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腥气扑面而来,玄素从鬼门关捡回了半条命,眼睛还有些发疼,他摇了摇头,手中无为剑差点就刺了出去,可赵擎已经倒下,头颅滚到了玄素脚边,拖出条歪歪扭扭的血痕。
叶浮生不知何时到了这里,惊鸿刀无声插入战局,断骨枭首,血溅青锋。玄素低头看着赵擎死不瞑目的样子,再抬头去看叶浮生,对方面白唇青,一招过后就伸手撑住围栏支持自己的身体,险些腿一软跪倒下去,唯有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寺里闹这么大动静,我若是还醒不过来,怕就得长眠了。”叶浮生还刀入鞘,“我从薛姑娘口中知道你的去向就跟过来了,刚好能赶上救你一对招子。”
说到这里,叶浮生才低头去看被自己一刀断首的人:“赵擎?”
玄素“嗯”了一声:“我来的时候正发现有人欲趁乱救走赵擎,只是他神志疯癫认不得人,这才拖延了时机。”
“那你适才又因何发愣?”
他上来的时机正巧,刚好见着赵擎钳制住玄素的剑,后者本有机会撤手后退,偏偏愣在原地,叶浮生无可奈何,也只好下杀手。
闻言,玄素面上神色变换,欲言又止,然而没等他说出什么,下面就突然响起一声钟响,在夜幕中远远传了开去。
每座浮屠塔第一层外都悬有一口大铜钟,作示警之用,习武之人聚力敲击,声可于顷刻间传出三五里,寺里的武僧但凡没睡死过去,都能听到这边的声音。
这塔内竟然还有人。
玄素来得急,叶浮生追得更急,两人都是攀塔而上,没从塔内拾级而上枉费时间。本以为有外人劫囚,塔中恐怕无活口,却不料竟然还有人活着,并敲响了大钟。
玄素拧眉:“此地生是非,不管那两人到底是谁,左右扮成寺内僧人,现在赵擎又死了,我们最好先离开这里。”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下方大门恐已被锁死,叶浮生和玄素一个毒性作祟、一个气力损耗,要从七层高塔跃下也实在冒险。
微一思量,叶浮生问道:“把你来此的见闻,都告诉我。”
玄素快速将适才的一切托盘而出,叶浮生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道:“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
叶浮生不语,探手入怀摸出火折子,转身进了原本关押赵擎的囚室。由于修筑于高塔之内,囚室也是禅房布置,只是多出了栅栏铁索,中间有个一人高的大铁笼子,里面扣锁已开,空空如也。
地上有三具尸体,两个是白须老僧,俱都背后中刀;一个是年轻僧人,脑袋上一道血痕横贯面部,恐怕是被赵擎一道锁链抽在了头上。
叶浮生蹲下来仔细探了两名老僧的尸体,暗道一句“果然如此”。
玄素问他:“发现了什么?”
叶浮生按了按额角,道:“刚才那伪僧道了句‘兄弟四人’,你仔细想想。”
从他们话里可以推测,其中之一就死于囚室内,两个死于塔下,那么第四人在哪里?
“浮屠塔戒备森严,这两位老僧我观其手茧,都是武道好手,就算赵擎真的脱困而出,也未必是这两人对手,除非这三人出刀比我更快,否则绝做不到一刀毙命。”叶浮生道,“两位老僧,都中了毒。”
说话间,他走到香案前,上面的香烛都已经熄灭,叶浮生拿手指捻了捻香灰,目光冷沉:“在这里。”
浮屠塔里关押重犯,两位老僧肩负大任,自然丝毫不敢松懈,塔内其他僧人也要万分注意,除了出入人员,连水粮都要谨慎检查,要在其中混毒谈何容易?
除非是有塔内的僧人,把毒药融入香里,借着供佛和洒扫的机会换了香烛,于挥发中悄然施毒,等发现时就已经晚了。
叶浮生眯起眼:“要劫走赵擎,自然不能走漏风声。刚刚的敲钟者,恐怕是这塔中最后的活口,但如果是你,会留下活口吗?”
玄素联想起那传话之人,心中一寒:“他们是故意要把我诱过来做替罪羊!”
很快,脚步声伴随喧哗由远及近,大门被轰然推开,二十来个人鱼贯而入,把囚室挤得满满当当。玄素放眼望去,外面的长廊也挤满了人,什么门派的都有,分别把守住各个门窗,生怕他们插了翅膀飞出去。
进入囚室的有一半是门派中人,一半是武僧,打头正是恒明、恒远。见到地上尸体,恒明痛呼一声“师叔祖”,神情悲愤,看向叶浮生和玄素的眼睛几乎充了血。
恒远面露悲恸之色,嘴里喃喃“阿弥陀佛”,外面不晓得谁发现了赵擎的尸体,大喊道:“赵擎死了?谁干的!”
