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面具
青山荒冢2025-11-07 14:095,929

  渡厄洞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

  谋定一番后,楚惜微思量着步雪遥怕是该回来了,便与叶浮生定好了紧急联络的方式,准备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叶浮生惦记着玄素,便绕路准备往密室一行,楚惜微臭着一张脸,倒也没说什么,只化身成一道暗影紧随其后,活像条甩不脱的尾巴。

  身前突然有劲风掠过,叶浮生一手撑住洞壁向旁闪避,顺手还拉了楚惜微一把,腰间惊鸿刀已蠢蠢欲动。

  好在来人不是敌手。

  玄素借着洞内微弱火光,瞥见了叶浮生和他身后的楚惜微,虽不识得后者是谁,但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扫,觉得总算是友非敌,便也不多废话,道:“走!”

  叶浮生只见玄素现在灰头土脸,衣袍上还被扯开几道口子,印上了斑驳血迹,活像是从地府走了一遭。他没急着问,三人调换了下位置,变成了楚惜微在前,叶浮生断后,让玄素在中间有了喘息之机。

  楚惜微在这昏暗又弯绕的洞穴里也是如鱼得水,又有叶浮生这个胆大心细的人在后面抹平蛛丝马迹,一行三人很快绕过了岗哨,顺着绝壁又攀爬上去,所幸没有遇见步雪遥。

  他们一口气使出轻功奔到了树林里,有了夜色和树木暗影做遮掩,才缓缓松了口气。

  一棵大树上待了三个大男人,玄素靠着树干调息,楚惜微和叶浮生一左一右占据了一根树丫,前者凝神注意着周围,后者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玄素呼出一口浊气,脸色恢复了些,才开口问道:“多谢了,未请教这位……”

  楚惜微此时恢复了对外人一贯的冷漠:“楚惜微。”

  叶浮生问玄素:“见到西佛了吗?”

  “色空禅师的确在那间密室里。”玄素见他不避讳楚惜微,一边在心里猜测对方身份来历,一边也就顺势把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

  他对那些发疯之人印象深刻,只觉得人间地狱莫过于此,说话间手指抚过衣袖上的抓痕,眉目都染上煞气,语气中更难免义愤填膺。

  可是夜色黑沉,专心讲述的玄素并没有注意到,叶浮生的脸色慢慢变白了。

  昏暗山洞,疯狂人牲,困兽犹斗……哪怕他刚才没有跟玄素进去,这些画面也瞬时浮现在脑海中,历历在目,分毫毕现。

  仿佛经年噩梦一朝重回,四肢百骸的热血都顷刻凉透,叶浮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人在枝丫上,这么一退恐怕要摔个四脚朝天。

  一只手在间不容发之际伸过来,稳稳揽住了他的臂膀,叶浮生后背靠上了一个坚挺胸膛,温热透过衣衫传过来,把浸入骨髓的寒凉慢慢压下。

  玄素没注意,楚惜微却从来没错眼他一分一毫的情况。在叶浮生脸色甫变之时,楚惜微就腾身移步落在了他身旁,可这个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现在竟然丝毫没注意到。

  “你在想什么?”楚惜微的声音有些不悦,“现在若是对敌,足够你死上千百回了。”

  玄素被这变故惊动,还没说到端清也在里面就中断了话语,赶紧看了过来,只见叶浮生倚靠着楚惜微站立,额头冷汗涔涔,脸色发青唇发白,手竟然还有些抖。

  他眉头一皱,抬手探向叶浮生腕脉,却摸了个空,只见楚惜微牢牢握住叶浮生的手,目光扫过来时就像只护食的鹰隼。

  玄素解释道:“贫道略通岐黄之术,不如……”

  楚惜微早得知了玄素的存在,自然也知道他没有说谎,只是他握住叶浮生的手腕,已透入内力探知情况,晓得是“幽梦”之毒又在作祟了。

  之前孙悯风以冰魄珠入药,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叶浮生这条命,但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如今两个月已过去,楚惜微派出的人马几乎要把全天下翻遍,却都没有“极寒之血”的线索,他面上看着不显,心里却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然而他不知道刚刚玄素的话,为何会激起叶浮生这么大的反应,甚至牵动了“幽梦”之毒。

  楚惜微以掌覆于叶浮生后背,助他压制暴动的内息,这才对玄素道:“他没事。”

  玄素看了看叶浮生的脸色,忍不住道:“可是……”

