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好不容易带着叶浮生避过耳目回到左厢屋子里,已经过了丑时。
此时夜深人静,他擦了把头上薄汗,渡去一道柔和内力护住叶浮生心脉,这便去敲端衡的房门。出乎意料,端衡竟然不在房间里,玄素摸了摸床榻和茶壶,俱都凉透,恐怕对方是自去了云水堂便没有回来过。
玄素拧起眉头,没惊动其他已经歇下的弟子,而是踌躇片刻,往谢离和薛蝉衣所居房间走去。
因着厢房本来就吃紧,薛蝉衣又从露华院搬了过来,叶浮生把房间腾出来给了这姐弟两人,自己则跑到玄素屋里分走一张长椅。顾念着男女有别,太上宫弟子都不往那房间去,玄素这半天更是绕道走,现在事到临头,他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谢离虽是男儿,到底还小,薛蝉衣心里又装着事睡不安稳,干脆让他歇在床上,自己把长椅拖到屏风后头,拿练功当休憩,故而这动静一响,她便警觉地睁开眼睛。
薛蝉衣悄声拍醒了谢离,姐弟俩各自握住了兵器,隔着门低声问道:“谁?”
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男声:“贫道玄素,深夜冒昧是为有事相询,不知二位是否方便?”
薛蝉衣只思量了片刻,便把谢离往身后一挡,抽开门闩道:“好。”
玄素见到薛蝉衣开门,反而退到屋檐下阴影处,道:“多谢薛姑娘。贫道今日有事外出,适才晚归不见师叔,不知薛姑娘可有他的消息?”
薛蝉衣摇了摇头,她今天见过叶浮生便着手搬来的事情,之后便在房中休憩免惹是非,倒是谢离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小声道:“道长应是和方丈去塔林了。”
所谓塔林,也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庙里特设祖茔,由历代高僧墓塔组成,虽无不可言之处,却是寺庙里的一处圣地,别说外客,就连寺里的僧人也鲜少能进入。
无相寺传承多年,又盛名远扬,有塔林近百座,其中还设有七座浮屠塔,意在囚恶伏魔,劝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番牵动武林大会的葬魂宫右护法赵擎,便是被囚于其中一座浮屠塔内。
玄素一怔,薛蝉衣拧着眉道:“阿离,你从哪儿来的消息?”
自见面起,谢离就跟在她左右,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谢离又从何得知?
谢离道:“傍晚时阿姐你在整理屋子,我在院前踱步,遇到了一位师父。他本是来找玄素道长,只是那时候道长不在,便托我带话说端衡道长今日不归,与色见方丈去塔林看那被关押起来的魔头了。”
薛蝉衣眉头未松:“那你为何不早些言说?”
“那位师父说一定要见着玄素道长才能说,不可多言于旁人。”
薛蝉衣总觉得怪异,这事听起来并不是十分重要,按理说可随意找人通传留信,不必如此谨慎;可对方这般小心,却把消息告诉一个小孩子,借谢离给玄素传话,怎么想都有些问题。
她没理出头绪,只好对玄素道:“此事似有些异常,道长还应斟酌,倘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也请不要客气。”
玄素道:“确有一件事,需要薛姑娘相助。”
他这么说,薛蝉衣反而放心,毕竟断水山庄与太上宫无亲无故,自己姐弟二人虽与叶浮生有交情,到底还是与太上宫无瓜葛,现在受了人家庇护,怎么也得出点力。
只见玄素伸手入怀,摸出条挂坠,是拿红线串了银锁编成,可惜染上了血和泥,变得脏兮兮,怎么也不好看了。
这是他在渡厄洞里从一个发疯的人牲颈上扯下来的,那男子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早已认不得什么,只有这条挂坠还算是完整,上面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记号,只有银锁上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字,刻痕粗犷,不似匠人所为。
