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戏角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4,012

  孙悯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阴冷昏暗的屋子里, 他只手撑着床畔,腹部伤口传来疼痛,令他冷汗涔涔。

  此番他奉命赶往问禅山,星夜兼程到了伽蓝城,眼看只剩一天路程,孙悯风打算歇歇脚,岂料在这一晚就出了事儿。

  这座城里不知何时被人布下为数不少的暗桩,医馆、酒楼、茶肆、客栈……但凡来往之人有所交往处,都已处于控制之下,孙悯风身边带的人不多,这一下便吃了亏。

  本来是念着问禅山上人多口杂,孙悯风派人去医馆采买些常备的药材,甚至都刻意拆开了方子,零散而购,却还是被人盯上。买药的手下一去不回,葬魂宫的爪牙却摸了过来,不仅潜入屋中杀人,还放火烧了整间客栈,弄出声势只当是走水。

  孙悯风医毒卓绝、武功三流,单论拳脚兵器就连秦兰裳都能一棍子敲死五个他,偏偏葬魂宫此番舍了血本,竟是把五毒卫都派了出来。

  五毒卫中,“百足”司暗杀截货,受青龙殿主厉锋所辖;“天蛛”主潜伏刺探,由朱雀殿主步雪遥所管;“金蟾”掌生意来往,为玄武殿主魏长筠打理;“魔蝎”护暗桩行动,受命于左护法赵冰蛾;剩下的“蝮蛇”则直属赫连御,掩其后路,为其锋芒,首尾相接。

  依照情报来看,此番“金蟾”和“蝮蛇”留守迷踪岭,“天蛛”和“魔蝎”潜入问禅山,“百足”却因厉锋留于迷踪岭被临时交于魏长筠,故不知其安排。孙悯风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支可怕的人手竟然就藏在伽蓝城守株待兔。

  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在“百足”面前根本不够看,甚至还会暴露百鬼门的行迹。孙悯风被逼到死角时还为此头疼,却不料会有人帮忙解决这个麻烦。

  孙悯风一行八人除了他外再无活口,“百足”的这十六人也没一个能活着回去。

  那个女人,在孙悯风进客栈时还看见她在柜台后算账,只是当时女人还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胡乱盘着,脸也蜡黄,额头上还有块胎记。 旁人看她一眼就无趣,孙悯风却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半晌,直到属下都忍不住轻咳。

  常人说美色,多言红颜皮相;才人道美色,多谈骨气修养;圣人言美色,多誉精神独高。孙悯风自诩哪种人也不是,他看上这老板娘的眼神——于市侩平凡里不经意时流泻的讥讽冷厉,仿佛满池淤泥里开出一朵格格不入的荷。

  这当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孙悯风本想着此间事了,定要再来寻老板娘谈天说地,却不想在这一夜生死关头,又是这女人救他一命。

  一刀劈开火海断梁,又一刀反手插入杀手咽喉,孙悯风看着她脸上的伪装被汗水弄花,愈加惨不忍睹了,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醒了就别发呆。”轻柔女声响起,孙悯风循声望去,看见桌后的人拿起长针拨亮了灯芯,照出一张含春玉人面。

  孙悯风一手捂住伤口,笑道:“在下之前道老板娘是个美人,却被啐了一句‘睁眼瞎子’,现在可算是洗雪冤名了。”

  盈袖抬眼:“奴家之前闻说鬼医喜怒无常,是个厉害人物,如今可晓得见面不如闻名了。”

  “什么人的名树的影,左右不过是他人空话,与你我有何干系?”孙悯风大笑,“正如我听说明烛赌坊从不做亏本生意,此番却得不偿失救了我,也是名不副实了。”

  盈袖目光一闪:“鬼医知道这是哪里?”

  孙悯风摊开手:“普天之下敢从葬魂宫手里抢命,还能抢得过的并不多,我随便猜了一个,多谢姑娘不吝承认。”

  盈袖忽然就明白了这个武功稀松的男人为什么能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她勾了勾嘴唇:“明烛赌坊的确不做亏本生意。”

  孙悯风故作苦色:“看来在下单说一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不够格了,不知姑娘想要什么?”