喧哗声一时间更加嘈杂,玄素觉得有些刺耳,总感到这些人比起魔头伏诛的快意,更多还是一种难言嫉愤的不甘心。
恒远问道:“玄素少宫主、叶施主,二位深夜擅闯浮屠塔,又杀了赵擎和我寺中人,不该给个说法吗?”
叶浮生没睁眼,玄素接了口:“擅闯浮屠塔事出有因,杀赵擎情非得已,至于这几位大师却非我二人所为。不问因先定罪,恒远师兄不觉得有失冒进吗?”
恒明怒道:“塔下两位师弟身上都有太上宫武学留痕,敢道不是你们下的毒手?两位师叔祖身上都是刀伤毙命,难道不是你们拔的刀?”
玄素听他未经细思便一通指责乱扣罪名,眉头狠狠拧了起来,又见恒远面色悲痛似哽咽难言,晓得此人是要借冲动的恒明把今晚的事都推在自己和叶浮生身上,到时候千夫所指,便有口难言。
他偷眼去看了叶浮生,后者闭着眼,眉睫微颤,额头又见冷汗,恐怕是被压下的不适又翻滚上来。
这么多年来,玄素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咄咄逼人又危急万分的情况,他压下胸中翻滚怒火,寒声道:“下面两人一者被贫道所杀,一者被赵擎扔下高楼,事既行便敢当,但还请连同这具尸身一同,先查明这三名僧人身份。至于这两位大师……”
顿了顿,他声音更冷:“贫道今年未至而立,又是外来之人,倘能接近两位大师身后趁机偷袭,那到底是贫道天赋异禀还是无相寺之武学本有弊病?两位大师肩负看守重任,缘何会把后背毫无戒心暴露于贫道?他们身上的刀口,各位可仔细验看,究竟是我二人身上刀剑,还是出自无相寺的戒刀?”
这番连环问让恒明愣在当场,恒远又开口道:“就算杀人之事尚需分明,赵擎之死又何故?二位擅闯浮屠塔,又何因?”
对方咬死了他二人潜入浮屠塔别有用心,不管是私通魔道要救赵擎,还是意图剑走偏锋杀了赵擎先于大会夺下盛名,都是惹人仇恨的事情。
玄素看着恒远,年轻僧人温和依旧,眼神却像水蛭,闻到血腥就咬住不放。
“恒远大师,贫道尊你一句‘师兄’,是敬于岁月与无相寺,而非敬你。”玄素的目光彻底冷下来,身形微侧挡在叶浮生面前,他的目光扫过恒远、恒明,又看着他们身后一群神色各异之人,“贫道乃太上宫第六任掌门,问罪也好,问责也罢,都请各派掌门出面相谈,拿出真凭实据,剖于情理黑白。贫道行端坐正无不可言,不闪不避,便在此地此时说个分明!”
平日温柔如春风的道长突然染上料峭春寒,不凌厉,却透骨,一言出后满座哗然。
叶浮生慢慢睁开眼,他看着玄素的背影,不禁勾了勾嘴唇,缓缓站起身来。他的气势并不凌人,开口也显有气无力,说话却如曲棍打七寸——
“藏经楼起火,距此又路途不近,各位来得倒是及时,只是不晓得火患可有消解?色见方丈、色若监寺和端衡道长又在何处?”停顿一下,叶浮生看向那些僧人,“对了,适才敲钟示警的不知是哪位大师?还请出来做个人证,阐明事实才是。”
众人议论片刻后,人群很快分了开来,露出个毫不起眼的和尚。他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头顶有戒疤,手掌上也有常年洒扫留下的痕迹,看着没什么出奇之处。
这和尚被人推搡出来,神情恐惧,抖似筛糠。恒远见状,温声道:“法圆,你且将事说个明白——今夜可曾见到这两位施主上塔?塔内众弟子又是因何而死?你又知道什么?”
被称作“法圆”的和尚小心看了看众人,把身体往恒远后面一藏,开始号哭:“寅时刚过,与我同值的师兄弟就相继喊腹痛,接着便倒下死了,七窍流血,好生可怕。”
玄素和叶浮生都没走门入,自然也不晓得第七层以下都是怎般情况,现在听他这番哭诉,叶浮生皱了皱眉,玄素脸色更是冰寒。
恒明急急问道:“可是中毒?”