他把这条挂坠拿帕子包了递过去,道:“请薛姑娘帮忙查一查,此物该是何人所有。”
太上宫初来乍到,又着实惹眼,玄素只好借一把断水山庄的力,左右谢家现在只剩下孤儿寡女,四处走动打探些消息无可厚非。
薛蝉衣爽快接了东西,道:“我会亲自带人去查。”
事情说罢,玄素没多留,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叶浮生还没醒,从紧皱的眉和不自觉抓握被褥的手来看,他睡得并不安稳。玄素去探了把额头,不烫手,反而冷汗涔涔。
他心里担忧又无计可施,只好坐在桌子旁手撑下颚休息,紧绷的弦却没放松,一面留意着叶浮生的情况,一面又在心里把近日来发生的事情都串联一遍。
手指摩挲着铜箫,他想起了渡厄洞里所见那一幕,胸中又升起杀意来。这瞬间玄素的目光狠戾如毒狼,却又在下一刻按捺下来,熟练地默背静心咒。
修道人该静心养气,可玄素是个例外。他曾是个又傻又疯的痴儿,八岁那年刚被端涯道长带回忘尘峰时还有满身的伤,就像个被虐打过的小野狗,见人就凶,什么都不晓得。
按理说一个小孩子就算发疯也出不了格,可是上山没两天,他就打伤了好几个人,虽说都是功夫粗浅的底层弟子和杂役,但最小的也是半大少年,怎么想都不该被一个小娃打得头破血流。
原因无他,玄素那时虽然才八岁,身上却有着早早打下的武功根基,估计是自小习武,招式都刻在了骨肉里,哪怕他什么都记不得,身体却有最深刻的印象。尤其那套武功贴合最纯粹的肉体本能,像野兽的搏杀,一动怒便生杀意,招招狠辣。
当时太上宫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反对他入门,端涯难得强势地力排众议,带着他云游求医,一去两年,最后不知在哪儿治好了脑子,这才又带回山里。
玄素的记忆,也是从十岁那年才开始。
痴儿治好了脑子,竟是个聪慧又单纯的孩子,他似乎还保留着野兽般的本能,靠直觉去判断人与事,学不会太多的弯弯绕绕,直来直去得让人不忍苛责。在练武一道上,玄素也天赋颇高,得端涯心血教导,自己也肯下苦功,从来不叫师长为难。
只是那套功法不能废弃,端涯本有意让他从头学武,可是那些招式都在他不知事时被人以可怕手段锤炼进骨子里,根本就忘不掉抛不下。眼看着“凶器”不能被毁,端涯就索性让他学会“藏锋”,以经文道义去扶正他的心思,定下各种条条框框限制他的行为,虽然将人教得有些呆板,到底没让其误入歧途。
可惜端涯才教会他如何立身,还没教会他怎么立世,便已经撒手人寰。
玄素满脑子胡思乱想,冷不防听见外头远远传来嘈杂声,他推门而出,只见左厢房里的其他人也都被惊动,陆续走到了院子里,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望着东边突然显出的火光。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藏经楼走水了!”
藏经楼位于大殿东后侧,内里收有无数经义典籍,更藏有无相寺传承的武学秘籍。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大变,玄素见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气沉丹田喝道:“别愣着,速往藏经楼帮忙救火!”
挤在院子里的三十余名弟子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挤向院门,机灵点的还拿上了水桶和被褥。玄素皱着眉头看他们鱼贯而出,又听得声音嘈杂不已,怕是全寺人都被惊醒,一窝蜂赶向事发之地。
瞥见薛蝉衣和谢离也出了门,他走过去低声道:“烦请薛姑娘过去帮忙照看着些,我去去就来。”
薛蝉衣心思机巧:“你怕有人声东击西?”
