个个抓出来，却没想到那帮子废物进了密室，竟然很快就被逼了出来。
步雪遥带在身边的自然不是什么废物，那些已经被药物所控的人牲当然没本事把他们赶出来。一念及此，他冷下眉目，推门进了密室。
色空盘膝坐在岩洞中，手指轻抚琴弦，一抹一压，琴音震颤。
他是个瞎子，步雪遥又轻功高强，若没有这些见人就发癫的人牲，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
一个人牲扑来，步雪遥反手一刀就要捅穿对方咽喉，眼看血光将现，琴音忽然一转，便似惊雷在耳边炸开，步雪遥浑身经脉俱震，胸口一闷，手下失了准头。眼看这一刀就要错过脖颈，步雪遥陡然将腕一抖，刀刃顺势下滑，没入这个人牲的胸膛。
血腥味在密室里弥漫开来，色空皱了眉，手下动作却放得更慢，《问水》琴曲穿耳入脑，让人牲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他还没死。不过，我若不救他，也就快了。”步雪遥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迹，索性踢了踢刚才倒地的人牲，后者发出一声极细的呻吟， “西佛当真是好手段，奴家这药从未失过效用，你一曲琴音却能安抚下他们的躁意，防止药性随着放纵而恣意蔓延。以您的能耐会被困在这小小渡厄洞，无非是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只不过他们的命还在奴家手里，我想要的话，别说佛祖，阎王爷也留不住。”
色空终于开口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步雪遥曼声而笑：“奴家这辈子既然做了坏人，就当然要坏到底，哪怕死后十八层地狱一一走过，也不枉此时生杀予夺。”
色空摇摇头：“这些人，你要如何才肯放过？”
“明人不说暗话，我便是道了能放他们，想必大师也是不信的。”步雪遥一笑，“不若做个交易，我把他们留在这里，此后再不插手，生死都各安天命，看他们能否等到获救那一天……作为条件，大师随我走一趟，见见我们宫主，如何？”
“赫连宫主亲至问禅山，贫僧是该远迎，不过……”顿了顿，色空道，“施主虽非出家人，也应以诚相待。”
步雪遥挑眉：“大师何出此言？”
“你并没打算放过这些人，话锋隐含杀意恶念，贫僧虽眼盲，却还没耳聋。”
若是色空真的走了，这洞里的人决计一个都活不下来。
这老秃驴说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实际上心眼儿不少，比之步雪遥见过的许多人都要不好糊弄。按理说软的不行就该来硬的，可步雪遥深知自己的斤两， 此番能困住色空，还是多亏了对方眼瞎信错人，被自己的弟子背后捅了一刀落于下风，他又趁机布下人牲为局，利用佛者一颗慈悲心把人困在这里。
可是再多的，步雪遥便做不了了。
他正在犯难，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冷笑，一道寒光掠过眼前，仿佛天上一弯月牙轮转而下，刹那间横过穹空，只余飞星坠落。
星子砸碎在地，却是猩红一片。
离步雪遥最近的一个人牲，没了脑袋。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赵冰蛾扯起嘴角，将人头当空一抛，稳稳砸在了玄心琴上。
人头砸下琴弦，发出沉闷怪响，血腥味扑鼻而来，还有涓滴殷红顺着琴弦濡湿了色空的手。
佛者稳如泰山的手指，在这一刻轻颤。
“老秃驴，你既然慈悲为怀，那我偏要在你面前开杀。”赵冰蛾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和尚，眼里汹涌着喧嚣狂风，“你想救人，就别做缩头乌龟，从我刀下抢命吧！”
黄昏余晖，楚惜微亲自送走了叶浮生。
他们两人互换了身份，皆扮作彼此的模样，叶浮生带了一队人暗中下山，楚惜微则顶着他的容貌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无相寺里。
他回到左厢房时，玄素已经在屋子里等着，叶浮生临走前特意去交代了一番，然而等他真正见到了扮成这样的楚惜微，竟也有种恍惚之感。
他是头一回知道，这世上真有人能模仿对方至此，连眼神和小动作都惟妙惟肖，倘不是天赋异禀，就是两者太熟悉了。
玄素觉得有些微妙，可他从小在山上长大，没见过这些世面，只好把满肚子疑惑都吃回去，只是道：“武林大会明天就要开始了。”
楚惜微这一天都忙着调动人员暗桩和安排路线计划，直到现在才回无相寺，闻言抬眼：“谁来主持？”
“藏经楼火患之事已坐实为葬魂宫所做，但是能瞒天过海在寺内藏下火雷，无论如何色若监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番不得不退居忏罪，寺内事务暂由恒明、恒远代为处理。今日我借此事联合众人施压，恒明只得说他今晚会去叩首渡厄洞，请西佛色空禅师出关主持大局，但是我担心……”
“色空被葬魂宫使计禁于渡厄洞，恒远此番又骑虎难下，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势必要交出‘西佛’。”楚惜微的手指轻敲桌面，“由此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是火烧藏经楼之人必定不是赫连御所授意，这等做法残忍冷酷却着实有效，逼得葬魂宫自乱阵脚；第二是我们明天见到的‘西佛’，要么是假，要么已经为他们所控，无论哪一种都是我们抓住葬魂宫马脚的机会。”
玄素神色怔然。
他对端衡道长、色见方丈还有经楼里那些僧人的无辜惨死耿耿于怀，对纵火者恨不能以剑讨仇，可是现在经了楚惜微一番分析，才惊觉做下这般血案的人竟然是有利于己方的。
楚惜微心里想得更多，火烧藏经楼虽然事出意外，但从这行事作风和立场分析而言，几乎毫不犹豫地，楚惜微便怀疑上了赵冰蛾。
倘若真是赵冰蛾火烧藏经楼，那么浮屠塔之事恐怕也少不了她算计，只是楚惜微不明白，以赵冰蛾的眼界心机，不可能莽撞到派人去劫囚，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人们都说赵冰蛾爱子心切，视赵擎如性命，但是就楚惜微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赵冰蛾人前人后两个样，一面对赵擎的处境心急如焚，一面却冷漠凉薄如看着一个外人。
倘不是脑子有病，就该是她心有陷阱了。
只是凡事都有因果，赵冰蛾布下这样一个陷阱，舍得孩子去套狼，究竟所求为何？又原因为何？
诸般念头在心中翻滚，突然间，楚惜微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