法圆道:“是中毒,那时刚烧了水喝下,岂料一盏水下肚,就吞了要命的东西。”
叶浮生开口问道:“水是何人所烧?你又缘何无事?”
法圆道:“烧水的法妙师兄也已中毒死了,那时我与法觉、法真、法行三位师弟正在洒扫无暇喝水,故逃过一劫,本欲出去喊人,却见大门被人以刀拨开,我们唯恐是黑手来到,慌忙躺在地上装死,眯眼瞥见这两位施主从门入,见着满地尸体也不惊慌,径自上了楼。”
玄素为这场贼喊捉贼的戏惊叹不已,叶浮生掀了掀眼皮:“你亲眼看到我们上来的?为什么等我们上来后,不赶紧喊人来帮忙?”
法圆瑟缩了一下:“我武艺不精,三位师弟便自行上楼想拦阻你们,着我守住大钟,一旦他们没能成功阻住你们,便敲钟示警……我在下面等了些时间,忽闻外头传来响动,往窗口一看,却是法觉、法行两位师弟先后坠楼……”
此人唱作俱佳,虽没指着叶浮生和玄素大骂凶手,却能颠倒黑白,一番话叫周围的人义愤更盛,不少人已亮了武器,活像叶浮生和玄素都成了赵擎那般的魔头。
恒远手掌虚压止住喧哗,看向两人:“二位还有何话说?”
玄素不答反问:“色见方丈与我端衡师叔都来了吗?”
此言一出,便有人愤然叫嚷:“玄素道长是觉得我等无资格向你问罪吗?”
玄素道:“欲加之罪,也当尔等来问?还是请方丈前来,定个分明。”
恒明道:“法圆所言,不足以定罪吗?”
叶浮生开口道:“若是片面之词就可作如山铁证,衙门里不晓得将有多少冤假错案。”
恒远看向他:“那么眼下叶施主能自证清白吗?”
“自证清白算不上,只是有些疑问,希望各位能解个惑。”叶浮生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这三位大师可是精通武艺,能帮得上两位高僧的忙?”
法圆犹豫了一下,倒是恒明答话道:“俱是武功寻常,在武僧之间算不得高强。”
“那便怪了。既然武功不足以助两位高僧,为何不干脆与法圆大师一同看守大钟,还能分出人手去附近高塔寻求助力?”不等法圆辩驳,叶浮生又道,“第二,这两位高僧武功如何?”
恒明道:“两位师叔祖年事虽高,筋骨仍是强健,内力浑厚,武艺高深,两人联手时,全寺唯有色空师叔能一战平手。”
“各位皆可看得分明,两位高僧都是背心中刀,一击毙命,身上无其他伤痕。”玄素冷冷道,“贫道今年二十有八,浮生也不足而立,内力根基不如两位高僧,如何能在瞬息之间将之毙命?”
恒明一怔,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脸上显出犹疑之色。
恒远终于再度开口:“若是鬼蜮伎俩,防不胜防。”
“这话确有道理。不过关于此事,在下倒有些发现。”叶浮生走到众人面前,对一位打扮利落的女子笑了笑,“这位女侠,能否借你头上银簪一用?”
那女子瞧了他一眼,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拔下一支银簪递给他,道:“左右一支簪子,拿去用便是,但你若给不出证据,我等可都要动手了。”
“自当如此。”叶浮生转回两位老僧身边,先是撩开衣摆单膝落地,合掌行了个礼,这才抬头看来,“情非得已,须对大师法体有所不敬,还请见谅。”
法圆正要开口阻拦,却被恒远暗中拽住。他侧头觑着恒远脸色,年轻僧人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有杀机一闪而过。
叶浮生已将银簪插入一位老僧丹田所在,这簪长有六寸,老僧又身形消瘦,这一下几乎贯体。待他抽出银簪,却见原本银亮的簪体竟然发黑了。
他用手帕托着银簪,目光沉冷:“毒入肺腑,通彻骨髓,正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等鬼蜮伎俩可是一朝一夕能成?我等昨日晌午方入无相寺,就算真的心有不轨,提前做下手段,又要多么长久精密的布置才能让两位高僧在不自觉间中毒至深?”
恒明喃喃道:“两位师叔祖功力深厚,寻常毒物不能奈何,入体便会被内力压制逼出,只能徐徐图之,然而送往此地的水粮不经香积厨,而是由专人准备,出不了问题……”
“恒明大师所言甚是,那么第三个问题就来了——毒不是出自水粮,又是何处?”叶浮生转手拈起炉上残香,“月前古阳城断水山庄夺锋会一战,各位豪侠想必也有亲身在场者,不知可对此有所熟悉?”