  盈袖道:“奴家,想让鬼医帮忙搭个桥……”

  

  藏经楼的大火,一直烧到了卯时三刻。

  此时天光已亮,深秋难见的暖阳拨云而出,可是无数人眼前发黑、心头发冷。

  火雷安放的位置巧妙,栏杆栋梁处还不知何时被泼了油,昨夜又有大风助火势,把藏经楼烧得只剩下了焦黑半残的空架子。

  无相寺的僧人面色悲怆,喃念着经文,许多人都帮着他们挖掘废墟,捧到几页黑糊的残纸都能如获至宝。他们的神情一变再变,从紧张疯狂到木然,不少人已经哭了起来。

  恒明和恒远还带着武僧在翻开断壁残垣,不顾那砖瓦木梁还滚烫,皮肉都被烫伤,还不肯远去。

  这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都是跟着色见和端衡去搬点经册的僧人和太上宫弟子,共计二十七人,玄素抖着手来来回回数了三遍,确定是一个都没少。

  连同色见和端衡在内,一个都没少。

  最终,恒明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手上找到了串脏兮兮的红晶佛珠,玄素跪在一具颈佩青金石太极坠的尸体前无声发抖。不晓得是谁哭出了第一声,然后接二连三,哭泣与怒号此起彼伏。

  叶浮生转头看着恒远,他跪在恒明身边,神色愣怔,眼里全是血丝。

  过了半晌,玄素终于撑着叶浮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浮生,藏经楼起火之事必定有葬魂宫背后算计,我会稳住弟子,借此……联合同道之人征讨祸首,力逼……其自露马脚,你……该做什么,就去吧,这里还有我。”

  他颤抖的身体在慢慢平息,可见玄素正拼命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叶浮生没说话,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目光再扫一眼众人,悄然退后远去。他走得不快,出了那片场地才听见一声巨响压下悲怒交加的喧哗,似是有人一掌打在了藏经楼唯一保全的那口大钟上。

  玄素的声音被内力裹挟传开,强行掩去了悲愤和慌张,嘶哑得有些难听,并不撕心裂肺,却字字掷地有声:“昨夜有人声东击西,以藏经楼走水为幌子,暗中潜入浮屠塔欲救赵擎,被我等撞破拦截之后,竟又出毒手……

  “廿七人命,千百典籍,两派前辈,诸多无辜……有道是‘乾坤朗朗,天理昭昭;恩仇是非,当有公道’,今魔长道消,宵小之辈欺我武林白道,铸白骨成墙,酿碧血为潮,我等若沉湎悲怯、裹足不前,则泰山压顶、粉身碎骨之日不远矣!历历恩怨在目,累累残骸于前,似这般暴行天理不容,凡热血未冷、大义未泯者,当铭仇还报,斩邪正道!

  “在下玄素,忝为忘尘峰太上宫第六任掌门,今失师长同门,又悲妖魔人世,歃血祭剑立誓,此生除魔卫道、救死扶伤,若违此誓天理不容!立此道,愿不违,誓请西佛色空大师出关主持大局!领我辈侠义之师,灭诸般奸邪之辈!”

  他声音沙哑,到后来已有些失真,然而气贯云霄,声震山寺。

  叶浮生听见了千夫所应,心跳如鼓擂,而他并未回头,直到一只手从檐下拐角处伸出来,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下意识地抬肘撞了过去,对方早有预料般避开此击,轻声道:“是我。”

  红漆木柱后露出楚惜微的身影,叶浮生扯了扯嘴角:“是阿尧啊。”

  分别其实不过大半夜,只因为事情一波三折,转眼间面目全非,到现在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楚惜微是在山谷下与端清分别不久,就接到了藏经楼着火和浮屠塔惊变的消息,他来得虽然快,到底也是晚了,只能看见一场大火接近尾声,黑烟伴随刺鼻的糊味直冲天际,眼前看着人来人往,可都留不住性命。

  楚惜微把叶浮生紧攥的指头掰开,掌心被指甲嵌出了血印子,他皱着眉头:“你跟傻子一样不晓得疼吗?”