  楚惜微扣住叶浮生臂膀的那只手缓缓用力,一字一顿:“我不会让他有事。”

  这句话虽然是对玄素所说,叶浮生却能从楚惜微手臂的微颤上感受到这人强烈的不安。他想说句话,可惜喉头已经涌上血腥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带他回无相寺先作休憩,其他交给我。”楚惜微把人交给玄素,身如离弦之箭从树丫上掠起,眼看就要消失在他们面前。

  背后一道劲风破空而至,楚惜微没回头,只手一捞,以“拈花”手势接下来袭之物,入眼一看,却是支青瓷簪子。

  鹤首衔珠,青瓷生润,手指抚过簪身忽觉凹凸,细细一摸,却是被人刻了个龙飞凤舞的“尧”字。

  他立刻回头,只见叶浮生还被玄素扶着站在树上,隔了较远又周遭昏黑,他看不清那人脸上是何神情,也听不到对方是否轻声说了句什么。

  楚惜微不晓得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回去的,等到回过神时,他已经到了山下。

  整座问禅山都被葬魂宫安插了桩子,百鬼门为免打草惊蛇,只能在山下的涧谷中扎营。这地方虽然环境险恶,却胜在隐蔽,有陡坡峭壁遮掩,又有深涧横木为屏,只要不明火高声,就不会暴露了自己。

  他掀开虚掩的藤蔓走进山洞,里头已经被百鬼门巧匠在短短时日内连夜开凿得四通八达,每个洞窟前都布有守卫,哪怕见到他也没有急着放松警惕。

  楚惜微道:“鬼医有信至否?”

  一人答道:“回尊主,适才收到传书,鬼医已近伽蓝城,再有一日就能到此。”

  “让他快马加鞭,务必明日晌午赶到。”楚惜微眉头拧起,“今天可有门派离山?

  “清风门与七杀派分于一早一晚而去。”

  楚惜微眯了眯眼:“派人跟过去,见机行事,留意尾巴。”

  “是。”

  属下领命而去,楚惜微终是待不住,又吩咐了几句便提刀出了山洞,于峭壁纵横而下,几个起落就站定在下方河边。

  这谷中有深涧,此地则是下游河流之处。楚惜微飞身落在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头上,练起了惊鸿刀法。

  断水刀较于惊鸿刀要厚重不少,适合大开大合、狠绝势重的招式,然而楚惜微有《歧路经》傍身,倒是不在意,将一把厚刀拿在手里,行招依然轻灵。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顾潇在练武场教自己武功的时候。惊鸿刀法十六式,楚惜微练过成千上万遍,直到现在方才明了,除却那转瞬即逝的身法刀锋,还有旋即无踪的战机和漏洞。

  武之一道,不只力与速的大成,还有对战局的把控和对可乘之机的操控,正如他上次对战赫连御,输得最惨的不是武功,而是心计。

  恰似阮非誉所言的“知己知彼,莫过于设身处地”,楚惜微虽不屑于做赫连御这样的人,但他也必须去明白。

  愈练愈心境澄明,不知不觉大半夜过去,楚惜微最后一式使出,刀锋轮转划过眼前,他心已定下,正欲还刀入鞘,忽觉不对。

  一人一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身旁,剑尖来势奇诡且急,转眼已逼至颈侧。

  断水刀生生横过颈项,鬼魅剑锋点在刀刃上,内力吞吐,他借力一扫,那人顺势倒退开去,云纹缎靴在水面上连点三下,涟漪却只扩大了两三圈便悄然止息,人也落在另一块石头上站定。

  看身形当是个颀长清瘦的男子,一袭雪色兜帽罩衣将对方的头遮得连根发丝也不露,其下是素白的云纹箭袖轻袍,手持一把三尺古剑,剑柄刻有流云,剑刃雪亮如一泓冰水映满月。

  此时晨曦微露,正是日夜交替之时。楚惜微看向他的脸,来人覆着一张叫他熟悉的云纹白银面具,在惨淡天光下几如冷面罗刹。

  “……赫连御?!”

  楚惜微来不及细想,下一刻,刀与剑铮然相交,眉与眼凛然生杀!