四下里静默片刻,不知是谁高呼一声:“葬魂宫步雪遥!”
这六个字一出,就像开水倒进了滚油锅里,“滋”地炸起无数油花,一时间竟没有人再说话。
叶浮生看着躲在恒远身后的法圆:“这位师父,你说过自己是这塔里的洒扫僧,那么替换香案也该是你分内之事,有毒下在其中,并且日积成祸,你真的一无所知?出家人不打诳语,当心下拔舌地狱啊。”
法圆面色惨白:“我、我……”
玄素适时开口,把自己来到此地的缘故和适才一番惊险遭遇都悉数说了,然后定定看着他:“你说曾亲眼见我二人入塔,可我们都是攀塔而上,由于贫道轻功不佳,在第四层还踩碎了一片瓦,以指力嵌入围栏险稳身躯,若有不信也可去查看。那么,大师见到的,莫非是鬼神?”
陡然之间情势倒转,众人目光都落在法圆身上,恒远也面露惊色,道:“事实究竟如何?快说!”
法圆背脊一抖,面如土色:“我……”
“小心!”玄素开口喝道,无为剑电射而出,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那刚才还抖似筛糠的和尚竟然就地一滚,横腿一扫,站在他身边的恒远就被绊倒。紧接着,对方袖中竟然滑落一把短刀,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法圆脸上怯懦尽去,刀刃一紧,挟持着恒远步步后退:“让开,不然就杀了他。”
刀刃割破皮肉,血已经渗了出来。哪怕叶浮生和玄素心中已认定恒远有问题,到底并无实证,何况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不能见死不救。
“适才道自己不会武功,现在露了这一手,看来是暗桩装不下去,就要明着捅刀了。”之前借叶浮生银簪的女子寒声说道,手中长剑出鞘,其他人也都拔出了兵刃。
他们严阵以待,但是却没有一个真敢轻举妄动。
死一个和尚也许无足轻重,但那个和尚不能是恒远,他乃西佛之徒,纵然不精文武,也举足轻重,要是因为谁妄为导致身死,不论色空是否追究,那人也绝不好过。
恒远下意识地挣动,换来一掌打在背心,唇边当即见了红。
恒明大惊:“放开恒远师弟!”
咳了一口血,恒远却一个字也不多说,反对着刀刃撞了上去。众人大骇,还是法圆反应快,刀锋向下一撇在其肩膀上开了个口子,一指点了他穴道,呸了一口唾沫:“臭和尚,你命在我手,由我做主!”
说罢,他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玄素和叶浮生身上剜了两刀:“都让开,否则西佛之徒给我陪葬,不亏!”
玄素知道这是做的一场戏,偏偏不能妄动,一时间握剑的手松了又紧。
不管恒远是故意受制好让法圆逃脱,还是借此洗掉自己的嫌疑,都不得不说是步好棋。
叶浮生看着法圆挟持着恒远步步后退,很快退出了囚室,眼看就要到楼梯口。
就在此时,一道红绡自法圆后方兜转而来,如蛇般紧紧缠住他的脖子,顺势往下一拽,带得人身体失衡,手下也一松。
机不可失,恒远狼狈地从法圆手下挣脱,恒明已箭步冲上,提拳就打在了对方头颅上!
恒明修的是无相寺武典《般若经》,拳脚之强就算是放眼江湖也少有敌手,这一拳含怒而出,竟是将其脑袋生生打破!
一只绣花靴踏过尸体,竟是薛蝉衣突然出现,她鬓发凌乱,额头汗涔涔,见了他们便高声叫道:“藏经楼出事了!”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刚“逃过一劫”的恒远瞳孔紧缩,叶浮生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他眼中俱是惊怒,没有半点作伪。
恒远失声道:“藏经楼的火不是已经灭了吗?”
之前藏经楼走水本是有夜读僧人不慎打翻烛台引起火患,所幸被及时扑灭没酿成大祸,因此这些人才能分路赶来。
薛蝉衣面无血色:“适才扑灭了火,色见方丈亲自带人前入阁中搬点经册,没料想他们人刚进去不久,藏经楼突发巨变,有巨响轰鸣,烈火突焚,进去的人……一个都还没出来。”
恒明脸色大变,恒远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怒,薛蝉衣所言分明就是火药引燃才会产生的情况,可是一个佛寺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再看这塔内尸身,思及残香奇毒,“葬魂宫”三字呼之欲出,叫人心中寒意陡生。
玄素脑子里一片空白,耳中只有薛蝉衣刚才补上的那句话——
“端衡道长,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