  “怎么说话呢?”叶浮生回神,“不碍事。你怎么来了?”

  楚惜微推开背后禅房的门,现在众人齐聚藏经楼,这里就空置下来。两人进了屋,关闭门窗,楚惜微没提藏经楼大火的事情,而是谈起来刚到手的另一份情报:“我的属下在伽蓝城发现了‘百足’踪迹,他们之中有一队人暗杀孙悯风,自己也死于另一股江湖势力之手。”

  叶浮生面色一沉。葬魂宫部署人员暗中围困问禅山之事,他和楚惜微都已有预料,只是没想到对方会把“百足”安插在人流来往的伽蓝城,甚至敢明目张胆地下杀手,由此可见赫连御对这次的行动是成竹在胸了。然而在伽蓝城里能杀得了“百足”中人,还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势力只有一个。

  眼中神光悄然闪过,叶浮生问道:“你打算如何?”

  “对方不论是敌是友,既然救了孙悯风就必有所图,在那之前他都是安全的。此番他遇险,百鬼门虽然损失了人手又暴露了行踪,但‘百足’也一样。”

  叶浮生了然道:“你想在伽蓝城里制造出百鬼门方入此地的假象,把葬魂宫的目光调到伽蓝城,方便问禅山里的桩子趁机动作,同时‘百足’暴露的事情也可做些文章。”

  “不错,我现在必须留在问禅山,可伽蓝城那边也须得有人关注,一是寻觅鬼医下落,二是设法解决‘百足’,否则腹背受敌,我等都难得退路。”楚惜微定定地看着他,“我需要你帮我。”

  叶浮生笑问:“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尧,你还敢信我?”

  楚惜微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叶浮生知道这句话不令人愉悦,牵扯出来的思绪更让人厌恨,但有的事情不摊开来就只能淤积在伤口下,早晚会化脓腐烂。

  “你想让我帮你处理伽蓝城的事情,就是把百鬼门此番行动布局都交到我手中,包括你号令百鬼的令信也要分出一半任我调兵遣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值得信任?”叶浮生敛容,“这一回葬魂宫勾结楚渊,事关皇权大事,朝廷一定不会放过问禅山,恐怕掠影卫也离此地不远了。你把这些交给我,而我离开你的眼线去伽蓝城,但凡心生不轨,就可能再度投身朝廷,把百鬼门当成剿灭葬魂宫的踏脚石,看着你们鹬蚌相争,而我坐收渔人之利。到时候你也许千刀万剐,而我独善其身……阿尧,你还敢吗?”

  楚惜微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他想起端清的话,一直逃避的事情终究会有退无可退的时候。

  “我不知道,但我做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永不后悔。”楚惜微舒展开手指,“此番选你,一是因为伽蓝城事关重大又危机四伏,除你之外没有更适合的人;二是我若连一次信任都不能给你,何谈今后?”

  叶浮生眼皮一掀:“所以,你要拿百鬼门多年基业来赌一个今后吗?”

  他们两个人之间,牵扯的从来不是两个人本身的事情,旁人言爱恨,不过喜恶二字,到了他们身上便是一句真心也难说。

  “在我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一件事。”楚惜微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布包,露出那支青瓷簪子,“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叶浮生闻言轻笑,起身走到楚惜微身后,年轻男子不晓得是紧张还是怎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回头。

  手指插入鸦羽黑缎般的发丝间,叶浮生的动作很熟练,竟没扯断一丝头发。他把楚惜微一半的头发绾成个髻,拿青瓷簪束好,双手滑下他肩颈,抱了抱这个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男人,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

  “我愿咱们两心结好,落个欢喜团圆。”他轻轻地说道,“那么,你的回答呢?”

  楚惜微默然半晌,道:“我信对了你,自然皆大欢喜。”

  那若是信错了呢……

  叶浮生没接着问,只是又蹭了一下他的发顶。

  

继续阅读:第八十五章·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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