“小心一些总是好的。麻烦姑娘了。”说罢,他脚下一点地面,翻身上了屋顶,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
玄素一路疾行,很快到了塔林入口,只扶着树干喘了口气,就变换步法进入其中。
塔林中共九十七座石塔,俱都七层高,其中的七座浮屠塔连成北斗七星位,其他石塔则以文殊九宫位分布下来,形成一个匠心独运的阵势,可谓错综复杂。除此以外,每座塔从外表看一般无二,只在细微处有所不同,外人难得奥妙,甫一入内怕是要迷路其中。
玄素没有这样的本事,然而此时风向正好,他又鼻子灵敏,从扑面而来的风中嗅到了铁锈般的腥味,神色一凛,蹿入了阴影中贴塔前行,就像只鬼鬼祟祟的夜猫子。
他很快靠近了血腥气的来源,这座石塔已十分贴近塔林中央,底下青铜门虚掩,上头没点灯,只有月光稀稀拉拉地照在塔身上,无端显出阴森。
玄素没走门,他脚下一蹬,手攀围栏攀壁而上,屏息听着每层动静,终于听得从第七层传来铿锵之声,像是有人在打斗。
连攀七层高塔,玄素的胳膊隐隐发颤,他翻过围栏稳稳落在了走廊上,透过八角雕花石窗往里面看。可惜里头黑灯瞎火,只能听见那打斗声愈发激烈,玄素只能估算出起码有三人缠斗,除了兵器交锋之声,还有铁链抖动的簌簌怪响。
里面打得越来越狠,终于有一人撑不住,道:“这疯子又不认得人了,咱们得下狠手才行!”
“下了狠手,左护法那边如何交代?”低喝伴随着铿锵声响起,说话人有些气急败坏,“左护法再三有令,要把他毫发无损带回去,谁敢动手?”
“可他杀了老三!”先前那人咬牙切齿,“你我兄弟四人向来不分彼此,如今老三却死在他手里!”
“你要敢动手,叫左护法知道了,回头就下黄泉跟老三再做兄弟吧!”
“……”
玄素拧着眉头,冷不丁黑暗中有一物朝这边打来,他急急向旁退了一步,却是条婴儿腕粗的铁链重重打在石窗上,精细的雕花竟是被这一击之力生生抽断!
“谁?!”争执的两人得了这喘息之机,也惊觉窗外有人窥伺,不等玄素反应,这二人分别从门窗跳了出来。
走廊狭窄,玄素适才一退又恰好处于门窗之间,这下前后路都被堵住。借着月光,他看清这俩人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俱都僧人打扮,手中持染血的戒刀。
下一刻,两把戒刀一前一后捉隙而来,前者抹咽喉,后者砍腿弯,叫他上下闪避都不得,正是“鸳鸯刀”的路数。玄素手腕一转,铜箫稳稳挡开一刀,同时脚下一抬一绞,将刀刃生生踏在了脚下。
他挡下这一击后,探手入怀摸出火折子,吹燃了一点火星。
豆大的火光在平时着实不起眼,可是在此刻却像毒蝎子的尾巴刺得人眼生疼。他面前的高瘦僧人一惊,伸手就要拍灭火光,玄素却已把火折子凑到了墙边悬挂的经幡上。
经幡悬挂日久,早就干燥泛黄,一点就着,兼有风助火势,顿时便腾起一条火蛇,在原本黑沉的石塔上无比醒目。
屋里动静一顿,紧接着有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猛然扑到了窗边,从口中发出嘶哑的吼叫,此人内力深厚,聚气一吼便在夜空里传了老远。与玄素缠斗的两人一惊,玄素趁机扯下了烈火燃烧中的经幡,劈头罩向那高瘦僧人,对方下意识地退后,却不料玄素身体一转,经幡兜转而回,结结实实地裹住了身后那矮小男子的脑袋!
烈火舔上皮肉,那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脑袋都被经幡包了起来,伸手拉扯又被火舌燎上手掌。玄素见此抬腿踹上对方胸口,后者当即喷出一口鲜血,连退撞在围栏上,竟是收势不住,翻身坠了下去!