  身为惊鸿传人,楚惜微意图以快制胜,招招先发制人,的确是把战局把控在自己的节奏之中,然而对方以不变应万变,出招动剑都无半点征兆,仿佛所有招式信手拈来,随心而动。

  这剑法与当日在安息山对战赫连御时同出一路,却更多玄妙。倘若那时赫连御能有如此剑术,楚惜微就算用了“还阳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楚惜微一路退到大树前,终究退无可退。

  刀剑相撞,对方一抖手,剑身微颤,力如排山倒海顺势而来,震得手臂筋骨一麻。好在楚惜微见机快,于这电光石火间招式突变,一式“白虹”斜劈而上,与剑刃再度相接,却不再硬抗,而是顺势一转,化为“拈花”顺着剑刃一滑一锁,几乎把刀剑都以气劲“粘”在一起,随着力度一送,剑刃从他腋下空隙掠过,森寒凌厉的剑气未沾皮肉,已使筋骨生寒。

  剑刃深深插入他身后树干,楚惜微趁此机会以左手锁住对方右臂,右手断水刀“横波”而出,眼看就能封喉绝命!

  刀锋已到颈侧,喉间破开浅口,一只苍白的手却稳稳捏住了刀刃。

  紧接着,楚惜微只觉得腋下寒意陡生,下意识地收刀推开,就见一道雪亮剑光划过眼前,那棵海碗粗的树竟是被自下而上生生劈开条大口子,若不是他避得快,这一剑能把他一条胳膊也卸下来!

  未等楚惜微站定,那人已欺身而近,长剑一荡一出,转眼已奔至胸前!

  千钧一发之际,楚惜微的刀也动了,他竟是学着对方的招式,同样一刀直刺而出,却是迫向来人面门!

  刀与剑摩擦而过,发出刺耳的锐响,最终剑尖停在了他心口前,刀锋也于间不容发时生生一转,扫下了对方的面具。

  白银面具飞起落下,楚惜微眼里却只映出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寒眉冷目,面凝霜雪,一颗朱砂痣印于眼角,殷红如血。

  端清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面具,抽身后退两步,伸手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头被黑色缎带束成马尾的白发。

  平日里静默如古画的道长,仿佛撕裂了佯装平和的画卷,把经久不见天日的锋芒都显露出来,依然不见人气,却多出一丝冷剑孤峭般的寒。

  这样的端清,让楚惜微想起了赫连御。同样的白衣银面、冷剑点血,这两个人乍看就像镜子里映出来的彼此,但只有真正面对过,才知什么是高下立判,一个是本性难移的森然,一个却是从骨到皮都挥之不去的孤寒。

  “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道长。”楚惜微缓缓出声,“不过道长这身打扮和这一手剑法,倒让晚辈想起另一个人了。”

  他没明说,端清却早有预料,道:“但凡模仿,无论高低总归拙劣。他如此,我亦然。”

  所谓模仿,总免不了传承或了解,然而无论哪一种,都暗示了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

  楚惜微心下一动,却听端清道:“适才我用过的剑法,记住了吗?”

  他回过神,点了点头。

  端清淡淡道:“沈留说他已经把《歧路经》第九层的归海心法给了你,如今你又突破到了第七层,那么在三天之内将这几招剑法融会贯通,也应非难事。”

  楚惜微抬起眼:“看来三天之后,就要生变故了。”

  “你的心思跟潇儿一样鬼。”端清看了他一眼,“赫连御的《千劫功》即将大圆满,若他功成,那么在你突破到《歧路经》第八层之前就不可跟他硬抗,倘不得不对战,便以此剑术脱身。”

  楚惜微一惊,是为赫连御正值紧要关头的消息,也是为端清对其的知根知底。

  “据我所知,赫连御的《千劫功》向来杀伐肆意,以此道而论,他要突破大圆满恐怕胜算不小,道长却说‘若他功成’,那么您是要在这三天之内做什么?”

  闻言,端清却是岔开了话题:“沈无端有子如你,百鬼门后继有人,再给你些岁月,四海三山皆不可留你来去。”

  “道长过誉。”楚惜微心中疑窦未解,哪怕难得听见端清的赞赏,也高兴不起来。

  端清话锋一转:“可惜贫道依然不乐意你。”

  满心思量被雷霆打断,楚惜微面色不变,双手慢慢握紧了。

  沈无端曾说过端清是冰雪般的人,心思眼力也似寒冰白雪,机敏得让人无从遁形,以楚惜微自己这匆匆几次的面见,也知道这道长虽然看起来与世无争,却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他闭了闭眼:“道长是什么意思?”