一声重响,骨肉涂地,玄素反手一箫架住背后袭来的戒刀,顺势一肘子撞上对方胸膛,听见那人连退了三步,这才转身。
适才有血迹喷着他左脸,血滴汇入白银面具上的精细雕纹,玄素抬袖擦了擦,寒声道:“尔乃何人,来此作甚?如实以答,虚言留命。”
高瘦男子咬牙不答话,提刀又要上,却有一条锁链比他更快!
漆黑锁链像毒蛇从后面缠绕过来,死死勒住了高瘦男子的咽喉,不等人挣扎,锁链那端就陡然回扯,竟是把个成年男子生生拉拽离地,脖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人也被扔下了塔。
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子从窗口爬出来,他身着脏兮兮的囚衣,头发乱如蓬草,两条锁链箍住腕子,末端长长拖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左脸有经年烧伤,皮肉都已虬结,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鬼。
哪怕第一次见到,玄素也猜出了他是谁——葬魂宫右护法,赵擎。
玄素本对其所知不多,除了“血阎王”之名和黄山派血案,几乎称得上两眼一抹黑,倒是叶浮生在近日告诉了他一些情报。
赵擎生父不详,母亲是前葬魂宫主赫连沉之妹、现葬魂宫左护法赵冰蛾,按理说该是前途无量,可惜是个疯的。据说他幼时遭过火灾,毁了半张脸,后来又随舅舅赫连沉练功出岔,伤了脑子导致疯癫。他一开始还只是不认得人,到后来就开始时不时暴怒发癫,武功反而越来越好,迷踪岭里少有几个制得住他的人。
如叶浮生所推测,赵擎本深居简出,此番却落入无相寺手中,恐怕是有心人算计下的诱饵,而葬魂宫明明已把持武林大会,却迟迟不派人救赵擎,恐怕一是拿来钓鱼,二就是将其做了弃子。无论哪一种猜测,都说明赵冰蛾跟赫连御之间起了龃龉。
玄素想起刚才那两人谈话,他们怕是赵冰蛾私下派来救自己亲儿的,只是没想到赵擎已经因为囚困彻底发疯,敌我不分,不仅没随之逃出生天,还把来救他的人也留在了此地。
问题是,端衡和色见又在哪里?屋里的血腥味,会不会出自他们?
玄素心里急,恨不能冲进去看上一眼,然而赵擎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劲风突扫,玄素举箫一挡,正与铁链撞了个结结实实,赵擎又震动双手,两条铁链齐出,似蛟龙舞于狂澜,纵横来去,密不透风。
兵器一者长于丈一者短于尺,玄素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偏偏赵擎这疯子还不同于人牲那般全无理智,动手缓急得当,只是招招要命。玄素冷不防被抽中肩头,顿时皮开肉绽。
眼前见了红,赵擎凶性更甚,左手锁链劈下欲打他头,右手铁链横扫欲抽他胸膛。一咬牙,玄素不退反进,双手一滑握住铜箫两端,但闻铮然一声,铜箫一分为二,竟是从中抽出一把细剑来!
这支铜箫并非乐器,而是他十六岁那年初能控制自己内息时,由端涯亲自开剑阁给他挑的武器,名曰“无为”。
无为剑长不过一尺,且非薄刃,而是类似于剑刺,通体如锥,遍生暗纹血槽。据说这本是一把古物,曾乃刺客暗杀之剑,后被仁者所得,藏于箫中,隐锋敛刃,非不得已则不出鞘。
眼看这一下以伤换命,无为即将洞穿赵擎咽喉,后者突然弃了铁链,左手竖掌成刀,拇指与无名指陡然内扣,趁隙翻转而来!
无为剑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扣出的洞隙之间穿过,赵擎侧头避开剑尖,左手顺势下滑,食指和中指瞬间下落,牢牢把持住了剑柄。
玄素的眼睛蓦地睁大,只愣神了这一刻,赵擎空出的右手便抓向他面门。
下一刻,血喷溅而出,玄素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