  端清道:“你是大楚皇家血脉,他是惊鸿传人,单单这一点,你们就不该有更多的纠缠。”

  他这句话依然不带什么喜怒之色,楚惜微却莫名想起了叶浮生的师父。关于顾欺芳的事情,叶浮生在他面前向来避而不谈,楚惜微也只知道惊鸿一脉从顾铮开始就跟大楚皇家结下难舍难分的恩怨,内里多少是非对错根本无从理清,端清站在这个立场上,无论迁怒还是顾虑,都实在理直气壮得叫他连委屈都不好说。

  哪怕如今远离宫闱、抛却前尘,他终究是姓楚,流着这样的血,承了这样的骨,该担当的东西就不能退半步。

  因此,楚惜微只能道:“先人种种自有前辈分说,后生两肩能挑之责也不言推辞,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端清对他这番剖白不置可否,继续道:“如今朝廷施新政,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武林生风波,又是云雨翻覆之际,偏偏你城府深且有不甘现状的野心,他心思重却有封刀退隐的意愿。这样一来,无论多么倾心相交也做不到坦诚相待。你们现在虽能同舟共济,却随时有立场对立的可能。”

  楚惜微开口想辩驳什么,端清却没等他说话,道出自己最后一个看法:“至于你们之间的恩怨,大致我已听他说过。旁的不提,我只问你,单单恩仇两字,你是真能拿得起放得下,从此再无嫌隙吗?”

  楚惜微想说的话都吞回肚子,一时默然。

  端清这话说得不动听,却是真真切切地把扎在他心上的刺拔出头来,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他静默了半晌,才道:“不能。”

  从天之骄子沦落江湖,半生前程化为乌有,不知多少次生死辗转、摸爬滚打,楚惜微真的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忘了吗?

  宫廷政变,亲近师长临阵倒戈,父王败局而亡,母妃因此自焚,一夜间成了孤子,楚尧又真的能轻轻松松抛诸脑后吗?

  楚惜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生七情都牵附于叶浮生身上,拿起就再不能放下。

  “道长说的不错。”他抬起头,“我是楚家子孙,本该锦绣余生却毁于一旦,本有父母双全却孤身零落,哪怕其中多少大是大非、恩怨对错,于人子一道,我能知理,却难通情。”

  端清凝神静听,眼中寒意慢慢褪去,手指摩挲过冰冷面具,看不出喜怒。

  “这些年刀口舔血、生死踏返,若说我真能毫无芥蒂地放下,便是连自己也不信的……但恩也好,仇也罢,再多的怨愤,却也不能抹灭一个事实——我有今天,是拜他所赐。倘没有他,我当年有赴死的决心,却无活下来的勇气。”楚惜微慢慢勾起唇,“现在,我只想要一个交代。”

  端清缓缓道:“若他想法与你相左,若真相与你所知相悖,你又当如何?”

  一时间,楚惜微脑中乱麻纠缠,整个人都六神无主,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为人处世,进退两字往往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你愿意为他退让,我无从置喙,但你也得知道,这世间很多事情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端清徐徐道,“你跟他之间牵扯了太多东西,不是一腔真心实意就能踏过千难万险,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切忌一时冲动。”

  楚惜微愕然抬头:“道长你……”

  “我偏颇他,自然会苛求于你,但你们两个人的恩怨情仇,只要不违背底线原则,又何须别人指摘?不过是事在人为,但求问心无愧。”端清道,“他年长于你,性格从师颇为洒脱,却又因生平遭遇多了几分隐忍不发,这脾性说好是好,让人头疼也是真,遇事你可不必迁就他,相互磨合才能知己知彼……至于你年纪虽轻,但眼界不低、手段出众,只不过还需岁月去磨砺棱角,这些你可向他取经,须记得‘身在局中是棋子,冷眼旁观是弈手’,凡事除了心气,还得多些考量。”

  楚惜微眼眶一热,却也在冷静下来后敏锐地察觉到端清的不同寻常,更从中体味到一丝不安。然而端清道长一番长篇大论似乎是把积攒十三年的话都一并交代了,现在伸手把面具扣了回去,又变成了鬼罗刹那般模样。

  眼看端清有离开的意思,楚惜微连忙追问道:“道长适才还没告诉我,三天之内你要做什么?”

  端清已经转身向来处走去,闻言只轻声道:“错便是错,既无可恕,合该惩处。”

  他说出这句话,就像放下心头久压的泰山巨石,那些付诸其上的沉重包袱,也随之轰然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又在风起时一干二净。

  楚惜微看着这个背影,蓦地心慌。

  他忽然想追上去,可惜脚下却像生了根,目光死死盯住端清背上那把剑,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继续阅读:第八十二章 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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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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